太子暗暗思索着,就在这时,索茂略略一躬身,喜笑颜开地说:“太子爷喜欢便好,如此,也不枉平嫔娘娘用尽心思了。”
“……”太子脚步一顿,“平嫔?”
“正是。”索茂道,“平嫔娘娘专为您绣了屏风,前些日子托人送至府中,想着大婚时给太子爷增添伴礼。中堂大人却不这么想!东西放久了,就旧了。早些送进毓庆宫,也好给殿下赏玩一番不是?”
后宫规矩森严,唯有皇上准许,妃位之上才可召见命妇,嫔位就不行了。像平嫔,是没有向毓庆宫递东西的权力的,必须通过家族迂回。
——仔细听去,这话含义深着呢。
太子依旧笑着,嘴边的弧度未变,只是道:“孤知晓了……也替孤谢过平嫔。”
待索茂离去,太子的笑容淡了淡,把手背在身后来回踱步,不时地瞅一眼立在正中央的屏风。
平嫔与他相差不过七岁而已,是额娘从未见过的庶妹。不是一母同胞,便算不上他的亲姨母,他们又有什么情分在?
……原本他不该这么想的。
平嫔总归姓赫舍里氏,她好了,赫舍里家便会更进一步,叔祖父在朝堂便能更得心应手。
可她满心满眼都是算计,算计内务府,算计五弟,这些,宜额娘全都告诉他了。
“皇上厌恶于她,一个嫔位就顶了天了。”云琇轻声说,“你也别怨我断了她的后路,朝小五下手的,一个都跑不掉。”
那时候,太子就想,宜额娘做的对,可还是仁慈了些。
要是他,会报复得更狠更烈!
朝孩童下手之人,何其恶毒?
太子望着屏风,心绪杂乱,带着轻讽,说不上此时是个什么感受。他忽然道:“何柱儿,把胡明和胡广两个叫进来。”
胡明和胡广正是索额图送进宫的亲信,在太子身边做事,维系着他与母家的关联,替索额图传了许多消息。
一听传召,两人飞快地跨入门槛,跪下磕了个头:“奴才给太子爷请安。”
太子盯着他们,猛然间觉得有些烦躁,抿了抿唇,清亮的眼里出现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平嫔一事,叔祖父是如何吩咐你们的?”太子没有叫起,淡淡地问了一句。
猝不及防之下,胡明胡广大吃一惊,顿时乱了方寸:“太子爷,奴才、奴才……”
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主仆。上一回,太子也是这样命令他们,不许告诉索额图有关翊坤宫的一切。
胡明胡广直面了储君之威,头一次明白了何为天潢贵胄,半点也生不出反抗的心思,夹杂着即将没命的恐惧,老老实实照着太子的话做了。
一个十岁的孩子,竟有如此的气势,比索大人更加令人畏惧。再过几年,又将会是怎样一幅光景?!
他们渐渐意识到,毓庆宫唯有一个主子,那便是太子殿下。
这一次,太子直截了当地质问,是试探,也是威逼。
逼着他们做出选择——是选宫外的索大人,还是选正经的主子献上忠诚?
既然进了毓庆宫,便要服侍殿下一辈子,怎么样也回不去了。可索大人那头……
他们顿时陷入了两难之中。
没等他们想明白,太子眯了眯眼,“拖下去……”
“太子爷恕罪!奴才说,奴才这就说。”胡明连连磕头,颤抖着身子低声回话,“索大人吩咐奴才,找机会劝说与您,让您使一使小手段……让万岁爷册平嫔娘娘为妃。”
太子心道一声,果然。
他垂了垂眼帘,面色不变地问:“然后呢?”
“然后……”胡明哑了声音,一时间卡壳了。
关于平嫔娘娘,索大人就吩咐了这些,他求助的目光朝胡广看去,还有什么?
胡广与他对视一眼,绞尽脑汁地想了许久。
见太子爷越发不耐烦起来,胡广心里一急,脑海中灵光乍现,连忙道:“除了平嫔之外,索大人还说,乌嫔不足为虑,唯有一个皇贵妃……他让奴才们传递有关皇贵妃的消息,越详细越好,万万不能让她把手伸到毓庆宫来。”
这倒是出乎意料。
太子稍稍一愣神,怎么又扯上皇贵妃了?
皇贵妃失了实权,再也没有往日的风光,渐渐低调了下去,哪还需叔祖父如此上心?
还有,“乌嫔不足为虑”这句话……
太子转身看向栩栩如生的双面刺绣,霎那间心下一凉,似戳破了一个大窟窿,在寒夜里呼呼漏着风。
他缓缓握紧了双拳。
与此同时,慈宁宫。
“老祖宗,安嫔、敬嫔、僖嫔、平嫔四位娘娘求见,说是有要事相报,求您拿个主意。”苏麻喇姑给太皇太后掖了掖榻上的锦被,低声道。
“要事?”太皇太后睁开眼,沉吟片刻,问旁边的太后,“你说,她们不找皇帝,找哀家来做什么?”
太后一笑,用蒙语回道:“皇额娘问问不就知道了?”
太皇太后坐直身子,摆摆手,“宣。”
安嫔几人进了内殿之后,轻声细语、毕恭毕敬地请安,随即依次落座。
她们对视一眼,容色最好的僖嫔颇有些沉不住气,率先开口:“老祖宗,嫔妾本不该叨扰于您,可……”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给宜妃娘娘请安”的通报之声。
刹那间,云琇带笑的声音响起,截断了僖嫔的话头:“老祖宗,她们是来告臣妾的状的。她们想说,臣妾受皇上独宠,合该受到严惩——”
第44章
听闻宜妃到来的通报之声,僖嫔几人面色骤变;待云琇笑意盈盈的嗓音响起,她们犹如被掐住嗓子一般,脸上青青白白的,霎那间说不出话来了。
“独宠”两个字一入耳,太皇太后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她扫了眼微微惊慌的四嫔,心下微微摇头,捻着佛珠,而后和声道:“苏麻,给宜妃赐座。”
“臣妾贸然过来,确是鲁莽了。”云琇笑着福了福身,端端正正地坐下,“谢老祖宗恩典。”
比起不动声色的太皇太后,太后的反应就大了些。她向前倾了倾身,语速稍快地问道:“皇帝怎么就独宠了?哀家竟半点也不知晓。还牵扯到了什么告状,什么严惩……宜妃,你来说。”
细细听去,太后的话实则是有偏向性的。
至于偏向的谁,明眼人都知道,五阿哥还养在太后膝下呢。
安嫔青白的脸又难看了几分,僖嫔又气又急,胸口不住地起伏着。让宜妃先说,不就是允许她狡辩么?!
太皇太后听出来了,却没有说什么,微微颔首,瞧着也是默认的模样。
这还不止。“独宠”两个字经宜妃这么一提,紧接着又被太后大剌剌地问出了口,竟没了忌讳的意思……
太皇太后历经三朝,心境豁达,到底品尝过董鄂妃的苦果。太皇太后或许会因着先帝的例子勃然大怒,从而怨怪宜妃,可现在被这么一搅和,凝重的氛围全然不见,她们想要扯下宜妃的目的,悬了。
平嫔把帕子捏得紧紧的,深吸了一口气,好一个郭络罗氏……
是哪个贱人通风报信,搅乱了她们的一番布置?
把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云琇收回笑容,轻叹一声,面容浮现出忧愁,低低地道:“回太后的话,臣妾着实不知晓,怎么就被扣上了‘独宠’的名声。您是知道的,臣妾刚刚出了月子,皇上前日才翻了臣妾的绿头牌……满打满算,是几个月来第一遭,哪里称得上独宠?”
因着敬事房的记录就摆在那儿,无法作假,这话说得有理有据,任谁都能听出云琇的委屈。
太后微微一愕,好半晌才道:“这……这怎么着也是污蔑吧?”
凡事要讲求个事实证据,空口无凭的谁能相信?有敬事房的记录作为依据,她们的话顿时就站不住脚了。
闻言,僖嫔顿时急了。
她又气又怒,咬着牙道:“求太后明鉴,嫔妾们万万不敢污蔑宜妃娘娘!除了侍寝,皇上日日驾临翊坤宫,每每待上两个时辰,待用过了晚膳才走。放眼后宫,无人能够绊住皇上批阅奏折、召见大臣的脚步,这难道还称不上独宠?”
说罢,僖嫔的眼眶红了红,“嫔妾无宠不要紧,可千万别耽误了万岁爷的政事!”
云琇从侍寝次数着手,僖嫔却是从相处时辰着手。暗指独宠不够,还要给她扣上一顶妨碍政务的帽子,简直是用心良苦。
“日日驾临翊坤宫,每每待上两个时辰”,瞧瞧,夸张都不足以形容这句了。
且不说皇上日理万机,行踪不定,这话说的,她云琇还是延年益寿的人参娃娃不成?
后宫的女人,为了打压她的圣眷,已经到了颠倒黑白、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
这又是何苦呢?
云琇很想笑,也这么做了。她“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在僖嫔不可置信的神情下摇了摇头。
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意,她掩住嘴角,眼波盈盈地缓声道:“原来,僖嫔的眼睛从头至尾都长在翊坤宫的匾额上,清楚地知道皇上何时来,何时去,连过不过夜都知晓。跻身后宫倒真是屈才了,不若把眼睛挪一挪,挪出翊坤宫,挪到紫禁城的上头,当所有人的报时钟可好?”
……
这话一出口,太皇太后捻佛珠的动作停了,慈宁宫有了片刻的寂静。
僖嫔僵硬着脸,怎么也不敢相信,宜妃直直地怼到了她的面上来!
这一大串话,全是讥讽,言语又毒又尖利,气得人浑身发抖,脑海一片空白,只想着与她拼命。
什么叫眼睛长在翊坤宫的匾额上?什么叫当紫禁城的报时钟?!
僖嫔气得红了眼,差些晕厥过去。
安嫔神色一变,在心里长叹了声;敬嫔的神色很是奇怪,想笑又不能笑的模样,最后化作了深深的后悔之色。她不该听安嫔、平嫔的撺掇,从而掺和进来的。
平嫔愕然之后,心落到了谷底去。
宜妃的嘴皮子功力日益见长,不仅暗讽僖嫔爱管闲事,爱成日盯着别人起居,还有力地反驳了她的一番话,让人恍然大悟
是啊,僖嫔不过是胡乱编纂,或是道听途说罢了。宜妃娘娘说的没错,她的眼睛又没有长在匾额上,哪能知道皇上前往翊坤宫的具体时辰,还知道皇上待了多久?
除非三天两头派人去打探消息,或是在翊坤宫安插钉子。
就算有,这话也不能提啊!
宫女太监们齐齐低下了头,惊愕过后,肩膀小幅度地抖动着。
太后轻声咳了一咳,抑制住喷涌而出的笑意;太皇太后嘴角露出一丝笑,随即很快地隐去,不轻不重地道了句:“好了。你也是做额娘的人了,说话稳重些。”
“是,”云琇柔和一笑,温声道:“谨遵老祖宗的教诲。”
神色语调收放自如,瞬间,又给僖嫔带去了一波刺激,她的指甲深深陷入了肉里。
眼见着独宠的言论就要不攻自破,平嫔垂下眼,暗暗斥骂僖嫔这个没脑子的蠢货,勉强噙了一抹温婉的笑意,正要开口说些什么。
“本宫知道最近的流言喧嚣甚上,”云琇阻断了她的话,轻飘飘地开口,“说本宫不但受皇上独宠,且恃宠生娇,在皇上颊边留下了抓痕,实乃大不敬。”
说着,云琇微微一笑,看向太皇太后:“天知道,听闻流言,臣妾冤枉极了。是小九做的事,与臣妾何干?殊不知梁总管的脸上也有红痕,这也要扣到臣妾头上来么?”
这话一出,连太皇太后的脸色都奇怪了起来。
说梁九功的脸是宜妃抓的?谁敢?
云琇瞥向勉强笑着的平嫔,歉然道:“本宫早已教训过胤禟,妹妹担忧皇上也不无道理。只是谣言失真,若是传出不好的话,丢了皇家的脸面……”
未尽之语,让太后难得有些怅然,“说的不错,谣言猛于虎啊。”
平嫔再也维持不住淡然的神色,笑容落了下去。
宜妃这话,几乎是在指责她不顾大局,亦没有怜爱之心,暗指她就是传播谣言的罪魁祸首!
“老祖宗,太后,嫔妾万不敢胡乱揣测!”平嫔起身跪在地上,深深地趴伏下去,“编造那等谣言,更是子虚乌有……”
“行了,行了。”太皇太后挥手,苍老的面容带着些许疲惫。
皇帝对宜妃是喜欢的,太皇太后心知肚明,只是这喜欢有多少,她也看得不甚明白。
他是明君,心里有杆秤,还没有到糊涂的地步!
听了好半天,独宠称不上,不过是她们因着醋意算计宜妃罢了。
老太太心里有些不得劲。
给不出证据便扯东扯西的,支支吾吾,感情是想利用哀家对独宠的厌恶,降旨责罚翊坤宫?
看看,僖嫔,平嫔,全然比不得宜妃的爽气利落,话都说不明白,除了哑口无言,就没别的了,让人看了心烦。
“你们,”她淡淡地看向四嫔,语调充斥着严厉,“日后需谨言慎行,切不可道听途说、捕风捉影。独宠这样的传言,简直荒唐!哀家的慈宁宫不是你们争风吃醋的地方!”
安嫔她们赶忙起身告罪,面色刷白刷白的,“老祖宗……”
太皇太后合上眼,“得了,哀家乏了,退下吧。”
平嫔就算再不甘,再气恨,也无可奈何了。她低低地应了是,揉紧帕子,缓缓退了出去。
至此,独宠的风波告一段落。
出了慈宁宫,四嫔脚步不停,特别是僖嫔,低垂着头,额间隐隐冒着冷汗,活似身后有鬼在追。
她们也终于忆起了宜妃嚣张跋扈的名声,熊熊怒火淡去,脸色更僵了些。
敬嫔冲动过后,越发追悔莫及。竹篮打水一场空,还平白无故地得罪了宜妃,日后要怎么办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