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走后,这孩子消沉了好一段时日……那时候,他才十岁出头。
云琇眼眸微微一沉,这辈子她不会重蹈梦里的覆辙,贵妃也不会年纪轻轻逝去的。
接过睡得香甜的小十,她仔细看了看,眉眼逐渐变得舒展:“不但身体壮实,瞧着还比小九乖巧多了……你生得极好。”
这孩子看着憨,实则比他九哥聪明。新帝登基后,虽受了重重波折,到底没有性命之忧,也不知寿终正寝了没有。
想到此,云琹便气不打一处来。
远在翊坤宫,正因为十弟的到来满心兴奋,正抱着脚丫子啃的胤禟忽然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呆愣了许久。
是哪个不长眼的在骂爷?
……
听闻云琇的话,贵妃抿着唇笑,云琇却敏锐地感受到了其中的点点忧愁。
“这是怎么了?”她把襁褓递给奶嬷嬷,轻声问,“大喜的日子,怎么愁眉苦脸的?太医说了,要心情通畅才好。”
贵妃回过神来,挪开投在孩子身上的视线,叹了口气,小声把心里的顾虑说给云琇听:“我虽是贵妃,可没把握躲开所有的算计。永寿宫如铁桶一般,她们水泼不进,可一旦有个万一……”
云琹一怔,随即收敛了温和的笑容。
都说为母则强,可做了额娘,也会生出无穷无尽的担忧,全副身心都跟着孩子去了。特别在这宫中,谁会不怕呢?
像是贵妃,平日里再冷静聪慧,也逃不过孕中多思的道理。
“我也怕过,”云琇握住她的手,低低地道:“可后来就不怕了。”
说着,她柔和的眉眼化作了锋利,满身素雅也压不住夺目的艳色。
“说我张扬也好,跋扈也罢,谁让本宫不舒坦,本宫就要让她们不舒坦!”云琇眯起潋滟的桃花眼,缓缓道,“躲不过算计,就还给她们千倍百倍的算计。等她们慌了,惧了,谁还敢撩拨于你?”
“你是统率六宫的贵妃,如何护不住小十!”她笑了起来,“不会有万一的。她们伸一双爪子便砍一双,伸两双爪子便砍两双,总有砍无可砍的时候。”
说罢,云琇眨眨眼,唇角翘了翘:“贵妃娘娘可千万要振作。臣妾还指望着狐假虎威,能够得到您的照拂!”
贵妃听着,满腔愁绪渐渐散去,整颗心都敞亮了起来。
听到最后,她点了点云琇,忍不住噗嗤了一声:“你呀。”
见齐嬷嬷又黑下了脸,贵妃连忙摆摆手,端正了面色,只眼底含着挥之不去的笑意:“你为本宫如此尽心尽力,本宫照拂就是了!”
乘坐轿辇回到翊坤宫,还没进殿,云琇就远远地听到胤禟咿呀大喊的声音。
她心下有了数,跨进暖阁的时候,果不其然,一大一小,一杏黄一金黄的身影映入眼帘。
云琹笑吟吟地行了礼:“见过太子爷。”
而后颇为惊喜地叫了声胤祺,“你俩今儿怎么得空来了?”
“额娘。”胤祺蹬蹬地跑了过来,欢快地仰头说:“上书房半月一休沐,四哥早早地被皇贵妃娘娘叫走了。二哥说他无处可去,就来找我和九弟玩儿!”
皇贵妃叫走了胤秅?
云琹若有所思。
她尚且含笑听着,闻言,摇床里的胤禟顿时不依了。
什么叫无处可去?
无处可去就来玩爷?
胤禟见额娘又无视他,满心满眼都是五哥,打心眼里委屈,咿咿呀呀叫得更响了。
太子戳了戳胤禟的圆肚皮,在奶娃娃愤怒的瞪视下笑着点了点头:“五弟说的不错。除此之外,孤还有一件礼物送给宜额娘,不知您喜不喜欢。”
他喊了声何柱儿,片刻后,几个小太监抬进一扇精美至极的双面屏风。
正面绣着孔雀,背面绣着红梅,绣工精致,栩栩如生。
“上回九弟抓破了花鸟屏风,孤就想着送与宜额娘一件新的……”太子抿了抿唇,难得有些腼腆,“这扇做工好,大小也足够,摆在内室里,再好不过了。”
云琇指尖触了触屏风表面,心道,这与平嫔绣的千里江山图倒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不过绣功更高超了,构思也更精巧了。
她弯眼笑了起来:“本宫很是喜欢!殿下费心了。”
太子满是高兴的模样,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笑容黯然了一瞬,看向云琇欲言又止。
十岁出头的少年,稚气未脱,已经有了大人的模样。与康熙如出一辙的凤眼亮晶晶的,带着纠结与难过,让她心下一软,这孩子又遇上了什么事?
云琇摸了摸胤祺的脑袋,轻柔地推了他一把,“去和弟弟玩一会儿,额娘同你二哥说说话。”
胤祺左瞅瞅,右瞅瞅,按下了满是求知欲的好奇心,一本正经地哦了一声。
他溜达到了摇床跟前,踮起脚,俯过身,伸手扯了扯胤禟饱受其害的开裆裤。
见一扯不中,他嘟囔了一句:“还挺牢。”
胤秌:“……”
面前凑来一张白嫩嫩的大脸,险些把九爷吓到了。
他悲愤地想,一个两个的都和爷的开裆裤过不去,谁惯的臭毛病?!
小五单方面玩小九玩得不亦乐乎,那厢,云琇挥退了宫人,就听太子提起了索额图。
近日来,太子心里存了事。
皇贵妃难产,还有胤祚中毒,其中有没有他叔祖父的手笔?
“……叔祖父虽有私心,却是一心一意为了家族,为了孤。”太子小声道,“我从不怀疑这些,可……他插手的太多了。”
他的声音里带了沉重,还有举棋不定的迷茫。
从小,有索额图的引导,太子对母家越来越亲近;因着早逝的仁孝皇后,这份亲近被放大了好几分。
康熙从不阻着太子,他也从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可经历了屏风一事,太子心中恍然又纷乱,叔祖父……竟插手皇阿玛的后宫!
联想到宫里接二连三的暗潮,太子心下有了不妙的预感。
他惶恐地想,万一皇阿玛查明了一切,毓庆宫能得以保全吗?
想起胡广胡明的供词,太子的眼底含了凛冽,下意识地抿嘴,前所未有地意识到了一点
他被索额图带着,陷入了一个被动的境地。
云琹面上诧异,实则内心是惊喜的。
索额图,赫舍里氏,他们几乎与太子绑在了一条战车上。想要安安稳稳地当她的太妃,就得拆了战车,但此事需从长计议。
太子还小,一切都来得及,可现下他竟自个儿醒悟了!
她望向窗外的一草一木,笑了一笑,不评价索额图的事儿,转而轻声道:“其他的暂且不论,你说,皇上会喜欢一个被母家掣肘的储君吗?”
太子抬起头,脸色霎时变了。
作者有话要说:据说,除了寄送佛经之外,宜妃的洗脑业务开遍了整个皇宫,贵妃娘娘与太子殿下都是她的忠实顾客。
贵妃:冲!
太子:冲鸭!
皇帝:???
第48章
云琇的问话很平淡,甚至微微笑着,却如尖锤一般,打破了横亘在太子心间的模糊屏障,把历史长河之中,皇位更迭掩盖的“真实”,摊在了胤礽面前。
太子还小,远远没有到被母家掣肘的地步。等到上朝参政,与赫舍里氏的来往更加频繁,被索额图裹挟得脱不开身,从而陷入党争漩涡之中……到那时,他的身上承载了无数人的期望,就算不想继续下去,也有人推着他朝前走。
等兄弟们长成后,流露出夺嫡的念头,他便再无退路了。
即便濡慕皇父,可身边人一而再、再而三的煽动他的野心,长此以往,父子感情哪能不出现裂痕?
皇上和胤礽,谁都委屈。
阿玛委屈儿子亲昵外人,不孝不悌;儿子委屈阿玛偏心多疑,朝他的母家下手。谁也不肯坦诚相待,父子间的信任就不在了。
委屈累积到一定程度,总会造成天崩地裂的后果,不是颠覆朝纲,改朝换代,就是……废太子。
梦里皇上宣读诏书之时,泪流满面,几欲咳血,哭得几乎昏厥过去。除却信任的裂痕,朝堂大势让他不得做下如此决定——明珠倒了,索额图也倒了,与索额图共生的皇太子殿下,不适合再做储君了。
他就算舍不得,也不能不舍!
云琇自大梦一场,明悟了许多,前世看不透的道理也渐渐明白了。
自古以来最得圣心的,不是外戚,不是权臣,而是纯臣和孤臣。自太子被废后,四阿哥才有了另起炉灶的念头,平日里谁也不亲近,只默默做着实事,不似八阿哥那般结交朝臣,贤王之名遍布天下,几乎告诉所有人,“我对龙椅有着兴趣”。
最后的赢家是谁,自然不需多说了。
她见胤礽面色大变,轻轻叹了一口气,眉眼柔和地看着他,语调悠远:“你宜额娘不过一介深宫女子,自然不懂得什么大道理。只是明珠与索额图的争端,万一牵扯到了太子爷,牵扯到了大阿哥,你说,皇上愿意看见兄弟相残的场景吗?万岁是明君,一旦雷霆震怒,谁也承受不起。”
太子听着,表情渐渐怔愣,像是听痴了。
是啊,皇阿玛是明君。八岁登基至今,智擒鳌拜,平三藩、复澎湖,创下丰功伟业,早已把大权掌握在了手里。
谁也不敢违逆皇阿玛的意思,便是索额图,皇阿玛要罢他的官,他也只能摘了乌纱帽,灰溜溜地回府去。
叔祖父成了权臣,又何尝不是皇阿玛制衡明珠的棋子?
若与索额图牵连太深,他也会身不由己地成为一颗棋子,为皇阿玛平衡朝堂而活,再也没了登顶的可能。
太子神色凝重起来,几乎出了一身冷汗。
他虽年幼,却已精读史书。如迷雾散尽,寒意钻入心间,胤礽手脚发冷地想,古往今来,若帝王是强势的君主,几个太子能有好下场?
他是元后嫡子,一出生便册为储君,受尽万千宠爱,从未担心过皇位的归属,更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老大时不时的挑衅,不过给他带来了些许麻烦;叔祖父告诉他,明珠想把胤禔拱上皇位,他是信的,却把它当笑话看。
——皇阿玛说,孤生来要继承他的江山,明珠不过痴心妄想罢了!
可现下,他艰难地、恍然地,推翻了这个根深蒂固的念头。
十岁出头的小太子,恍恍惚惚地站着,如整个人推翻重组了一般,抬脚的步伐都是发飘的。
许久许久之后,他吸了一口气,面颊微鼓,满心满眼都是后怕。
“宜额娘……”他空白着脸,讷讷道,“有关叔祖父的事儿,孤……孤明白了。”
云琇笑了起来,第一次僭越地伸出手,在空中停了半晌,轻轻地下落,摸了摸太子的发辫。
诸位皇子里头,若论天资,谁也比不过胤礽。她不过隐晦地提了一提,这孩子便能领会其中之意,或是举一反三,让人欣慰不已。
云琹满意了。
随即她忧愁地想,若胤祺和胤禟有这样聪明的脑子,该多好?
见时辰不早了,云琇压低了嗓音,悄悄给小太子‘夹带私货’:“你皇阿玛喜欢孤臣和纯臣,知道了么?”
除却索额图,还会有许许多多渴望富贵、挟你前进的人,可千万不能急躁了。
太子恍恍惚惚地回过神,像特工接头似的,郑重地点了点头,小小声地回了一句:“孤知道了。”
……
太子终于把胤禟从他五哥的魔爪下拯救了出来,然而九爷半点儿也不感激。
他愤怒地看着两位哥哥相携远去,盯了老半天,总觉得太子有些不对劲儿。
哪里不对,他也说不上来,只好悻悻地踢了踢腿,啊啊了几声。
定是额娘又给灌输什么歪理了!
那厢,太子送胤祺回了宁寿宫,负手走在狭长的宫道上,抿着唇,神情依旧有些恍惚。
何柱儿小心翼翼地跟在一旁,见主子面色深沉,像是在思考什么重大之事,竟由内而外散发着非同寻常的威压,缩了缩脖子,大气不敢喘一声。
殿下尚且年幼,却越发肖似万岁爷了……
方才宜妃娘娘说了什么,引得殿下这般肃然?
何柱儿想东想西的,等到了毓庆宫前,忽然间,听见太子唤了一声自己的名字。
清亮的嗓音响起,低低的,先是犹豫,而后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进去后,即刻把叔祖父的人看管起来,日后不许他们传递消息。其余的钉子也给拔了!至于胡广胡明两个,孤要他们在跟前伺候,你随时盯着,若有违令的地方……”
太子顿了顿,轻飘飘地说:“慎刑司还是辛者库,由他们选。”
何柱儿悚然一惊,猛地抬头,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他蠕动了下嘴唇,结结巴巴地问了句:“太子爷?”
“按孤说的去做。”太子瞥了他一眼,轻声道,“孤的毓庆宫差点成了筛子,也该防得如铁桶一般了。”
延禧宫。
惠妃揉了揉太阳穴,喃喃道:“你说太子又去了宜妃那儿?”
“娘娘,太子爷每每说是和五阿哥一块探望九阿哥,”莺儿小心地回话,给她斟了一杯降火的清茶,“……看望得很是频繁。”
“探望九阿哥。”惠妃朝后仰了仰头,闭着眼,好一会儿出了声,“那其他弟弟呢?他就专门为着胤禟去了?皇上竟也不觉得怪异。”
莺儿动了动唇,欲言又止。
正因为皇上默许,太子才会这般行事,否则谁敢?
惠妃也想到了这一茬,揉太阳穴的动作一定,“瞧我,都糊涂了。”
皇上哪会训斥他的宝贝太子,还有最为宠爱的后妃?!
说着,她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本宫原以为太子前往翊坤宫,只心血来潮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