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宫没有人声,一眼望去满是萧瑟,惠妃眯眼看了半晌,吩咐左右道:“通报吧。”
伴随着一声“惠妃娘娘到——”,永和宫的宫门徐徐打开,一行人等了好些时候,并没有嬷嬷宫女前来相迎。
惠妃面色微微一沉,莺儿瞠目结舌,而后不悦极了:“娘娘,她们好生无礼!这就是永和宫的待客之道?”
“罢了……”惠妃摇了摇头,制止了她的发作,“乌嫔尚在修养,本宫也不能苛责于她。”
说着,惠妃端端正正地坐在轿辇上,轻叹一声,乌嫔想是怨上本宫了。
她淡淡吩咐道:“去把五公主抱来,切记小心着些!五公主不能见风,若有半分差错,本宫唯你们是问。”
见娘娘不准备下轿,莺儿燕儿浑身一凛,福身应是,急忙领着延禧宫的宫人入内了。
永和宫正殿,像是久不通风一般,弥漫着浓重的药味。
这是自禁足以来,莺儿头一次得见乌嫔,她与从前的模样差不了多少,给人的感觉却大不相同。
雪白中衣之外,披着一件赭色的衣袍,实在称不上温婉。清丽的面容如蒙尘一般,映上了层层阴霾,苍白里泛着青,萦绕着丝丝晦涩。
“乌嫔娘娘,万不要让奴婢们为难。”进了内室,迎着乌嫔吃人一般的目光,莺儿不卑不亢地行了礼,微微笑道:“命妇福晋们已陆陆续续地进宫,她们定然是想见到五公主的。惠妃娘娘等着奴婢复命,今儿是五公主的满月礼,怎好让皇上等着?”
乌嫔原先躺在榻上,闻言直起身子,盯了莺儿许久,最终闭了闭眼,哑着声音道:“……让奶嬷嬷把茉雅奇抱来。”
窸窣的脚步声传来,大红的襁褓轻轻放在了莺儿怀里。
莺儿小心翼翼地掀开看了看,见小公主脸蛋红扑扑的,睡得正香甜,她大松了一口气,微笑也带了些真心实意:“谢娘娘体恤奴婢!我们娘娘说了,定会给五公主一个风风光光的满月宴,且不会有半分损伤,娘娘尽管放宽心便好。”
“放宽心?”乌嫔原先不舍地望着襁褓,闻言,像是听见什么笑话似的,杏眼渐渐含了冷厉。
“本宫如何放宽心!”她冷笑着质问,“替本宫递个话,问问你们娘娘。不知她还记不记得说过的话、许下的承诺?本宫出了力,她却做了这样的违心事……夺人所好,也不怕天打雷劈!”
莺儿的脸色一瞬间变了。
“乌嫔娘娘,您误会了。”她忍着怒气,好声好气地解释,“皇上赏下恩典,惠妃娘娘又如何能够拒绝?至于承诺,何时都算数的。”
乌嫔对她的解释充耳不闻,只是冷笑:“不愧是延禧宫的大宫女,好厉害的一张嘴,黑的都能说成白的。好啊,本宫倒要擦亮眼睛看看,茉雅奇能否回来,惠妃能否帮助本宫脱离困境!”
说罢,她重新看向莺儿怀里的襁褓,轻轻道:“满月过后,若本宫的孩子有恙……你且等着。宜妃可不是吃素的……”
莺儿忍住心间涌上的毛骨悚然之感,勉强笑着颔首,而后飞快地退了出去。
……
回延禧宫的路上,听闻莺儿的回禀,惠妃抱着茉雅奇的手一顿,嘴角平了平:“她这是在威胁本宫?”
“娘娘,奴婢瞧着,乌嫔的状态不对劲……”莺儿边走边说,语调低低的,带着后怕,“像是要鱼死网破一般!”
惠妃皱紧了眉,她没料到乌雅氏竟如此张狂。
可偏偏她又不能不管!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乌雅氏瞧着再也翻不起身,疯魔了也无所顾忌。她心里的怒气节节攀升,真当自己制不住一个被皇上厌弃的人了吗?!
“先稳住她,之后再从长计议。”惠妃合起眼,凉凉道,“眼下最重要的是满月礼,其余的都放在一边。在永和宫耽搁太久了,她们怕是等急了!加快速度回去罢。”
“是。”
从皇上满意的神色便能看出,五公主的满月礼,惠妃明显是用了心的。
案桌上的膳食很是丰盛,云琇吃得心满意足。回宫消食后,她吩咐人抱来胤禟,笑吟吟的,准备逗逗一天一个样的小娃娃。
那厢,奶嬷嬷还没进来,瑞珠急匆匆地掀了帘子,在她的耳边禀报:“娘娘,老爷让人传消息来,大爷即将升迁,在盛京的官职有了变动,可……”
云琹的笑意一点一点落了下来。
“进京?吏部侍郎?”
这可是纳喇氏的地盘,吏部尚书明珠的麾下!
第52章
郭络罗·三官保与索绰罗氏,也就是云琇的阿玛与额娘,一共有三个嫡出的孩子。
嫡长子图岳先前是宫中的二等侍卫,后外放盛京,在军中任了文职。因着能力出色,又有郭络罗氏的荫蔽,官职节节攀升;嫡长女云琇进宫做了宜妃,嫡次女云舒成了勒贵人。
因着族里根基扎在盛京的缘故,不止图岳,郭络罗氏的其他年轻儿郎,极少极少在朝中任职,基本都是外任。
云琇的家族虽不在朝堂,但康熙分外倚重三官保,倚重郭络罗氏,不仅承认三官保为“外戚”,巡视盛京之时,一大半都住在三官保的私邸里头。
要说底蕴,郭络罗远不如赫舍里、钮钴禄这些大姓,可论圣眷,论掌握的势力,郭络罗氏并不差什么。
要知道,满人的八旗军营,一半驻扎在京郊,一半驻扎在盛京。郭络罗氏在军中的影响力极广,同安嫔已逝的祖父李永芳在绿营中的威望相比,也不差什么了。
……
做一个孤臣、纯臣,这也是三官保的为官之道。
他深知不能站队,从头至尾都坚定地做一个保皇党。现如今京城之中,权臣明珠与索额图斗得如火如荼,波及了多少势力,多少京官?
远在盛京,不仅能够保全自身,还能安稳地壮大家族,更重要的是保持圣心。
三官保琢磨着,纳喇氏与赫舍里氏,一个是大阿哥的外家,一个是太子的外家,若形势不加制止,将会发展成令人心惊的党争,甚至夺嫡……皇上就算再倚重明珠与索额图,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朝堂乱起来的。
眼前鲜花锦簇,殊不知是烈火烹油,等皇上的耐心被消耗殆尽,他们又会落到怎样的结局?
三官保越想越是心惊,后怕之余,不禁再次庆幸起来,幸好郭络罗氏没有淌这趟浑水。
宫里的娘娘也递来了话,现下最重要的是积蓄实力,壮大自身,万万不能掺和京城的事,掺和朝堂的事,与任意一方势力联手。五阿哥和九阿哥还未长成,郭络罗一族更要小心谨慎,决不能让人抓住把柄,一旦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了。
对于云琹的话,三官保深以为然。
宜妃娘娘受宠,是喜,也是愁啊!
早先的时候,明珠与索额图皆派了使者去盛京,以求联手,他都委婉地拒了。未免得罪两位中堂,三官保回了使者以厚礼,并招待得妥妥帖帖,没有半点可以指摘的地方。
这般行事,效用是有的。使者回京之后,没有传回对郭络罗氏不利的消息,他很是松了一口气。
可一口气还没松完,他又提起了心
嫡长子图岳,已经任满三年,即将回京述职了。
图岳是他一手教导出来的,为人虽蠢了些,做官倒也还算机灵,三十出头的时候,坐上了盛京按察使的位置。
长子的能力出色,述职自然能评上甲等,这个不必烦忧;三官保担忧的是另外一方面,图岳若是升迁,又能升到哪儿去?
述职的报告,得先交由吏部查看,由吏部书写升迁或平调的人事变动,写好折子交由皇上批阅。
图岳已是正三品的按察使,若再升一级,便是布政使,接着熬上一熬,当个巡抚也不是不可能。
三官保想着,长子若能留在盛京最好,若是不能,外放到富庶的地方,也是个好去处。
……若图岳要做京官,那一定得是远离明珠与索额图的京官!
他得上份折子,同皇上求求情才好。
云琹的大哥图岳并不知道老父亲的担忧。
述职报告已快马加鞭地送去京城,等吏部传来明确的回复,他便可以动身了。这几日,他在家收拾行囊,面上颇有些期待,此番回京,也不知可不可以见到两位皇子外甥,还有外甥女伊尔哈?
图岳的夫人瓜尔佳氏笑容满面,指挥下人帮他整理行李:“这个,这个,都别忘了带上。宫里娘娘和贵人自小在盛京长大,定然想念家乡,盛京的吃食更是要单独打包……这个,给五阿哥还有四公主尝个鲜……”
图岳佩服瓜尔佳氏的雷厉风行,他心里正美,家有贤妻就是好啊。
然后,余光就瞥见自家的小豆丁在门外探头探脑。
他负手在身后,沉下脸,咳了一声,“福禄,鬼鬼祟祟的像什么样子?”
瓜尔佳氏为图岳生了一子一女,长女雅尔檀十岁出头,次子福禄刚刚五岁。
雅尔檀天生有着姑娘家的自持,就是疯玩,也不会疯到哪儿去;福禄却顽皮的很,棍棒也治不住他,一旦没人管束,便撒了欢地玩闹,将府里上上下下都祸害了个遍。
瓜尔佳氏是个爽利的性格,却算不上严母,三官保与索绰罗氏宠爱小孙子,狠不下心来管教,久而久之,也只有图岳的冷脸能够将福禄治上一治了!
听闻阿玛的呼唤,小豆丁福禄反射性地捂了捂屁股,磨磨蹭蹭地上前去,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阿玛,额娘。”
“不好好玩你的宝贝虫子,来捣乱干什么?”图岳问他。
“我才没有捣乱。”福禄嘟囔了一声,眼睛闪闪发亮,“阿玛,玛法和我说,我要进宫去当伴读了?是不是真的?”
图岳心道,当然是真的,这是爷的妹妹从京城递来的消息。
不过,爷为什么要告诉你?
他表面严肃地回:“没有的事。就你这个傻样儿,还给五阿哥当伴读?第一天去上书房,就要被师傅们赶出来!”
谁知福禄丝毫没有失望,反而狡黠地笑了。
“阿玛,你说漏嘴了。玛法才没有提起五阿哥呢,原来,我是要做五阿哥的伴读啊。”他摇头晃脑地念了句,然后拍了拍胸脯,纠正他阿玛的话,“师傅们哪敢把我赶出来?小爷可是有姑母护着的人!有宜妃娘娘在,谁敢惹我?”
等等,这副霸王样……
图岳来不及骂人,他惊呆了。
趁他阿玛瞪着眼,还在愣神中,福禄缩了缩脖子,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跑到一半,他又跑了回来,挠了挠头,伸长脖子朝里望去,满心疑惑地嘀咕着:“那是走路慢吞吞的玛法吗?跑得跟兔子似的……天塌了?玛法的表情,怎么和阿玛揍我的时候那么像呢?”
那厢,图岳渐渐回过神来,陷入了暴怒。
他指着门外,手指哆嗦着:“这小兔崽子——”
紧接着,他发现了来人,收回手指,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你说谁小兔崽子?!”图岳消音了,三官保怒了,“好啊,敢指着你阿玛,真是出息了!”
图岳唯唯道:“阿玛,我在教训福禄呢,您老人家怎么来了?”
说起这个,三官保就气。
他顾不得斥骂儿子了,不住地在厅堂里转着圈,“大事不妙,大事不妙啊。”
意识到公爹与夫君有正事要谈,瓜尔佳氏稍稍收敛了笑意,忙停下整理行囊的动作,退到里间,去给他们沏茶了。
厅堂眨眼只剩下三官保与图岳。
三官保说完那句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回,你不仅要留在京城,还发达了呀。”
见图岳满脸懵然,三官保摇摇头,一掌拍到他的脑袋上:“明珠明中堂已经向皇上递了折子,他要提拔你做吏部左侍郎!”
吏部,乃是六部之中地位最高的那一个,管辖官员升迁、业绩考核,油水多,面圣机会也多。吏部里头,就算一个七品的官职,那也是肥差里的肥差,人人都为它争破了头。
除了吏部尚书,吏部侍郎就是名副其实的二把手,其中,左侍郎又比右侍郎高了一等,掌握的实权多了去了。
图岳大惊,他?做吏部左侍郎?
要知道,外任与京官的品级是有差别的。别看吏部左侍郎只是从二品,可它比偏远地区的一品总督还要受人尊敬!
由按察使擢升为左侍郎,算是破格提拔,这真是天降馅饼也不足以形容了。
望见图岳有些惊讶的神色,三官保捋了捋胡须,欣慰地想,这孩子倒是一点就通。
还没欣慰多久,就听图岳高兴道:“阿玛,吏部左侍郎好啊!虽说离家远了些,可儿子待在京城,就能帮衬宫里的娘娘了。”
三官保:“……”
他撸起袖子,把图岳喷得狗血淋头:“你是不是忘听了前半句话?!”
图岳不敢回嘴,惨兮兮地抹了把脸,而后仔细回想,什么是前半句话?
哦,明珠明中堂向皇上递了折子。
再一联想明珠的官职,大学士兼任吏部尚书……
那可真是入了狼窝了!
图岳霎时没了笑容。
三官保再次叹了口气,语调忧愁:“你阿玛我的折子还在草拟呢,明珠就先下手为强了。这下倒好,全天下都知道,咱们郭络罗氏,要和纳喇氏绑在一块了……”
“绑在一块?”云琇抿了口茶水,面色沉凝,“倒也未必。明珠的折子,皇上可批复了?”
瑞珠轻声道:“娘娘,应是没有。”
否则,就该惠妃大张旗鼓地前来翊坤宫了。
云琇嗯了一声,撑着额头,微微阖眼,许久没有说话。
半晌后,她轻声道:“摆在御书房的折子,如何也撤不回来了。可事情还未有定论,总有破局的办法……”
“本宫不能寄希望于皇上。万一批准了,本宫找谁哭去?”云琇说着,桃花眼中冷光闪过,“索额图不也想拉拢本宫么?我便如他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