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说不得?”
“是曹侍卫之妻李氏送进西苑,”梁九功鹌鹑似的缩了缩脖子,声音越来越小,“……老太君安排御前伺候的。”
天知道,王氏开口的时候,梁九功被唬了一跳。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这御前伺候,可不就是送美人?
怪不得贵妃娘娘如此反应。
一想到这个,大总管心下分外不悦,甚至有些咬牙切齿,他与万岁爷两个,都是顶罪的无辜之人。
他冤啊!
被人坑害得好苦!
康熙转着扳指的动作顿了顿,怒气一滞,似是不可置信:“老太君。哪位老太君?”
梁九功垂下头去,还有哪位老太君?
自然是幼时服侍皇上的奶嬷嬷孙氏。
这回,曹府可是出了大纰漏了。惹得贵妃娘娘昏厥,还差些害了娘娘肚子里的小主子,呵呵,若是再不前来请罪……
即便皇上念旧,即便圣眷正隆,可比起贵妃娘娘,对了,娘娘身后还有太子爷、四公主、五阿哥与九阿哥
孰轻孰重,这还用说?
御前侍卫挎着腰刀,领着随行太医上了正院,几乎把宜贵妃的寝卧翻了个底朝天,不出片刻,织造府众人都知晓了。
随之而来的,是宜贵妃被意欲爬床的婢女气晕的传言,皇上震怒不已,下令严查幕后主使。
一时间人心惶惶,冲淡了些许皇上驾临的喜悦,笼罩了丝丝阴影,此番变故,可会牵连到曹家?
“额娘!”胤祺带着哭腔的嗓音响起,“皇阿玛,额娘醒了吗?”
太子牵着他,面色隐隐含怒,想来已是知道了前因后果。
曹家女眷,仗着皇阿玛的宠太过放肆,圣驾驻跸才第一日,竟妄图送美邀宠,惹得宜额娘昏迷不醒,简直荒唐!
曹玺可知,曹寅可知?
见到哥俩,康熙黑沉的脸总算变得温和了些:“胤祺别怕,额娘很快就醒了。”
太医查验过后,说那被褥无毒,其中一味熏香,却于孕妇有碍。他气喘着回到西苑,火急火燎地熬了药,由皇帝捧碗给贵妃喂了下去,如今已过了好一会了。
故而康熙此般回答,倒也不是哄儿子的话。
就在这时,屏风外头传来禀报:“万岁爷,曹寅侍卫领着一车药材求见……”
听言,太子微微皱起了眉,康熙揉了揉额间,终是道:“药材放下,让他在外间候着。传孙嬷嬷与李氏进来吧。”
外间,老夫人拄着拐杖,李氏落后她一步,站得腿都麻了,却不敢显露出半点难受之色。
一个时辰之前,她与母亲求见圣上,说要为宜贵妃侍疾,却被梁大总管拦在了外头。大总管笑眯眯的:“万岁爷陪着贵妃娘娘,尚未得空,还请老太君与夫人等上一等。”
这一等便是一个时辰。
如今终于能够进去,李氏却没有多少欣喜。不安,忐忑,甚至恐惧充斥了心间,事情怎会落到这样的地步!
也不知王氏如何了?
贵妃昏迷,她是不信的。她想,不过是善妒而已,为了独占圣上,借此驱赶美人,竟如此劳师动众,跋扈的流言果然不是作假。
一见康熙,老夫人颤巍巍地跪拜了下去,李氏匍匐在地,再不敢多想。
皇帝是在屏风外头接见的她们,太子与胤祺在里间。这回,再也没有了搀扶,也没有那声“嬷嬷免礼”,老夫人心下一沉,只得跪着,将解释的话说了出来:“万岁爷明鉴,王氏乃是去岁年底入的织造府,老身看她手脚麻利……没有攀高枝的念头,还请万岁爷饶她一命!”
太子差些笑了。
手脚麻利?
这借口找的倒是真行。
康熙望着孙氏,这位从小跟在他身旁的奶嬷嬷,也是伴读曹寅的母亲。
李煦挑选的美人,想要借着曹府之手进献给他,这事要让人知道了,或许还会夸一句“忠心”。他顶多斥上一句,不收而已,难不成还会革了他们的官职?
藏着掖着,到现在也不肯说实话,竟还求他饶了王氏。
王氏,其心可诛!
皇帝这儿,没有不骂女人的规矩。老夫人年纪大了,他终究还是顾念旧情,没有开口。至于跪在一旁的李氏,曹寅的妻子
康熙淡淡道:“贵妃怀有身孕,却被王氏气得胎像不稳。光凭这点,朕便能让子清休妻。”
贵妃怀了身孕?!
“休妻”两字一出,李氏霎时惊惧不已,软了身躯。她再也顾不得其他了,不住地磕头哭道:“万岁爷,妾身求万岁爷网开一面……”
老夫人强撑着没倒下去,内心也是惊惧的。
康熙还欲开口,只听里间的胤祺惊喜道:“额娘,你醒了!”
刹那间冷风掠过,李氏浑身颤抖,尚未反应过来,皇帝便不见了人影。
云琇吃力地靠在软枕上,见太子与胤祺守在床前,眉目柔和了几分。还没柔和多久,余光瞥见梁九功,以及匆忙赶来的皇帝,面上霎时没了笑容。
“皇上尽管寻那金屋藏娇的‘娇’去,寻我干什么?”她似笑非笑,“红袖添香,好不快哉。不知道的人看了,以为织造府是个拉客的地儿,里头的婢女个个貌美,比宫里的娘娘尤甚呢。”
太子微微撇开头去,憋住笑,顺道捂住了胤祺的耳朵。
屏风之外,老夫人瞪大了眼,贵妃竟敢如此同万岁说话!
康熙一噎,脸顿时一阵青一阵白的,他是怕了她这张嘴了。
“梁九功!”皇帝的语气,颇有些咬牙切齿。
转念一想,琇琇如此在乎他,如何也不肯示弱,醋味儿都飘到十里外去了。
心就软成了一滩水,思及她怀有身孕,更是柔情。
梁九功被踹了屁股,欲哭无泪地蹭上前去,“误会,都是误会!娘娘,为了肚子里的小阿哥,您可不能动怒啊。”
紧接着,他把来龙去脉解释了一遍,解释得口干舌燥,恨不得连灌八十杯水:“……您可千万不要冤枉万岁爷,冤枉了奴才啊娘娘!那婢女意图离间,早被万岁爷识破了伎俩。万岁爷还说,王氏人丑,不及您的一根头发,他的眼睛好好的,还没瞎。”
意识到话间邀功的意味,云琹:“……”
瑞珠笑道:“万岁爷英明神武,怎会辜负娘娘的心意?娘娘日后尽可放心了。”
云琇呆了呆,先是机械地摸了摸小腹,而后抬起头,神色复杂万分。
原是她误会了。
可他们说了些什么?
怒极攻心?
被王氏气晕了过去?!
本宫的名声都给毁了。
好半晌才回过神,云琇气不打一处来,更是懒得搭理角落里“不经意间”望来的康熙,敏锐地捕捉到了自己想要的:“老太君与曹侍卫的夫人,要为本宫侍疾?”
梁九功“呃”了一声,偷偷地瞅了角落一眼,随即点头应是。
娘娘这反应不对啊。
不是应该与皇上互诉衷肠了么?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听贵妃娘娘笑道:“那便请她们进来吧。”
现如今,老夫人悔了,李氏也悔了。
在云琇看来,清晨时候,她们行礼还有些不情不愿的,如今倒是能屈能伸。
轻轻挑起李氏的下巴,她直直地望进一双泪眼之中。
云琇拂过她颤抖的眼睫,轻轻道:“本宫还没死呢,就急着给皇上送人了?回头告诉李煦,本宫只要一日活着,就收起他那不安分的心思。对了,寻来的美人,都给曹侍卫做妾,叫你姐姐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琹琹:名声扫地…
琹琹:开始营业!
内心:别再让我听见怒极攻心四个字。
第101章
云琇说这话的时候,虽是“轻轻”,到底没有避着人。
不说瑞珠与梁九功几个伺候在旁,太子与胤祺两个耳尖地听见了。五阿哥尚且懵懵懂懂的,没有理解额娘话间的意思;太子感叹于宜额娘对皇阿玛的深情厚谊,丝毫没有觉得威胁一个臣妇有什么不对,只觉这主意好。
曹家和李家心大了。
上赶着给皇阿玛送美人,不若把美人送给曹寅做妾,送几个纳几个,有圣谕在,他们还敢抗旨不成?
还是宜额娘有妙法!
小太子煞有其事地点点头,老夫人身子晃了晃,眼前一黑,李氏却觉天都塌了。
兄长寻来的美人,都给夫君做妾,叫她姐姐……
宜贵妃……什么都知道了。
捏着下巴的手指温热,可落在李氏颤抖的心间,犹如“嘶嘶”的蛇信子探入,寒入脊髓,冰冷彻骨。
宜贵妃微笑着望向她,像望着什么脏东西一样,盛气凌人、居高临下,毫不掩饰报复之意,也毫不顾及万岁爷的存在,问询像是命令,容不得她有半点违逆。
不!
李氏跪在地上,浑身颤抖了起来,眼泪流得更凶了些:“娘娘,臣妇……臣妇……”
哪还有那般端庄高贵、操持中馈的主母的气势?
竟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老夫人的心一沉再沉,只觉燥得慌,面子里子全都没了,恨不得消失在原地、回到她的擷芳堂才好。只是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她不能不管自己的儿媳。
为皇上准备的美人成了寅哥儿的妾,这怎么行?她们容貌过盛,搅的家宅不宁不说,一旦纳了,曹家就将成为整个江南的笑柄。
老夫人悔啊,悔不当初。
古往今来,为主子爷送美的多了去了,哪有闹成这样的?!
如今中宫空悬,贵妃有权接受内外命妇的拜见,但插手内宅之事,却是过了些!
她就算豁出这条老命,也要求皇上开恩,求宜贵妃收回成命。
“万岁爷,娘娘,那贱婢惹事至此,都是老奴一时糊涂!您要骂要罚,老奴都受了,还请娘娘高抬贵手,饶了李氏这蠢妇。”老夫人砰砰地磕着头,口称“老奴”,希冀的目光望向角落里的皇帝,活像苍老了好几岁,眼眶都红了,“看在他们夫妻和乐的份上……”
云琇缓缓松开手,李氏再也支撑不住,面色煞白,跌坐在了地上。
怎么,以为她说了不算,还寄希望与皇上呢?
轻轻抚了抚小腹,云琇笑吟吟地看了眼康熙,转而回过头来,讥讽道:“夫妻和乐,听着令人动容。你们和乐了,就想让本宫与皇上不和乐……差些害了本宫,还想全身而退,天底下哪有这么美的事?”
说罢,她沉下了脸来,不容置疑道:“王氏这个妾,曹寅非纳不可。”
都说女人何苦为难女人,曹家女眷不与她作对,她自然不会无故刁难。前有老太君仗着奶嬷嬷的身份倚老卖老,后有李氏打着算盘进献美人,当她跋扈的名声是摆设?
话说回来,皇上原就没有纳王氏进宫的意愿。
闹了那么大的乌龙,还甩了皇上脸色看,既是误会,她更要“将功补过”,咳,有所表示才是。
先是被老夫人当做救命稻草般望着,后又被贵妃娘娘瞅了一眼,角落里的康熙默然半晌,终是踱步而出。
他淡淡道:“就按贵妃说的办。”
不得不说,他是迁怒了。那条熏香的被褥,正是李氏着人布置的,即便是无心之失,差些造成了无法预料的后果!
若是琹琹和孩子有个万一……
听言,老夫人猛地抬头,面色同瘫软下去的李氏一样煞白煞白的:“万岁爷……”
寅哥儿可是万岁爷的心腹啊!
“王氏其心可诛,惹得贵妃不虞,可既然嬷嬷求情,朕便饶她一命。纳妾或是休妻,曹寅自然知道怎么选。”皇帝终是顾及曹家人忠君的情分,说着停了一停,一锤定音道,“就做个贱妾罢。”
像曹家这样的门庭,做妾也是有门道的。贵妾之下便是良妾,贱妾是最没有地位的那一个,卖身契能通买卖,不过一个玩物而已。
不说狐狸精般出众的容色,那王氏好歹也是个县令之女,当了十几年的官宦小姐,出身干净,就这般入了贱籍……数不尽的麻烦等在这儿,老夫人紧紧掐着自己的手,久久不能回神,恨不得晕了过去。
太子听着若有所思,对于曹家,皇阿玛还是手下留情了。
“贱妾归贱妾,绝不能买卖,曹侍卫也该好好地对待人家。”云琇接过话,笑容扩大了几分,说着瞥了李氏一眼,慢条斯理道,“做主母的当心怀大度,磋磨的手段少使,你可知晓了?”
好半晌,李氏咬着唇磕头,眼眶通红,语调破碎:“是,是。谨遵……贵妃娘娘训谕。”
眼见云琇训完了话,康熙看出了她的不耐。他也没心思处理女眷的事,于是给梁九功使了个眼色,摆摆手让老夫人与李氏退下。
梁九功心中有数,万岁爷这是要他敲打曹大人与曹侍卫呢。
那贱婢也需放出来,养好了,再送至老太君身旁。
大总管领着人出去,眨眼间内室宽敞了许多。见太子与胤祺依旧杵在这儿,康熙瞧了眼哥俩,过了片刻,又瞧了眼……
太子新奇地打量着云琇的小腹,岿然不动,脚下像是生了根;胤祺挠了挠后脑勺,觉得脖子有些发凉,想了想,还是舍不得走。
额娘怀了他的弟弟妹妹,他才不走。
宝贝儿子霎时变为了糟心儿子,康熙手痒了起来,没好气地道:“察言观色学到狗肚子去了?没见朕与你宜额娘有话要说?”
“……”太子恍然,赶忙挤出一个笑容,“宜额娘好生修养,皇阿玛,儿子这就告退。”
拉着胤祺的手,边走边嘀咕着,原来如此,他还以为皇阿玛眼抽筋了。
太子神情严肃,慢吞吞地向外挪,心里叹了口气,又觉得有些委屈,老祖宗说了,宜额娘可是要顾着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