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亲自上前扶起曹玺,还有多年未见的乳母孙氏,感慨良多,话间带着笑意:“曹爱卿请起,嬷嬷请起。这些年,不知嬷嬷过得可好?”
老夫人只觉熨帖不已,眼眶都红了:“好,好。圣上好了,老身就好……”
斜后方的大夫人李氏不敢直视圣颜,闻言轻轻吸了一口气,感叹过后,心头火热了起来。
怪不得府中处处以婆母为尊。御赐之物不算什么,亲眼得见一回,才知道什么叫做圣眷之隆!
不过说了几句话,康熙唤来梁九功,让随行的阿哥与娘娘小主修整一番,随后入府。
他低低道:“同你宜主子说上一声,朕带着保成他们去前院,过问织造府诸事,随后接见地方官员……若她疲累了,径直休憩便好,或是来了兴致接见女眷,都随她。”
梁九功笑眯眯地应是,然后颠颠地小跑至皇帝的车架旁,神色恭敬地传了几句话。
一道悦耳含笑的嗓音响起:“臣妾知晓了。”
曹府众人都注意到了这儿的动静,心下有着诸多猜测,李氏暗道,难不成是宜贵妃娘娘?
心里一沉,好半晌,她才掩住吃惊。
京城的传言果真不是作假,贵妃竟与万岁爷同乘一驾……
霎时间,对于云琇的姿容,李氏前所未有的好奇起来。
南巡的政事耽误不得,很快,康熙身后跟着一连串的皇阿哥,被曹玺引着进了府门。留下一众女眷依旧候在原地,只待簇拥几位娘娘入住。
老夫人向儿媳使了个眼色,李氏微微点头,扬起了恭敬的笑容,率先到了云琇的车架旁:“娘娘,妾身李氏,乃是织造大人的长媳……”
没等她说完,“哗”地一声,瑞珠挂上两旁的珠帘,下一瞬,一只玉白的手搀扶着她,明艳至极的容颜彻底显露在了众人面前。
绛红旗装绣着大朵大朵的海棠,那一身气度叫人自惭形秽,简直把等候的女眷比进了尘埃里。
云琇淡瞥了李氏一眼,略一颔首,缓缓下了马车。
李氏呼吸一窒,万般话语卡在了喉咙里,宜贵妃……和她想象得不大一样。
老夫人不过短暂的失神,见此皱了皱眉,暗斥了儿媳一句,转而露出笑意,上前几步,福了福身,就要行跪拜的全礼:“老身见过宜贵妃娘娘,娘娘万福。”
说是行礼,可那架势,像是等着人去搀扶。
云琇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勾起浅浅的笑来。
待老夫人笑容微顿,进退不得,只得趴伏着跪拜下去,她这才温和道:“老太君请起。”
转而望向一旁的李氏,轻轻挑了挑眉。
怎么,她这是不想行礼?
第99章
老夫人孙氏颤巍巍地起了身,动作不似从前那么利索,半垂着眼,口中连连谢恩:“谢娘娘。方才是老身怠慢了娘娘……”
云琇任由她继续说着,挪开了视线,直直落在了李氏的身上。
见贵妃轻飘飘地望来,李氏的面容登时烧红一片,再也不敢有片刻迟疑,利索地跪拜了下去:“妾身给贵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
跪下的时候,她的手指颤了颤,再也不敢升起打量的念头,心灵深处涌起了一抹恐惧。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目光?
雍容高贵,不容侵犯,好似看着一只蝼蚁,全然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趴伏在冷冰冰的地面上,李氏这才想起,曹家与李家世代包衣,就算做了万岁的耳目,江南这一块,人人都要敬着捧着……在主子的眼里,也不过奴才而已。
这样无比清晰的认知让她闭了闭眼,匍匐的姿态愈发恭敬了起来,好半晌,终于得了贵妃的一声“免礼”。
府门之外,气氛有些不大对劲起来。
得幸随驾的贵人小主们下了车,望着这一幕皆是屏息,唯有荣妃姗姗上前,笑着开了口:“挤在一处做什么?贵妃与本宫皆是累了,还需劳动老太君指路,也好睡个囫囵觉。贵妃娘娘,不若我俩相携进去吧?”
“好。”云琇一笑,乐得顺她的意,心道,从前喊“妹妹”,现在倒是叫“娘娘”了。
皇贵妃贬为佟妃之后,云琇顿觉荣妃鲜活了许多,面上也多了笑,似是不再执着于妃嫔之间的排位辈分。不过,叫多了妹妹,姐姐是无论如何也喊不出口的,谁叫三阿哥继承了她额娘的性子,别扭着呢。
荣妃愿意释放善意,云琇自然不会推拒。身处后宫,谁又想到处树敌,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
不过寥寥几句,织造府的女眷便沦为了陪衬。
即便荣妃不复以往姿容,眸光平和带笑,衣襟浸润阵阵佛香,养尊多年的气韵也不是常人能够比拟的。
李氏有着短暂的失语,不敢去看自家婆母的反应,谦卑地躬了躬身,忙说:“还请娘娘恕罪,是妾身考虑不周了!正院的被褥都铺好了,且熏过了香,贵妃娘娘、荣妃娘娘请,几位小主请……”
老夫人孙氏所居的正院入住了几位娘娘小主,李氏自愿把平日里她与夫君起居的撷芳堂让了出来,把一应物什挪到了偏院。
曹寅来的时候,长子曹颙扑腾着小手小脚在院子里撒欢,许久未见的夫人含泪望着他:“……你终于归家了。”
颙哥儿看向他的时候胆怯又好奇,纵是七尺男儿,此时也红了眼眶。
“全赖万岁爷加恩!前头还在议事,想来还要许久,便先赶我回了后院……”曹寅温和道,“迫不及待地想见你们娘俩。”
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对于母亲为他挑选的夫人,曹寅没什么意见,虽说一开始谈不上喜欢,但也是满意的。
李氏为人贤淑,持家有道,做当家主母更是绰绰有余;他也不是贪色之人,认定了妻子,便会一心一意地对她好。更何况舅兄李煦同他是至交,看在舅兄的面子上,他也绝不会做那负心之人。
因着曹寅心里的坚持,他与李氏夫妻相和、生活美满,即使夫妻分离这么多年,他也没有纳妾的心思,独独记挂着家中的长辈妻儿。
说起来,除了曹寅远在京城,李氏平日里没什么不顺心的。
夫君从小做了圣上伴读,文武双全不说,样貌也是一等一的,挑不出半点毛病。不仅夫君一心一意,婆母孙氏怜惜长子与儿媳分隔两地,也不曾提出纳妾;公爹曹玺又不管后院之事……
老夫人年纪渐大,随着管家大权的移交,李氏在织造府掌管中馈,真真是说一不二。
各家的女儿皆是艳羡万分,怎么就不是她们嫁入曹府呢?
现如今,夫妻俩好一番叙旧温存,曹寅又抱来儿子亲昵地逗他,眼角眉梢都是疼惜。
李氏抿唇笑着,只觉当下再圆满不过,紧接着,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笑容淡了淡,轻声问:“爷可给母亲请安了?正院给了诸位娘娘,如今母亲住在擷芳堂……委屈爷同妾身居于偏院了。”
曹寅感动于李氏的用意,哪会觉得委屈?
“这是子女应尽的孝心,没什么好委屈的,多谢夫人了。”他笑言,随后站起身来,“父亲说,母亲正陪贵妃娘娘、荣妃娘娘说话,原是回来了?我这就去请安。”
“爷不怪妾身就好。”李氏垂下眼,柔声道,“母亲没有陪娘娘们说话,她的身子有些不虞,怕是已然歇下了。”
“何故不虞?”曹寅一听,急了。
李氏绞了绞帕子,眸里浮现了些许担忧:“……如此疏漏,怕是怠慢了宜贵妃。爷,妾身可否要向娘娘请罪?”
攛芳堂。
老夫人倚在床头,叹了一声:“寅哥儿,贵妃娘娘的性子如何,你也同娘说上一二。方才迎驾,只怕她误会了老身,误会了曹家,进而误会了你啊。”
万岁爷搀扶她起了身,可宜贵妃却那般行事。
端看宜贵妃的态度,莫说抱有善意了,还当着众人下了她的脸面!老夫人心头着了火,不禁忧心忡忡起来,抓着曹寅的手道:“若贵妃向万岁爷吹了枕边风,那可如何是好?”
曹寅皱起眉心,默然许久,什么性子?
因着行走御前,宜贵妃无人敢惹的名声,他听说了不止一次。或许传言有假,但万岁爷视若珍宝倒是真的,闲暇时分还同他感叹过,贵妃娘娘是他的此生唯一的解语花。
……吹不吹枕边风,他也拿不准。
心里头思绪万千,曹寅低声安抚:“母亲莫急,宜贵妃善解人意,万不会如此。能得太皇太后青眼,奉命看顾太子爷,贵妃娘娘宽宏大量,再贤德不过!”
话音未落,老夫人恢复了精神,大吃一惊:“看顾太子爷?”
这是不久之前的事,消息还未传至江南,母亲不知也在情理之中。
曹寅简单地讲述了一番来龙去脉,忆及弹劾之人最后偃旗息鼓的场景,他的神色微微一顿:“贵妃受宠且凤眷在身,若无回寰之地,儿子也当陪同李氏前去请罪。”
这与老夫人料想的不一样啊!
简直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请罪的话,她不过吩咐儿媳试探一句,哪知寅哥儿真起了这样的心思。
最令她惊惧的是,宜贵妃受宠不说,竟奉命看顾太子爷……
太子爷啊,寅哥儿决心效忠的小主子!
老夫人心下发沉,头痛欲裂,许久之后,勉强挤出一个笑来:“你说的不错。贵妃娘娘大人大量,想来早就忘却了方才的怠慢,无需咱们请罪,是娘草木皆兵了。”
好说歹说打消了长子的念头,目送曹寅的身影消失在门槛处,老夫人疲累地闭上眼,复又睁开,笑容全然消失了。
“让王氏有眼色些,寻机服侍万岁爷。”她揉了揉额间,吩咐守在身旁的嬷嬷,“尽早。她不是最擅红袖添香么?你去安排安排,除却奉茶,若能伺候笔墨就更好了……”
织造府正院甚是宽敞,又分几个小院,随驾的嫔妃入住乃是绰绰有余。正中央最大的那间里屋,正是云琇下榻的地方。
屋里的色调乃至陈设,处处彰显江南水乡的精致气息,不比翊坤宫的装饰大气,却也不落窠臼,独具美感。
扫了一圈,云琇大体满意,她懒得挑错,也挑不出什么错来。随手拿了柜上的青瓷一看,触感细腻,纹路颇具美感,瞧着不像凡品。
可是件古董?
贵妃娘娘不精此道,只把疑问存在心底,等太子领着弟弟前来的时候问上一问。
放回了瓷瓶,汹涌睡意席卷而来,云琇微微阖眸,晨间赶路疲累,是该休憩一会儿,好好地养精蓄锐,晚间还有赐宴呢。
早在踏进里间之时,董嬷嬷与瑞珠她们小心地将桌椅上、床榻上的所有物件查验了一番,末了朝她轻轻点头,示意没有发现什么手脚。
用了车架里的几块点心,又漱了漱口,云琇合衣躺下,轻轻闭上了眼。
盖在身上的被褥温暖蓬松,很是舒适,淡淡的花果香袭来,像是被仔细熏染过。云琇不排斥这香,甚至称得上喜欢,她的鼻尖萦绕着若有若无的香气,很快沉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迷迷糊糊听见梁九功的声音:“醒了……皇上召娘娘伴驾……”
云琇缓缓睁眼,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只觉脑海有些昏沉。
她这是睡了多久?
“恰恰两个时辰,已过晌午,皇上给娘娘留了饭呢。”梁九功候在帘外,殷切地笑,“娘娘尽快去往西苑罢。”
叫人伺候梳洗穿衣,云琇没了困意,只那股昏沉之感逐渐加深了;除此之外,小腹传来微弱的不适之感,却可忽略不计。
按了按眉心,她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
云琇蹙着眉想,皇上身边有着随行太医,等到了西苑,得让太医把一把脉,瞧上一瞧才好。
……
前往伴驾的目的地与延请太医的目的地是一致的——圣上驻跸的西苑。
西苑与后方的正院离得极远,若是要走,非得耗费长时。得了康熙吩咐,梁九功让人抬了轿辇过来,恭敬地请云琇上轿;过了两刻钟时间,轿辇稳稳地停在了院前。
西苑仿照行宫格局,设有御书房,为给皇上处理政务。
因着脑海的昏沉之意,云琇颇为倦怠,强撑着精神,漫无目的地望了一望。
忽然间,她的神色一凝,那捧着文房四宝的侍从里边,怎么站着一个……眼熟的婢女?
似含苞待放的花朵一般,素色衣裳掩不住她骨子里散发的鲜妍。小小巧巧,娇娇柔柔的,五官精致,眼含如雾般的春水,小心翼翼藏在侍从的中央。
她左右张望了一番,蓦然与云琇对上了视线。
迅速地白了脸,紧接着垂下头去,婢女如同受惊的小鹿,差些砸了手中的镇纸。她咬了咬唇,权衡再三,匆匆地与身边人说了几句话,装作肚子疼的模样,转身欲跑。
晕眩愈发严重起来,云琇忍住不适,冷声道了句:“站住。”
梁九功登时吓了一跳,容色出众的那位婢女僵硬在了原地,轻轻颤抖了起来,只得熄了逃走的念头,头低得不能再低了。
“那是谁?”云琹问随侍一旁的梁九功。
梁九功扭头望了望,半晌没发现什么端倪,宜主子的那句“站住”,又是和谁说的?
这些侍从是他选的,难不成混进了偷奸耍滑之人?!
大总管心下忐忑不已,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听见贵妃问话,只得硬着头皮道:“那些都是奴才挑的……御前伺候的人……”
好啊。
梁九功挑的?
不若说是皇上挑的!
霎那间,一股怒气席卷,怎么,瞒着她也就罢了,还要做那金屋藏娇之事?
原来,密嫔王氏不是二十五年入的宫,早在这时便已入了皇上的眼!
被愚弄的愤怒涌上心头,云琇简直要气笑了。
是,她不在意皇上宠爱汉女,更不在意自己失宠。
可这般举动,生生把翊坤宫的脸面往地上踩,又把她至于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