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邵循一时没有回话,内侍又低声咳嗽了一下。
邵循这才终于多少调整好了几乎崩溃的心情,勉强恢复了镇静,深吸了一口气,叩首道:“臣女邵氏,叩请陛下圣安。”
没错,这个离着她不过三尺远的男人,正是大周朝第二任皇帝,御极于天下将近二十年的主人。
“嗯,邵氏……”宁熙帝挑了挑眉头——这个姓氏并不常见:“抬起头来。”
邵循喉咙动了动,还是依言半抬起了头,只是目光仍旧垂下,不敢直视皇帝的眼睛。
邵循无疑是个十二分漂亮的女孩子,便是世上任何一个见惯了风月的男子都不会否认这一点。
皇帝并非没有见过她,毕竟是英国公家的长女,从小到大不说在宫里长的,在宫里待得时间也确实不短。但是一来在他心里邵循算是晚辈,她年纪又小,二来他近几年对女色上渐渐淡了,就算看到什么人也不会往那方面想,就算偶然见到了也不过瞥一眼,并不往心里过,因此对她确实没什么印象。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男女之间一旦有了某种接触——即使并没有实质上的发生什么,再让他以单纯看待孩子的眼光来看她,那也是不可能了。
内官总管何晋荣就站在一旁,见宁熙帝目光微凝,便主动凑上去低声解释:“奴婢想起来了,这可能是英国公家的姑娘……可能是大一点的那个。”
邵循膝盖都要跪痛了,这才听见上首的人道:“还记得你之前做了什么么?”
这语气听不出怒意,旁的情绪也不见得有,但是邵循心里的忐忑却丝毫没有减轻,反倒更加严重了。
——她一开始刚醒时确实没什么记忆,但是方才见了皇帝的一霎那,脑子里的记忆仿佛被这人的身份触动了似的,就像泉水一样咕嘟咕嘟往外冒,让人想忘都难。
当时她被情潮折磨的失去理智,又直接扑倒在了皇帝怀里,做了什么……自然可想而知。
她自从做了那个古怪的梦之后,就不像之前那样对情事上全然懵懂不知,该明白的已经都明白了,自然知道自己在那时做的事情代表了什么,也知道虽然并没有做到最后,但实际上除了……该做的不该做的也都……
尴尬、羞愧和恐惧在胸中来回冲撞,邵循辨不分明哪种情绪更站上风,只是在心中苦笑:如今这种局面,细究起来还不如和大皇子呢……
皇帝看着邵循一言不发,脸色并不是因羞涩而变红,而是越来越惨白,几乎毫无血色,心里就差不多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随手将手中的书本放在一边,简单道:“近前来。”
邵循咬了咬嘴唇,也不敢起身,直接膝行了几步,跪在皇帝身前。
“抬头。”
他的声音不大,却天然带着一种威仪,仿佛说出口的那一霎那就会落地成真,邵循下意识的从命抬头,接着猝不及防对上了皇帝沉静的眼睛。
就像皇帝之前不曾注意邵循一般,邵循进宫光是应付淑妃就已经精疲力竭了,就算偶尔碰到这位九五至尊,也不过低头行礼,并不曾真正关注过他的长相,心中的印象只不过是觉得三皇子和他父亲长得并不十分相像而已。
现在两人碰了个正脸,邵循这才发现这位已经有子女成人的皇帝原来也是个非常俊美的男子,看上去不像大皇子那样威武,也不像三皇子那样文弱,而是介于两者之间,英俊的恰到好处,气质沉稳。
他就像夏日早晨的太阳,你明知道他的本质是光辉万丈、锋芒毕露,能灼烧的人五内俱焚甚至粉身碎骨,但实际看过去的时候,那光芒却被层层晨雾遮挡,并不刺眼,反倒有种温和的假象。
第10章
皇帝长的固然很美,可惜邵循此时无心欣赏,短暂的愣怔之后马上回过神来,迅速垂下眼睛。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皇帝也沉默了片刻,这才重复道:“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么?”
邵循心中又羞又愧,偏偏无路可退,只得硬着头皮磕头请罪:“……臣女冒、冒犯了陛下,请陛下降罪。”
她只说请罪,却不提原因,皇帝继续问道:“因何至此?”
邵循顿了顿,抿紧了嘴唇,好一会儿才勉强回答:“臣女……酒后失德,本就罪该万死……”
“酒后失德么?”宁熙帝觉得这几个字颇有意思,便含在口中玩味的细品了一会儿,才道:“小姑娘,只是因为喝了酒吗?若真是如此,那你之后怕是要滴酒不沾才行了。”
不是酒后失德还能是什么?
邵循心中无奈,她能直接说这是她的好姑姑淑妃一手策划的吗?
皇帝今年已经三十有五,膝下除去夭折的二子一女,尚有存活的四位皇子和三位公主,其中头几位子女已经过了十五岁,已经成亲或也是要到议亲的年纪,算不得小孩子了。
中宫只有一位公主,陛下诸子皆是庶出,而这时储君之位仍然空悬,由不得众臣不议论纷纷,有些贪恋权势,想挣个从龙之功的投机者也渐渐开始将这潭浑水搅得更混,随着大皇子成亲,三皇子也渐渐长成,这场储君之争已经有了愈演愈烈的架势。
四皇子和五皇子夭折,存活的皇子,分别为长、二、三、八九位。
二皇子赵言杭本身不得圣宠,生母只是当初皇后身边的寻常宫女,早逝之后过了多年,才被追封了一个慎嫔的名分,实在是没什么体面。
若是皇后得势还好,二皇子小时候好歹被中宫养过一段时间,也算得上有一争之力,可是现在皇后失宠,自身都难以保全,脸面全靠恪敬公主撑着,根本没有力气和资格搅合在立储的风波里,他就更加无人问津了。
剩下的六皇子今年才六岁,三字经还背不利索的年纪,实在看不出资质,因此风头最盛的就是大皇子赵言栒和三皇子赵言彬。
这两位皇子分别系德妃和淑妃所出,母亲位分相当,年龄也差不了两岁,资质更是不分上下,因此朝堂上支持谁的都有,算是斗了个旗鼓相当。
眼看上书求皇帝立储以固国本的声音越来越多,原本还算稳定的后宫也渐渐浮躁了起来,淑妃本来和德妃共掌宫务,离天下女人中最尊贵的位子只有一步之遥,任谁都没办法不心动,而三皇子虽然读书上进,但到底太文弱了些,又不及大皇子有身为长子的优势,淑妃情急之下便动了个歪脑筋。
大皇子生的人高马大,勇武非常,但是在私下也有一些上不了台面的小嗜好。
比如极好女色。
这一点外臣们大多不知道,而少数知情的人就算心中有微辞也没有太当回事,毕竟男人爱美色是天性,大皇子不过稍微有点过分,对于他能不能当上太子不会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淑妃的主意,就是要把这个私德上的缺陷放大,闹到人尽皆知,乃至无法挽回,使人一提起赵言栒,首先想到的不是他皇帝长子的身份,而是他身上如何也洗不去的污点。
一般的宫女或是民间女子肯定不行,就算到时候事情被闹出来也没人会当一回事,这个女子必须要身份高贵,门第高到就算是赵言栒明媒正娶都不会有人说女方高攀的那种。
梦中的淑妃选中了自己的堂侄女邵循,她作为英国公的嫡长女,满大周朝找一圈也没有身份比她更合适的贵女,淑妃又提前放出风声去,要为三皇子聘邵循为正妃,更是再为大皇子口上了一顶侮辱未来弟妹的帽子,而大多数人也不会想到淑妃会狠到牺牲自己的侄女,给自己儿子戴绿帽子。
事发之后大皇子确实如淑妃所想名誉扫地,被封了吴王后匆匆出宫建府,整个朝堂都因为此事震惊,他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从这件事带来的阴影中挣脱出来,三皇子也在争储争斗中暂时压了长兄一头。
而邵循,不管旁人是唾弃还是怜悯,名声都已尽毁,除了嫁给大皇子没有第二种选择,但人家早就有了正妃,她只能被迫一顶小轿抬进吴王府中做了他的侧妃。
邵氏的嫡长女,做了旁人的妾室,即使这人是皇子,未免也太荒谬了。
整个英国公府颜面扫地,连带着外家郑氏也抬不起头来,邵震虞惊怒异常,几乎要与邵循断绝关系,看在她死去的母亲份上才作罢,饶是如此,她与家人的关系也一落千丈,本就不怎么亲近的关系更加疏远,出阁之后也少有来往。
淑妃可能对这个侄女也有所愧疚,尽可能的在各方面帮扶,但这又有什么用?
不说邵循本就对大皇子没有半分好感,要嫁给一个这样的人是不情愿至极。退一万步讲,就算她心里爱慕赵言栒,嫡庶之别大于天,吴王妃齐氏善妒,疯起来可以毫无顾忌,名分上又压了她一头,在后院中花样百出的想怎么搓磨就怎么搓磨,淑妃再愧疚,还能为了她将手伸进吴王后院中惹人非议吗?
她不会,所以谁都救不了邵循。
邵循心中还残留着对齐氏的恐惧,回想起方才在宴会中看到她笑语嫣嫣的样子,实在是不能想象这是同一个人。
这些事是邵循后来慢慢知道的,事情发生的当时她还被淑妃这神来一笔打得翻身不得,人家又做的滴水不漏,什么也查不出来,她惊惧交加,如受雷霆,当真以为自己是喝醉了酒被大皇子钻了空子,哪里还能镇静下来分析底细?
这些真相是她后来缓过了神,觉得死也要做个明白鬼,这才东拼西找弄明白的,可惜那时已经太晚了。
而现在,知道了一切的她能对皇帝和盘托出淑妃的谋算吗?
且不说她没有证据,空口白牙污蔑正一品妃的罪名她担不起,就算是有证据,淑妃姓邵,她膝下有着留着邵氏血液的皇子,虽然以英国公的家世并不指望这母子俩为府上再添光辉,但是谁也无法否认英国公府就是邵妃的娘家。
现在以邵循的身份想搬倒淑妃,运气差就是以卵击石,就算是运气好也不过是玉石俱焚,搭上自己和整个家族名声,来让淑妃吃一次亏罢了。
她回想起在吴王妃手底下生不如死的日子,更想快快活活地活一次,为了搬倒淑妃,就要付出那样大的牺牲,值得吗?
邵循咬了咬牙,在宁熙帝的注视下缓慢道:“臣女以后再不饮酒了。”
皇帝静静地看了她好一会儿,这才点头道:“你能记住教训就好了。”
邵循的肩膀紧绷了一瞬,慢慢松了下来:“请陛下降罪。”
皇帝向后靠了靠,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轻缓道:“朕难道要跟个醉糊涂了的小姑娘计较么?”
也不知道怎么了,这句话明明没有什么,可是邵循听了却偏偏鼻子一酸,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她偏过头去想掩饰变红的眼眶,偏又露出了大片白皙的颈项与肩膀,皇帝冷不丁瞧见了,不知想到了什么,立即移开了视线。
邵循吸了吸鼻子,哑声说:“谢陛下宽宥,此事……臣女一定守口如瓶,绝不向任何人透露。”
皇帝哑然——这件事固然是邵循起的头,但他身为男人到了后来也并不是全然无动于衷,除了到最后关头好歹停住了,两人也确实有了不少身体接触,他本想着若是这姑娘介意不能释怀,在宫里给她挑个位分也不为过,但是人家上来就是要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现在的孩子,对这种事都这么洒脱吗?
皇帝最终也没说什么,只是抬手示意邵循起身:“起来罢。”
邵循没想到皇帝竟然就这样轻轻放过了这件事,对比梦里那惨烈的场景,这才是顺利的不可置信,她忍不住抬头,见皇帝并没有看着自己,似乎觉得这事不值一提,这才真正放下心来。
也是,陛下后宫三千佳丽,什么人没见过,不过是意外有了一点接触,对他来说说不定比吃饭喝水还正常,不放在心上也是常理。
心里自我安慰了几句,邵循站起身来。
皇帝问:“你这次入宫是……”
何晋荣提醒道:“今天是淑妃娘娘的生日,想来邵姑娘是祝寿来的……”
邵循听了有些不可置信:淑妃好歹在正一品上,整个宫里除了皇后德妃就数她最尊贵,况且这才寿宴开头淑妃就跟众人提到过皇帝,说他政务繁忙,可能抽不出空过来露面,中途也有两仪殿的太监来替皇帝送赏赐。
如今看来,他竟是完全不记得……吗?
皇帝点了点头,何晋荣见状便对邵循道:“邵姑娘,可要奴婢送您回依春阁?”
邵循吓了一跳,忙不迭的摇头:“不必麻烦,我记得路。”
说着福身屈膝:“容臣女告退。”
皇帝看了她一眼,点头答应了。
邵循正待退下,突然目光一凝,似乎看到了熟悉的颜色。
只见皇帝坐于榻上,身侧的明黄色腰带上缀了浅红色的带子,蜿蜒的顺着腰线划过榻边,最后一端落在地上,在龙袍之后若隐若现。
邵循一愣,接着脸腾的一下红的彻彻底底。
第11章
邵循刚醒来发现自己衣冠不整时没脸红,想起自己是如何轻薄皇帝时没脸红,现在却满脸通红的愣在原地,动都不好意思动了。
皇帝见她突然没了动静,不由多看了两眼,然后顺着女孩儿的视线看过来。
只见浅红色的带子遮遮掩掩挂在那里,藏的巧妙,既不至于让人容易察觉,又隐隐约约的露出一点边。
宁熙帝下意识的看了眼邵循空荡荡的腰间,即使他也算是见多识广阅尽千帆了,此时也不免稍有赧然。
他顿了顿,到底还是伸手将那腰带摘了下来,拿在手里递了出去。
按理说原本这时候何晋荣该上前接过主子手里的东西,然后再传递给邵循,毕竟从没有让人直接从皇帝手里接东西的理儿,但是他刚刚下意识要过去,脚刚抬起来,突然看了一眼皇帝,却又不动声色的站稳了,没有再动的意思。
邵循犹豫了一下,最后见何晋荣像瞎了一样,就是没瞧见皇帝的手还伸在那里一样就是不动弹,她实在没法子,还是一步一步挪到皇帝跟前,自己接过了皇帝手上的腰带。
那腰带不过手掌那么宽,是用上好的缎子做的,拿在手上轻飘飘的就像握了一捧红云,那姑娘握住另一端将其抽走,像是流水一般划过皇帝的掌心,他下意识的想要合拢手掌,却迟了一步。
邵循将腰带拿在手上,向后退了几步,开始合计接下来要怎么做。
这时候何晋荣又不瞎了,他很有眼色,笑眯眯着说道:“邵姑娘,不如奴婢带您去整理衣冠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