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了。”少年语气里多有兴奋之意。
他看见南平愣神,于是笑道:“顺着往下走,可以绕过地牢,到王宫内阿姆的那间屋子。这条暗道还是小时候阿姆告诉我的,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它还在。”
措仑轻快的态度无疑鼓舞了士气。
南平听从了他的指挥,一手扶着他,一手摸索着冰冷的墙壁,顺着几乎抖成直角的台阶,一点点往下走。
暗道应是在几代人之前开凿,很是有些年头。地面不平,磨损的厉害,不少地方甚至狭窄逼仄到仅能容一人通行。
滴答,滴答。
是水珠子从阴寒的石壁上涌出,汇聚成滴,落在脚下湿滑的甬道上。
措仑手中的火光如此微弱,放佛随时就要熄灭似的。
南平嘴里泛起腥甜,忍不住紧紧拉住他。
“别害怕,这条路除了我,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走在前面的少年回头,信誓旦旦的保证。
南平悬着的心刚要落下——
石道尽头却突然响起了属于其他人的,沉重的脚步声。
第23章 无关情|爱,倒像是少年以……
有人来了。
南平只觉得喉咙像是被用力攥住, 紧实的喘不过气。她忐忑的扭头看向措仑,而少年略作思寻,用无声的口型对她比划着:“快躲起来。”
说完,迅速吹灭了手中的火光。
黑暗不期而至。
躲到哪里去?
南平正在四处张望, 一个力道突然施加在她的胳膊上, 把她用力一拽, 稀里糊涂的带进了隐蔽的拐角。
少女的后背抵在阴冷的石壁上,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里, 只能听见耳旁措仑低沉的呼吸声。
过了片刻,她的眼睛终于适应了光线的变化,这才发现了其中奥妙。
这条甬道是依地势而建, 在修建之初许是为了绕开松散的泥土和夹杂的巨石, 迂回间隔出不少曲折的狭缝。
而他们现下躲避的地方, 想来就是当初工匠有心凿出的孔洞。
措仑与她面对面立着, 站在这一方小小庇护地的靠外一侧。他双手围起,把少女合身护住。
与此同时, 远处的脚步踢踏声越来越近,皮靴鞋底碾过石板路的吱呀作响都变得清晰可闻。
来者手中擒着火把,照亮了面目。
打头的是三四个带刀蒙面人, 围成一个圈, 当中护着个金贵人影。而单纯的人声里,竟还夹杂了野兽沉重的呼吸声。
南平越过措仑的肩头小心翼翼看去,一个蒙面人手中牵着只探路的獒犬, 口角流涎, 足有多半个人高。
一步,两步,三步。
他们就在眼前了。
冷汗不知不觉从南平的发间冒了出来。头皮也麻了, 好像有人用力扯她的乌丝,直到血肉分离才罢手。
她的紧张落在了措仑的眼里。
少年把撑住墙的胳膊收了收,踏实的抱住了南平。此刻的紧紧相拥无关情|爱,倒像是少年以肉身筑墙,守一缕心安。
“别怕。”措仑张了张嘴,发出无声的气音。那一点从鼻间涌出来的温热,当真止住了南平身上的颤抖。
一番安抚之中,不速之客也从措仑身后掠了过去。
那一行人走的仓促,火光只照到了前行的路,当真心无旁骛的没有发现异样。倒是獒犬与措仑隔着些距离擦身而过时,发出不安的低吼。
“别让它叫了,免得惊着不该惊着的东西。”立在蒙面人当中的贵人似是病着,开口制止时咳嗽了两声,音调莫名熟悉。
南平从这几个字里悟出了来者的身份,瞪大了眼睛——那贵人竟是西赛。
这厢西赛一声令下,蒙面人便狠狠勒住了獒犬的颈圈。野兽嘶吼了两声,不满的被扯了回来。
措仑的眼神也是错愕的。
他似乎一度想要开口相认,毕竟如果是西赛王妃的话,那便是自己人了。但对方接下来的话,止住了他的行动。
“这条路七拐八拐的,恁的这么长。”西赛略显焦急与不耐,“会不会错过卜象上的吉时?”
蒙面人里有个驼背的,嘶哑着嗓子回到:“来得及,只要今日杀死南平王后……啊不公主,都算是应了卦象。”
那人许是看出西赛对南平“王后”称呼的不悦,中途特意换了称谓。
西赛要杀她。
——南平对这事实虽早有预料,但如今在这暗皴皴的地底下被人青口白牙说了出来,场面依旧骇人。
而现下不止是她一人,听到了这段对话。
措仑面色未动,呼吸沉稳,单是伸出手从南平腰间抽出了短刀。
利刃在暗处游走出一条细光,放佛随时可以剖开血肉,割下敌人的心脏。
南平一下子明白了他想要做什么。
她急忙用手死命按住措仑,闭着口连连摇头——对方人多势众,单凭他一人压根打不过,贸贸然行动无异于送死。
良久,少年似是想清楚了,手上撤了力。
那群人踢踏的脚步声连同火光渐渐远去,终于消失不见。
南平不自觉的长舒了一口气,腿骤然软了,差点站立不住。好在措仑撑住了她,像提口袋一样把她拎了起来。
“西赛怎么会知道这条路?”措仑喃喃自语,心中起疑。
见南平只顾着喘气,没有作答,他又言简意赅道:“她心坏了。”
“心坏了”这三个字用的直接,但南平明白他的意思。好像果子打心里烂了,流出一手黏腻汤汁,沾上蝇虫,再留不得。
“先不管她,我们得快些走。”少女压低了声音,“西赛带着病都要出逃,证明王宫里现在一定已大乱,阿朵和玉儿很危险。”
她的语气来得平和缜密,仿佛刚刚那场虚惊只是幻觉一般。但措仑从对方冰凉的掌心里能够察觉,她方才是真实恐惧过的。
“好。”少年颔首,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现。
他摸着黑燃起了火,两个人在重回寂静的甬道中加速了步伐。
“再过两个拐弯,上坡,就是阿姆水缸下的隔板。”措仑仔细辨认周遭环境,机敏的触摸墙壁,然后肯定的说,“这里离出口不远了。”
南平刚要回答,突然被身后的细微动静打断了。
“你听到什么响动了么?”她不禁悄声问道。
那声响好像就在近处,是独属于野兽的、粗重的喘息。
措仑正面对着她背后。他蓦地僵住,眼睛里一闪而过讶异。
南平转过了头。
一对黑洞洞的眼睛,一张血淋淋的口,一副犬牙呲互的利齿。
——方才探路的獒犬竟不知在什么时候,原路兜了回来。
西赛带着蒙面人站在甬道的尽头,脸色是大病未愈的惨白,高高的颧骨上一抹异样的红。
她端着温柔做派,眼睛里却写满疯狂:“我说为什么狗会叫,原是有兔子在跑。羊胛骨果然从不会说谎,今日当真是吉日。”
“你放我一条生路,我日后定会加倍好意奉还。”对方人手多,还带了狗,南平审时度势,开口服软,“你不是想做王后么?等出去之后,我把这位子给你就是了!”
“日后?哪里有什么日后。那位子本就是我的!”
言毕,西赛松了手里牵制恶犬的链条:“是时候了。乖,去咬死南平这个灾星,咬死他们!”
流着腥臭涎水的野兽失去桎梏,化成一道黑影,兴奋的直扑过来!
措仑顾不得与西赛打口舌仗,眼里是浓的化不开的墨。
他拉满了手里的弓,一箭冲獒犬射了出去。然而獒犬体型庞大若肉山,动作却远比野山猪来得敏捷。武器擦身而过时它跳了开去,未伤分毫。
一箭不中。
啷当一声箭矢落地,却更激发了恶犬的兽性。它不怀好意踱起步,喉间嘶鸣,满是想撕碎猎物的心。
穷途末路。
这四个字几乎是跳到南平的脑子里,带着让人胆寒的恐惧。
唰!
就在南平思考对策的功夫,耳边响起丝帛寸寸裂开的声音。竟是措仑拔出刀来,斩断了他与南平之间相连的衣带。
“你快跑。”措仑向前一步,用利落修长的身躯挡住南平,说得坚定,“我来殿后。”
“不行!”南平不肯,“我不能留你自己在这里……”
“跑!”
措仑吼了出来,脖子上青筋暴起。
相识以来,少年总是极快活、极和气的,从来没有大声对南平讲过一句话。而现下他把短刀塞进南平手中,使劲全身力气,猛地把她推了开去。
力道之大,恨不得甩开她千万里。
南平在踉跄中差点跌倒,撞在了拐弯的石壁上,浑身生疼。
她依旧不肯退让一步:“我不……”
措仑毫不留情的打断了南平,说得狠厉:“再不走我就杀了你!”
他重新上了箭,竟矛头对准了她,用行动证明自己的决心。
少年的眼神在一瞬间陌生起来,从未有过的凶狠,好像狼一般。
*
南平跑了起来。
养尊处优了十六年,除开骑马,她一举一动都讲究规矩。
贵女理当是纤纤作细步,步步生莲华。走得快些把裙子扬成惊涛骇浪,是小家碧玉的做派,登不得台面。
而现下,她却撩起裙摆,拔步狂奔。
身后有乒乓作响的打斗声和压抑的痛苦喘息,止不住的往耳朵里钻。
南平的心被悔恨占据,泪水顺着腮流下来,连成了线,模糊了视线。
她想回头看看,看看措仑是否安好。但那少年好像在她耳边低声道:“别回头,不要回头。”
就好像那个温柔的夜里,他在湖边絮絮叨叨对南平讲着初代瓒多舍身取义的故事。末了赞叹的以一句话结尾:“他是个真汉子。有一天我也要像他一样,用性命保护最珍贵的人。”
他若舍身取义,她自然不能辜负这份恩情。
于是南平胡乱抹了把泪,只管向前跑着。跑到气短无力,嘴里鼻间俱是火辣辣灼烧。
措仑说的没错。
拐过两个弯,上了坡,果真是一处挡板。许是西赛一行人下来时,挪开了水缸没有来得及归位,南平喘着粗气用力一推,那活板便打了开。
生的希望随着火光倾泻下来,照亮了洞口。南平咬牙爬了上去,茫茫然立在阿姆房中。
这间屋子许久没有人居住,地毯上满是灰尘,每走一步都呛鼻。而透过大敞的毡帘,是奔走的人流、嘶吼的守卫和兵械短兵相接的声响。
宫中已经大乱,处处火光。
第24章 “背叛我的人,都得死”……
西多吉的队伍强攻王城不破, 后继无力,于是使出了阴招。
射出的箭被捆上火绳,雨点般的往墙里投。雪域才熬过漫长的冬季,为了马匹进食, 宫内墙边的库房里囤积不少干燥的稞草堆。
虽然大部分箭矢都被击落, 却也有少量落了进来。
干柴遇烈火, 愈燃愈旺, 腾起滚滚浓烟, 转瞬便连成攒动的火海。
南平不敢停顿,在忽明忽暗的火光里努力找寻出路。瓒多不拘束后宫随意走动,因此她虽然在宫中只住了不长的时日, 大概的方向感还是有的。
一片奔去救火的混乱中, 没人在意一个满脸是灰土的少女正踽踽独行。
阿姆的屋子在下人居住区的把角, 不远处能听到马匹嘶鸣。而顺着马场往东去, 便是王后寝宫。
及到近处时,少女震惊了——马场竟也被烈火包围, 燃了起来。
诚然此处也存积了粮草,但离宫墙还有些距离,箭雨是无论如何也落不到这里的。
不过南平心里有事, 顾不得多想, 便加快了步伐。大概一盏茶的功夫,终于见着了熟悉的院落矮墙。
东齐护卫有的去救火,有的去抗敌, 还有的落了跑。剩下几个手持兵械, 护着瑟瑟发抖的女人们,暂时还没出太大的乱子。只是眼看远处火势汹涌,一众人像热锅上的蚂蚁, 急的团团转。
“还没有找到殿下吗?”还未进院,玉儿仓皇的声音已经传了来,“统共就这么大点地方,能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方才瓒多派人来寻,都没找到。”阿朵急的满脸是泪,四处张望,恨不得从空气里平白揪出一个南平来。
南平终于见到熟悉的身影,长舒了口气,隔着攒动的人头喊出声:“我在这!”
正不知所措的侍女们瞥见她,俱是一愣。然后急奔过来,中途还被裙衫绊了个跟头,声嘶力竭叫道:“殿下!”
这一声石破天惊的“殿下”,给群龙无首的众人吃了颗定心丸。
主子回来了,心里踏实。甭管是怎么回来的,人在,就成了!
一双双眼睛渴求的望过来,全在等她吩咐。
有老有小,有内侍有宫女。或是忠心耿耿留守,或是一路走来、悉心陪伴。
南平原来想的简单——把救阿朵和玉儿出宫后,自己便不会为独自落跑而内疚。但如今看着众人信任的目光,她突然觉得肩上被压上了青铜鼎。
虽重不可挡,又岂能因祸福避趋之。
不过在这之前,有件更紧急的事,有个更危急的人。
南平脑子飞速转了一圈,把来时密道的方位交代了下去,沉声对带刀东齐守卫说:“你们速速前去,不惜一切代价,把措仑殿下救下!”
她顿了顿又道:“西赛图谋不轨,当斩。无论死活,把她给我带回来。”
“是!”
这几个内侍原就是精心挑选的。虽少了男人的部件,但行前与羽林军共同操练,军纪严明、令行禁止。
男人们齐整的离开,留下的侍女与婆子们一时踟蹰起来。
“我们怎么办?”有人低声问。
“我好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