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狼——一只小火腿
时间:2021-02-05 09:18:24

  “留在这吧,外面太乱了。”
  “可火眼瞅就要烧过来了!”
  争论不休时,马场传来的浓烟呛得人眼睛发涩,开口闭口都是一股烟灰味。
  该留还是该走是个大问题。若要走,该往何处去?
  南平陷入沉思:这一行人数众多,全从那条密道穿行不大现实——万一中途有个踩踏或是烟熏,怕是一个也逃不脱。
  头一条,还是应该先避火。
  “南门处有河,是进水的,要不先往那边去?”往常给寝屋抬水的粗使婆子见主子心善,斗胆提议,“离着火的马场也远些。”
  南平觉得那婆子说的有几分道理,事不宜迟,于是当机立断:“剩下的人不要带细软了,我们走。”
  众人诺,即使有不情不愿的,也不敢违背主子的意思。当真连成长串,列队离了殿宇。
  “殿下,您怎么成这幅模样了?”阿朵边走,边打量着灰头土脸的公主,又是想哭又是想笑。
  南平诧异的往脸上一摸,看见一手灰,才想起少年先前的淘气举动。
  “没什么。”她含糊其辞,不欲多说。心里阴霾,却只能强行安慰自己:等东齐的侍卫到了,自会助措仑一臂之力,只要他能撑到现在。
  他能撑住……他得撑住。
  阿朵最是会察言观色,见公主面色沉郁,知道问了不该问的,立刻闭上了嘴。
  ……
  轰隆!
  就在此时,远处突然传来巨响。却是马厩的木头被烧垮,彻底掉了下来。
  队伍里不少人顿住步,抱头尖叫。妇孺多是一辈子在宫里,哪怕来雪域的路上也没见过这个阵仗。有的人本就胆寒,登时嘤嘤哭了起来,还有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再不肯走。
  “活不了了,活不了了!”有婆子哀嚎,万念俱灰。
  这一团乱里,南平突然读懂了措仑用箭逼她离开的举动。
  ——危急关头,须得心肠硬起来,方能绝境逢生。
  “我说能活,你们就能活。”南平开口,提了声调,语气凛然,“不信我的,就留在这等死!”
  她气势威严,言语肯定。队伍骚动了一阵,很快再次挪动起来。
  少女的发髻挽得紧,如此奔波也没有散开。她时不时回头看向队尾,一张俏脸在灼灼火光中更显瘦削,表情甚是坚毅。
  立在一旁的阿朵突然觉得,南平有哪里不大一样了。
  倒不是嫁做人妇的丰盈和顺,也不全似出阁前的心高气傲——而是从少女柔软的心房里,长出了有名为“责任”的骨头。
  质韧,坚硬不可屈。
  “想什么呢?”南平见阿朵愣神,挑起话头,因为走得快有些气喘:“你说方才瓒多派人来寻我了?”
  “是。”阿朵醒过味来。才说了一半,抬起眼,又“啊”的收了声,“就是……他们。”
  南平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发觉迎面来了一队全副武装的王宫守卫。
  领头的威猛汉子见到南平,蓦地驻足:“方才没有在寝宫见到王后,本来正奉王上的命搜寻,没想到刚好遇上。既然如此,请王后随我们一行。”
  “去哪里?”南平淡声问。
  “瓒多有令,请您去宴厅。”
  “我若是不去呢?”
  来者毫不退让,仓啷啷刀剑出鞘,利刃不长眼:“恐怕是不成。”
  *
  南平被刀抵着,走进了初次见到瓒多的这间红色大厅。恐惧的忐忑与未知的焦虑混在一起,沉甸甸有了重量。
  身后的守卫撤了力,她方才有余力往殿内望去。原来后宫被宠幸过的女人们,竟都缩在厅中的角落里,连一向高傲的玛索多也不例外。
  风穿堂而过,每个人表情都是漠然的。
  “王后,你来了。”瓒多倚在厅外的围栏处,手里拎着敞口皮囊,温声说道。
  宴厅位于高台之上,原就是王宫内最高的所在。而男人立着的位置,刚巧可以俯瞰宫外面的抵死一搏和血海冤仇。
  他浅色的眸子被火光映的一忽是暖橘色,一忽是无尽的黑。
  瓒多并没有与女人们在一起——他是揣着什么心思、为什么把大家都集结在一起?
  少女莫名嗅出冰冷的血腥味,停了片刻,方才轻声道:“是南平来晚了。”
  “肯回来就好。”瓒多举起手中的皮囊,“喝酒么?”
  火在他脚下的王城燃烧,这男人竟还有心思喝酒。无论是胸有成竹还是放浪不羁,都叫人不大舒服。
  南平摇头,一颗心已经飞到了密道之中。
  她原是想着把妇孺们带去安全地点,自己折回去寻找措仑。而如今孤身一人到了瓒多面前,怕是再也走不脱了。
  “不喝也好。”瓒多淡声道,“一起看看风景。要我说,今夜属实有趣,对么?”
  “有趣?”南平只觉得这形容恶寒,激愤起来,“城外很多人在逃窜,有人丢了孩子,有人死了……”
  “王后怎么知道城外的光景怎样?”男人打断,语气冷如铁,“哦对,你和我的兄弟私奔了。”
  听这个意思,他应是已经知道她今夜离开过了。
  见南平顿住,瓒多再开口时竟笑了:“我兄弟的床上功夫怎么样,让你快活了么?”
  “闭嘴!”
  如此怵逆上位者,怕是自酿苦果。但被人恶毒羞辱的怒火盖住了恐惧,南平再也无法压抑心中厌恶之情。
  男人挨了骂,倒是没大发光火。他毫不在意似的耸耸肩,继续淡声道:“不想说话也好,那便看景吧。”
  南平哪里肯从,把头扭到了一旁。
  这小小的举动点燃男人竭力掩饰的愤怒,戳破了本就没冻结实的冰层。
  瓒多猛地近前,捏住南平的手腕,力道大的好像要捏碎她的骨头一般。他把南平“砰”的一声甩到围栏之上,合身压了过去。
  眼前是悬浮的夜,身后是男人沉重的躯体。
  他压着她,好像要把少女的皮肉都嵌进漆红开裂的木质栏杆里。
  瓒多一字一句在南平耳边道,“多么有趣的夜——我的妻子跟我的弟弟私奔了,我的臣子谋反了,我怀着孩子的妃子落跑了。”
  他的手捏住南平的脸颊,起初像是要擦去灰尘,但很快指节便陷进细嫩的肌肤里,生生拧了起来。
  南平的脖子卡在木头上,越陷越紧。她试图挣扎,但双方体力差距太过悬殊,只能含着痛苦的泪水,眼睁睁看向夜中的征战。
  城外的争斗虽然还再继续,但事态已日趋明朗。随着突如其来爆发出的欢呼声,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被挑在高杆上,昭示着胜利果实已经坠入其中一方手中。
  人头越升越高,挂在城楼上,皎洁的月光照亮了那张死到临头才追悔莫及的脸。
  “给我看着,好好看。”男人语气里满是嗜血的兴奋,“西多吉死了。”
  南平哪里看得到。
  她快要窒息,眼前像被人蒙上黑色幕布,遍布星星点点的眩光。
  瓒多凑上前来,靠近少女小巧的耳垂,喷出的热气有如跗骨之蛆。
  “背叛我的人,都得死。”他说。
 
 
第25章 “德加哥哥。”
  西多吉一死, 叛军失了主心骨,登时乱成一盘散沙。场面由王党单纯的防守,变为压倒性虐杀。
  锃亮的刀子前心进、后心出,人影一个接一个的倒下, 成串的血滴子飘得到处都是。
  时间点滴而逝, 火球似的太阳从地平线上跳了出来, 撕开血雾与沼气。
  宫里的火终于被扑灭, 只余青烟袅袅。
  血腥而混乱的夜结束了。
  咣——
  远处响起悠长的撞钟声, 凝神、凝气,宝相庄严。
  南平觉得喉间的力道骤然一松,是瓒多放开了她。空气终于顺畅的涌进肺里, 她忍不住扒住栏杆, 大口喘息。颈上脸上无一处不痛, 火辣辣的要烧起来。
  她泪眼模糊的往下看去, 西多吉挂了大半夜的人头已经被军士取了下来,挑在秆上, 摇摇晃晃的往王宫中央来了。
  须臾,那队人停在了精致的金顶圣殿前。
  瓒多也看到了。
  他的语气里满是尚未消散的亢奋:“祭典要开始了。”
  言毕,便拽着南平的胳膊便往下走。前后都是明晃晃的刀锋, 公主逃不出、也离不开, 一手捂着脖子上的伤处,跟着仓皇的到了地方。
  这处殿宇她之前从未来过。
  明明天光已亮,四下却垂着密不透风的帘子, 全靠燃烧的油灯照明。殿内青石平滑, 单是中间挖了深坑,黑黝黝像沉睡的眼睛。
  而那面目模糊的白衣圣者,手里端了托盘, 上面躺着西多吉的头颅。头颅不过离了身体几个时辰,皮肉已经因为脱水开始抽缩,皱在一起。
  咒文的吟诵声不绝于耳,虔诚的信众叩首以待。
  空气里若有若无的浮着一层油脂味,让南平想起了西赛病时帐中的腥臭气,心里不由得打了个颤。
  “此番能胜西多吉,多亏圣者指点。不然任是谁也想不到,西多吉的宝马竟然惧怕焚香。马惊了,才把这叛徒一举斩落。”
  圣者面无表情的把男人的恭维收下,淡声道:“今日是吉日,王上可有心愿,我借祭典一并向神祇乞求。”
  瓒多野心勃勃道:“如今除去西多吉这个心头大患,下一步便是把广夏收入囊中。”
  那圣者颔首不语,空手从油灯上捻了根信子,掷进深坑里。
  轰的一声,火光暴涨。照在殿内环绕的神像上,好像木雕都活了一般。神像各个眼珠低垂,悯望世人。
  接着,西多吉的头也被扔进坑中。
  火舌舔食他的皮肉,一瞬间老人的皮肤就被烧成赤褐色。形貌骇人间,夹杂着丝缕奇妙的炭烧气息。
  圣者洗净手,掂起羊骨,架在火上。羊骨耐不住热,不多时便啪的裂开。
  众人屏息,眼看着白衣人将骨头挑下来,规矩的落在盘上。热骨挨上凉盘,“呲”的发出些异响。
  连瓒多都忍不住抬头,企盼着大吉之兆。
  “卜象上说,征广夏有望。”圣者端详了片刻,开了口,语气无悲无喜。
  瓒多心愿得偿,长舒了口气,而圣者又道:“只是……单西多吉一个祭品,恐怕不够。”
  祭品。
  难道死去的西多吉竟是……祭品?
  南平心里一突,蓦地明白了殿中浮着的那股油脂味是什么——也许就是之前烧焦的人肉。
  而瓒多听罢陷入沉思,半晌目光竟落在了少女的身上。
  那句“背叛我的人,都得死”重回南平的脑海:是瓒多要把她也扔进火坑么?
  男人看懂了南平无法遏制的恐惧,忽的笑了。
  他慢条斯理开口,拍了拍南平的肩:“不知圣者觉得,王后如何?”
  南平登时抖起来——他果真想让她死,还是以如此残忍的方式。
  不过圣者似乎并不赞同:“祭品须得是身强力壮的。”
  “是么。”瓒多看向南平,倒显得有几分遗憾似的。
  少女艰难的咽了口口水,而男人目光灼灼,好像玩弄猎物的猫。
  ——与其说是恐吓,不如说是戏耍。
  南平顿悟:瓒多并不是真的想让她死,至少不是在祭典上。
  但他心里因为自己和措仑私奔的事情憋着股火,一时半会是纾解不掉了。
  男人欣赏够了少女面上的精彩颜色,方才随口道:“身强力壮的好办,随便抓个军士来就是了。”
  南平虽见识过瓒多斩马奴,但如此若无其事的把无辜性命当做草芥一般,还是让她震惊。
  而圣者没有应声。他重又细细去看羊骨,有了定论:“神骨有令,天选之人会很快来到我们中间,以身侍奉。”
  瓒多听言,原本笑着的脸突然一僵。
  因为帘子很快开了。
  “启禀王上,人在马场边找到了。”守卫扬声道,押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是措仑。
  少年被推搡着向前,右臂不自然的向下耷拉,好像完全使不上力气。伤处虽简单包扎过,殷红的血依旧从胳膊上透了出来。衣袍前襟被野兽撕扯出几条偌大的口子,随着步履摆动不止。
  他目光搜寻,落在南平身上,眉眼顿时柔和下来。
  “怎么会弄成这样?”瓒多疑道。
  “我打死了獒犬,但是手断了,就让西赛跑掉了。去寝屋寻你的时候,遇到了守卫。”措仑回答时,却是冲着南平的。
  他语气里有几分坦然的自得——瞧瞧,虽然没打过瓒多的护卫,但他打过了獒犬。
  南平起初是喜悦的。措仑还活着,谢天谢地。
  但这点子快乐很快便被另一个不祥的预感掩埋。方才圣者说过……祭祀的天选之人。
  “就是他。”白衣人好像猜出了南平所思所想,淡声道。
  措仑的表情是疑惑的,对圣者没有没脑吐出这几个字,不知何意。
  可南平知道。她正暗自着急,耳旁响起低沉男声,竟是瓒多开口:“圣者说笑了。措仑这么个小子,压根够不上格去做祭品。”
  男人竟有几分回护之意。
  “够不够格,我说不算,神骨说了算。”圣者不疾不徐,一派温和态度,“一母同胞与雪域国运,王上怎么选呢?”
  西多吉的头已经在火中被烧得净了皮肉。
  他化成了一具黑色的骨架,缺了几颗牙的嘴大张着,笑吟吟的等待瓒多与措仑骨肉相残。
  而殿中信众连同守卫,全都跟着圣者的疑问呼喊起来:“神骨,神骨,神骨!”
  步步紧逼,狂热的恨不得登时就把措仑扒皮挫骨,方能保家国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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