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心里也清楚。
他似是拿定了主意,一步步挪到圣者身边。一只手吃不上力,只能用左手抻住死去青年的衣领。
“我来帮你。”南平压抑住胸中翻滚的焦虑,几步靠了过去。
那尸首身上的血干透了,被殿内的余温烘烤出刺鼻的腥气。
少年固执的摇摇头:“脏,你别碰。”
但就在他抗拒时,南平已经弯下腰,用纤细的手抬起了圣者的脚。
措仑顿住,又听见她问:“是投到祭祀用的火坑么?”
见少年不语,南平使出了吃奶的劲,把尸首在青石地面上拖动起来,拉出细长血痕。
措仑跟上,用力调整方向,心里却也因为她的果敢而五味杂陈:初见时,南平不过是个山猪都能吓哭的小姑娘。如今却眼睛不眨,成了毁尸的共犯。
人行于世,不过水中一叶扁舟。水涨船涨,水退,船停。
他还在沉思的功夫,尸首已经拖到了坑边。随着扑通一声巨响,西多吉的私生子跌进火中,与深恶痛绝的父亲西多吉亲亲密密的烧在了一起。
生前怨恨纠葛,死后丝缕相连,这道理能跟谁说的明白。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1]
皮肉碳化的味道再次腾起来,留给他们思考的时间不多了。
“这里目前最安全,你就在原地等我,不要乱动。”措仑突然开口,打断了少女的纠结,“我去去就回。”
南平一愣:“你要去哪里?刚刚才有下人和信众看见你死了。你现在出去,岂不是要闹翻了天?”
“总归是要冒险的。”
后半句话没说,但南平明白——不是他去冒险,便是她去,而措仑是断不可能置她于险境的。
她才要开口,却被殿外一声低呼打断。
“王上。”有人说,听声音已在近前。
南平只觉得胳膊上汗毛乍起,次愣愣出了一串鸡皮疙瘩。
而措仑却意外放松了,低声回道:“你自己进来,别带旁人。”
帷帐掀开,来者是葛月巴东。
他浑身是血,应是才从城门征战处才脱身。得知措仑在马场被俘,冒险前来一探究竟。
胆大如葛月巴东,在匆匆扫过满地狼藉时,竟也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这……”他张望着瓒多的尸体,一时无言以对,“这不全完了……”
“没有完。”措仑开口,语气里有几分不容置喙,“我还有个法子,你们听着。”
南平和葛月巴东俱抬起头,凝了神。
少年缓缓说出心中所想,而南平才下去的骨中寒凉,重又翻了起来。这仓促而成的计划里,全是活生生的人命。
她突然觉得,措仑有些不大一样了——好像当真要坐上王者的位置,便多了杀伐果断和不计手段一般。
但这点不适感很快就消退了,因为少年陈述完之后,恳切的望向她,问道:“南平,你觉得呢?”
大抵没有真正的帝王,会去征求一个女人的意见。
南平心中稍定,尚未答话,葛月巴东这厢已经起身,准备行动了。
*
这是一个不成功便成仁的计划。
叛军已剿,圣者用西多吉头颅祭典。天象大好,依卜象所言,圣者连同殿中信徒共四十三人,以身献祭,点燃了圣殿。
烈火熊熊燃烧,三日方歇。
瓒多听天命,任葛月巴东为右将军,帅轻军远征广夏,朝中琐事由王弟措仑代为操持,任摄政王。
他走的草率,连与大臣盟事的面都未见。但帝王余威尚在,信件往来不绝,圣旨皆是瓒多亲笔所书。
朝中虽声浪繁杂,尚未掀起明显的异动,转眼已是旬日。
*
南平坐进温热的水里,紧张了一天的皮肉终于舒坦的松散下来。
她因为黑鸟那一出,生出很多忌讳,不敢再去露天池子。好在如今瓒多的后宫她最大,当真奢侈的叫人烧些水来,也没人敢置喙。
如今也只有沐浴能让人平静了——刨开这一件事,处处危机四伏。
她随手在盆子里拍了一下,水便一圈圈荡开去。有的大些,有的小些。还有的……好像圣殿之上的一张张人脸。
距离那场有计划的屠杀已经过去十天,当日看到措仑被刺的侍从与下人,都已经葬身火海。
但南平得了好不了的癔症。每每睡着,便会做梦。
不单是魇兽出没——若当真是那怪兽便还好了。如今她梦的多是人脸,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偶尔一个凑到近前,又是那“圣者”的脸。
“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那青年从背上拔出刀来,连带出血淋淋的心和肝。
南平常常一头大汗的惊醒,然后听到夜巡的脚步声雄赳赳走过,才稍微定神。
措仑许是怕叛军再席,当上摄政王之初便加强了城内与宫中巡逻。经过几日排查,原先躁动的城邦似乎安静了些。
想到措仑,少女的担心又多上一层,不知这个漏洞百出的计划能撑多久。
“殿下瘦多了。”阿朵帮她把水淋淋的黑发拧干,挽成一个松散的结。
南平伸手触及自己的肋下,确实是清减不少。吃也照常吃,只是好像先前得了一场风寒,底子补不过来一样。又或许……是思虑过重的缘故?
人累了倦了病了的时候,总是想家的。
南平也是。虽然东齐早已不是她的家,但依旧是血肉相连的故土。
她这一想便入了迷,直到水有些微凉,方才被催促起身。
回到寝殿,已是掌灯时分。融融灯火下,立着一个人影,正在案前随意翻看自己早上临的字帖。
“你要教我多认些东齐字。”少年笑笑,眼睛是疲惫的,“以后我也可以给你写诗了。”
自打那日殿上一别,这是南平头回见到措仑。
他比受伤之初更瘦了,两颊几乎凹陷下去,在光下投出一片浅浅的阴影。右手吊在胸前,应是伤还没痊愈。
贴身侍女们对这夜间来访的男人登时有些手足无措——哪有王弟大半夜跑来看王后的!
“你们都下去。”措仑却对着侍女开了口,“嘴闭紧点。”
阿朵与玉儿好像窥探了不得了的秘密,说出去就是砍头的罪过。又是忧心,又不敢走。
“没听见么?”少年厉声重复了一遍,突如其来的威严。
众人只得诺诺,离了南平。
而南平自顾自在毡垫上坐了下来,没有出声。
少年走近些,挨着她坐了下来:“我好久没见南平了。”
“嗯。”南平闷闷应声。
纵是傻子也能看出少女不高兴了。措仑试探道:“听说你老是做噩梦?是不是休息的不好?”
“听谁说的,你是在我身边安插了探子么。”南平淡声道,意外有些针锋相对。
“我没有。只是你知道,做了摄政王,多的是人想把消息往我耳朵里灌……”
“做了摄政王,便可以吆五喝六,光明正大出入瓒多后宫了,真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南平这点子怨气看似来的没头没尾,但饱含着对生活的不安,和对少年态度变化的不满。
她等待怨气撒出来,对方会拿更大的官威压她。
然而她头上有力施加过来。竟是措仑用没受伤的左手,搂着南平的脖颈,让她靠在了他的肩上。
少年华服上的毛领蹭在少女的脸颊上,微有些刺痒。
“你做什么——”
南平的话还没讲完,少年抬起了没受伤的左手,比了个“嘘”的手势。
“睡吧。”他说道,“我在这守着,你就不会做噩梦了。”
南平挣了挣,微微抬眼,角度刚巧能看到少年挺俊的侧脸。他眼白里全是红血丝,应是也很久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
“这些日子累么?”少女的语气在不经意间和缓不少。
“不累。”措仑说得斩钉截铁。
朝堂之事虽传不进后宫来,但少年仿德加笔迹拟信、秘密安排天葬、又借寻找圣者转世派人暗中查找西赛行踪这些事,是先前计划里的几环,所以南平知道。
再加上一直未停的盟事,杂务繁多,半点纰漏不得。怎么可能不累?只是不说罢了。
“嘴硬。”南平本意是劝诫两句,但落在有心人的耳朵里,却是别样风情。
措仑紧了紧她的肩,两人亲密的靠着,好像两叶风雨飘摇中系在一起的小舟。无关欢爱,只是两个孤寂灵魂的相互慰藉。
他们共同守着一个秘密,寝食难安。
南平望向摇曳的烛火,突然有些感慨:“如今我们谁也走不了了。”
“那就不走了。”措仑倒是看得开,很有点随遇而安的意思,“我们在一起就好。”
“等局势稳定了,再对外公布瓒多的死讯,之后迎娶你为妻”——这句话少年原本想说,又吞了回去。
不过做了十日的帝王,旁的没理顺,但不到关键时候不说没谱的话,这件事情他学会了。
南平嘴动了动,似是想反驳,但最终还是没开口。
这几日,她夜夜失眠,辗转反侧,倒有了个大胆的想法——过于大胆,以至于德加在世的时候,怕是想都不敢想。但措仑心善,一定会允她。
瓒多已死,等局势稳定,她想借前朝之例回东齐去的。百余年前,曾有个和亲公主,在塞外夫君死后回了蜀地,硬说起来也算是开了先河。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2]京城的柳树这季节应是抽了芽,锦绣宫中的湖上会有鸳鸯成对戏水。小时候二哥会叫宫人粘知了,蝉捏在手里聒噪极了。
故土再不堪,也是故土。
不过这档子事,目前还不着急说,她要先陪措仑共渡难关。
“睡吧。”少年又低声道,有了哄劝的意思,“南平。”
他的声音温暖而稳定,睡意渐渐涌了上来,围住公主,好像黑甜的烟雾。
南平睡着了。
而每次身体抖动、似是要做梦时,都有一双温暖的手握住她,不离不弃。人脸都化成水雾,虚张声势后,再无踪影。
措仑看着呼吸渐渐变得沉重的姑娘,轻轻叹了口气。良久他低头,似乎想在少女的额上印下一个吻。最终还是停在了半寸之遥,只是贪婪的用目光描摹她的眉眼。
少年心事多,总怕因为一点不尊重,唐突了心上人。
而他在百忙之中来看南平,除去想她、念她,却也因为心里有几分不确定。
——他今日收到飞书,东齐使团有意造访高城,不知所来为何。
第27章 春|宵帐暖(1)
一夜无梦。
南平睡了个时隔多日的踏实好觉。醒来时, 人是躺在榻上的,被子盖得严。
第二日傍晚,措仑又在同样的时间轻装出现。两人倒也不说杂事,单议政事。停到南平睡着, 少年便离去。
一连来了十来天, 阿朵坐不住了, 有意无意提点起主子:“这摄政王夜夜来殿下寝宫, 也太不合规矩了, 纵是咱宫里没人嚼舌头,万一被外人看见了,也有损殿下清誉。万一瓒多陛下回来, 这真是说也说不清了……”
德加是不会再回来了。这件事南平自是在烂在肚里, 任凭亲近旁人也听不到一个字。但阿朵有句话说进了她心里去:万一被有心人看见措仑夜访, 传出去总归麻烦。
所以隔日再见时, 她有意嘱咐了措仑两句。对方点头如捣米,收了共同商讨的册子, 连声说:“知道了。”
究竟知道了些什么,光靠措仑那半桶水的东齐话,也着实说不清楚。
这会子守卫又打宫墙下面绕了一圈, 沉重的步伐踢踏起尘土来。戌时刚过, 按时候算,前几日少年都是在左近过来的。今儿个虽然没了动静,南平依然挥退了众人。
“我睡前临会字, 需静一些, 你们都下去吧,不用伺候了。”
她洗净手,把从东齐带来的仙鹤踏云铜鼎燃了起来。龙涎香气绕梁, 仙境一般。南平有心书地藏经,为萦绕不去的亡灵祈福。一连数日,已经累计了厚厚的一摞。不求别的,唯求个心安。
墨落在雪浪纸上,很快便洇了进去。
就在她精心凝神时,木窗上“哒”的一响,似是石子的敲击声。
南平不禁失笑:这便是措仑的“知道了”。
开了窗,少年翻了进来。他竟煞有介事的穿了黑单袍,端的一副锦衣夜行的架势。
“这回没人看见。”措仑对□□头的老本行信心满满,“不怕说了。”
说完便解开了外袍——他火力壮,入春之后穿的单薄,里面不过一层薄薄的褂子。许是来的时候跑出了汗,一小襟衣服贴在精壮的背上,透出日日骑马练就的宽肩窄腰。
少年的身体里饱含力量,连带那一点汗味,都让人萌生春日的躁动。
南平虽然知道措仑只是为了取藏在外袍里的帖子,依旧骇的别过脸去,急着嘱咐:“这是做什么,快些把衣服拉好。”
措仑一脸茫然的挠了挠头,那点子乖顺的头发又炸了起来。他拉上了衣服,在毡垫上盘腿坐了下来,把写着议事章程的纸举起,然后拍了拍身旁的位置。
神态自然的好像招呼隆达一般。
南平叹了口气,走过去,隔了点距离坐下,压低了声音:“今日看些什么?”
高城之中,措仑可以掏心窝子信任的人不多,南平算一个。
所以少年每次前来,都带着他要商量的帖子。
两个半瓶子水相互就和着,加上几个勉强信得过的旧臣和日渐集结的兵力,倒也磕磕绊绊的把前堂这摊事撑起来了。
这也是明知私相授受不合礼法,南平却没有推拒措仑到来的原因。早一日帮他稳住局面,她便能早一日安心回家去。
“圣者转世在我先前的领地上,已经带回高城。”措仑挑了些要紧的翻译给她,“西赛带的那几个守卫也找到了,死在了圣湖边上。唯独没见着西赛本人,只有她的衣服,上面有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