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她忘了自己的手是与措仑紧紧相连的。
她一哆嗦,少年的手便跟着抖了。
措仑晃过神,叹了一口气,有几分难堪:“我刚刚是不是很吓人?杀人的念头一下子就冒出来了,拦都拦不住。”
南平摇摇头,没吭声。
成王败寇,只有一条路可循。
“如果有一天,我走远了,你记得拉我一把。”少年低声道。
少女愣住,诧异抬起眼。
措仑并没在看她,而是望向远方的亘古神山。山尖上的雪终年不化,有黑点大小的苍鹰飞过,打起哨子绕着圈。
“我答应你。”良久,南平轻声说,握紧了他的手。
措仑长长的舒了口气,用力回握。山间冰雪未融,但有暗流涌动,等待破冰而出。
半晌他笑道:“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了你,你能不能也告诉我一件事?”
“你说便是了。”南平温声道,手心被捂得暖了起来。
她以为少年会诉些衷肠,而对方却冷不丁发问:“你在东齐时,认不认识一个叫赵泽的人?”
马匹嘶鸣,咴声不绝于耳。
——是南平无意间用力扯住格朵的缰绳,让它狠狠吃了痛。
第30章 客从远方来
马匹躁动, 前蹄高高扬起,唬的措仑连忙松开牵着南平的手,奋力扯住缰绳。
“怎么了?”他好不容易单手治住马,有些诧异的问道。
南平的脸褪去血色, 在日光下苍白的惊人。
少女像是才醒过神来, 把手往袖子里拢:“方才好像有蜢子蛰人, 不小心被吓到了。”
“伤着了么?”措仑急问。
蜢子虽体型不大, 吸血却狠, 当真叮一下也够南平这细嫩肉疼一阵的。
南平努力挤出个笑模样,温声道:“还好我躲得快,没碰着。”
“那就好。”少年松了口气。
一场乌龙落定, 措仑牵过马, 抬头看了看将落的日头。似乎是又想继续往前走, 又觉得时候不早了。
而南平心中却劈啪作响, 如同刚入冬时绷不住劲儿的薄冰,一踩上就会一寸寸裂开。
措仑可是知道了什么?他为何要特特向她询问赵泽?
她越是寻思, 手脚越是发凉。
而少年被一只虫子打断,干脆就把先前的问题丢开去,丝毫没有继续再问的意思。
南平细想了想, 觉得还是应该主动跟上, 看看对方此言何意。
她稳住濒临破碎的声线,最终稳妥的说:“赵大人是经学博士,曾被圣上下旨, 在锦绣宫中教我识文断字。我尊称他一声“夫子”, 自然是认得的。”
赵泽被南平架上师父的高位上,好像打心底成了该敬仰的长辈,如此方能洗清那段说不出口的少女心事。
“哦, 怪不得。”措仑接的轻松,看上去毫无城府,“我还说东齐为什么要派这么一个人来出使,没想到是南平的老师,也许是为了以示亲近吧。”
少女停住脚。
实在也怪不得她,如果可以,南平是很想继续往前走的。但是这消息太具有冲击性,让她一步也不能向前了。
赵泽竟然要来了。
“南平?”隔着千万重山,朦朦胧胧有人在喊。
一忽还是梦中上元节手举花灯,一忽又跨越千万里之遥,奔赴高原,好像幻境一般。
“南平。”措仑见她神游太虚似的,忍不住提高了点调门。
这一嗓子倒是把琉璃幻境撞成片,脆生生落下一地。
南平醒过神,掩饰般的笑笑:“骤然听到使团要来,有些诧异。”
少年打量起她,难得沉静的说:“家里人来看你,高兴是应该的。”
“只是不知赵大人什么时日到呢?”南平状似随意打听道,“这条路我来时走了九个月,他们怕是更久吧。”
难得的紧张让她的呼吸变得急促,尽管她竭力控制,一张雪白的脸上还是渐渐透出轻且浅的粉。眸中有喜气聚成一团,盖都盖不住。
如果现下只有一个她人在,南平几乎想要雀跃的跳两步。但现下王后的重冠压住她,只能静立着,克制嘴角边流出的笑意。
两人明明不过是闲话家常,落在上了心的措仑眼里,又是另一番情景。
他从姑娘的神态里品出了一点不一样的意思。
认识这么久,南平不是没笑过。看折迦戏时会笑,骑马时会笑,听他讲笑话时也会笑。但即便是笑着,眉间总还是有那么一点神伤,若有若无,几不可见。
而在得知赵泽要来时,南平是真的高兴了,掩饰都成了欲盖弥彰。
这点不一样的意思,称不上多。如同靴子里进的小石子,若是随意点便可以无视。但也不少,因为走路时难免硌人磨脚,时时提醒它的存在。
少年的直觉让他莫名不安起来。
“他们来得急,还有几日便到。”半晌措仑开口,端详南平的表情。
这倒是实情。自武暮二年平关一役,两邦便定下夏盟之约。只是今年东齐使团来得略早了些,未到暮春便已入凤谷关。而且带队的也不是先前定好的成庆候,反倒成了名不见经传的经学博士赵泽。
措仑派人去查赵泽底细,查来查去,当真一个清白读书人。只不过至今尚未成家,还曾在宫中教过公主习字。
不知为何,这两条让少年心里漾起些许不舒服。倒也谈不上怀疑,反正……就是哪里不舒服。
而南平听了措仑的回答,倒是收敛了笑意。
她默默颔首,好像听过便也就罢了,转而谈起其他事宜:“明日外宣……都准备好了么?”
说话间,手默默抚上缰绳,面上浮起真切关心:“我有些担心。”
尚族首领被扣在城中做人质,若是明日有个闪失,少年便是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措仑才绷起来的弦松快下来——南平是在意自己的。她眼中的担忧做不了假,如同先前的快乐一样。
赵泽年纪长,又是南平的老师,故而她想起对方时面上带着一两丝异样,不过都是尊敬罢了。自己的如临大敌,来得多少太过莫名其妙了。
——大抵沉浸爱河的人,在自欺欺人方面都是有一手的。
措仑想通这一层,默默偷眼瞧向南平,生怕对方看出他突如其来的小肚鸡肠。好在南平似乎并未察觉,于是他彻底放开杂思,长舒了口气:“十拿九稳。只是这件事有些复杂,你是想知道的简单些,还是详尽些?”
南平的心思已然飘远,停在了河水奔腾的凤谷关,于是轻声道:“化繁为简吧。”
*
世间万千事,道不明、扯不断,皆因业障缠身。
但若是化繁为简,那些惊天动地的大事也不过寥寥三言两语便可一笔带过。
如同史书上简短数行,却道尽了一朝荣辱。
瓒多已逝,肉|身归天。高城内莲花灯不眠不休,燃彻天际。后宫的哭声持续一天一夜,宠姬截发明志,青黛涂面,各个使出神通打点起来,生怕落在殉葬的名单上。
有人怕死,自然就有人不怕。玛索多一头撞在了柱子上,流了一地血,堪堪被救了回来。
国不可一日无主,众臣与滞留城内的尚族首领纷纷举荐摄政王承此重任。措仑推辞再三,及至年幼圣者以天意相托,方才应允。
感念德加善行,登基仪式一概从简。新任瓒多上任伊始,废人殉,减三月徭役,请诸尚族首领之子常驻高城,以德和民,免治丝而棼。
一时之间,王者善名远播。民定则心齐,复仇的火焰席卷雪域——广夏人杀我国君,我便要他血肉来偿。
群情鼎沸,如之提阀之水。欲壑难平,出征似乎已成定局。
不过这都是后话。
此时一缕青丝忽悠悠落下,掉在已是黑布缠绕的王后寝宫内,却是瓒多大丧后的第一日。
南平依俗,差人为其断发。只是才剪了一绺,就被高城的随侍拦下,说什么也不肯再剪了。
从对方仓皇的眼神中,她也明白这是措仑下的旨意。也对,他还等着自己再嫁,头发剪的太短总归不大体面。
“玛索多王妃都能以死明志,难道我尊为王后,为丈夫掉几缕头发也使不得?”南平心念一动,言毕抢过交股剪,紧贴着耳朵下缘绞了下去。
冰凉利刃斩断三千乌丝,散落一地。
殿外号角齐鸣,哀婉凄楚。
*
暮春时节,雅江上冰河已化。水流带着被压抑了一整个寒冬的愤怒,向前喷涌咆哮。腾起的水点子溅到人身上都恨不得砸出个洞来,毋庸说立在江边看景了。
一个青衣人偏偏就不惧这天堑,站于江边高石之上。广袖阔衫被风鼓的极满,恨不得踏云而去。
田齐紧赶慢赶跑到江边,被这自然馈赠的天景吓住,愣是不敢上前。
赵大人不眠不休彻夜兼程,把原本多半载的路生生赶成四个月也就罢了。如今还跑到水边吹风,难道真得了失心疯?
而赵泽在江水的巨大轰鸣声中,恍惚听见了随侍的呼唤。
他扭过头去,现出一张清雅面孔。风太大,吹得他嘴唇青白,人却无知无觉一般。
“赵大人,有您的急信。”田齐扯着嗓子跳脚喊起来。
江边的人停了半晌,方才跃下高石,跟着田齐往营中走去。
哪怕坐到了案台前,赵泽耳膜里仿佛还残留着流水冲击岸石的震耳欲聋声。他拆开密信,里面的内容倒也简单。
德加的王弟措仑继位了。
赵泽捏紧了信纸,又反复看了数遍。不过短短数字,就是翻出花来,也就这么些内容。
他人才刚过凤谷关,还有几日才到高城,城中竟出了如此大变故。
赵泽原以为此番要应对的是阴险狡诈的德加,没成想却变成了一个自己知之甚少的年轻人。
说来也巧,此次会盟东齐与雪域竟双双异主。成庆候换成了赵泽,德加换成了措仑。虽给此行平添不少变数,但也多了几分趣味。
却不知措仑行事风格如何?
想到此,赵泽急书一封密信,喊来了田齐,差他去寻高城暗桩——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办妥了正事,男人重又坐下。
这回他终于有心思想想南平了。
他的南平,苦命的南平。
才当上王后,便要守寡终生。难道她后半辈子都要独自在这苦寒之地上度过么?
男人的双手团握起来,剪得齐整的指甲陷入掌心。
第31章 爱情修罗场(1)……
措仑初登王位, 自然事务繁忙。南平再见他时,已是大丧后十日。
夜已深,德加的女人们依旧在宴厅里跪守长明灯。
赭石磨成的粉末涂在脸上,几日未曾卸掉, 烧的不少人肌肤生疼。这点疼痛也让时不时响起的哀恸声听上去格外情真意切, 失了魂一般。
众人面前的棺椁是敞开的, 象征性放上德加的衣履, 熏起气味扑鼻的安息香。对于这个惨死的男人, 南平并没有太多感情,做不到像玛索多那样肝肠欲断,只有浅淡的伤感。
她沉静的跪着, 雕塑一般。
膝下虽有毛毯, 跪久了还是疼。长了十来年的长发骤然离肩, 颈子上都凉飕飕的, 头上分量轻的难以置信。长明灯晃得人眼发晕,睡意一波接上一波滚上来。
南平默默在袖中狠掐了自己一把——守灵的最后一天, 无论如何也得坚持住,不能功亏一篑。
就在梦境沉浮时,殿门骤然打开。
黑服少年在近卫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行动间猎风阵阵, 给原本闷热的殿内带来了些许凉意。
众宠姬对新的帝王行礼,接着重又跪了下来,瑟瑟发抖。先例是会从侍过寝的姬妾里, 挑十数人为德加陪葬。所以措仑的出现, 无异于带着死讯。
只是她们有所不知,措仑压根没有人殉的意思。经过圣殿死里逃生那一遭,他早就清楚德加的心意, 又何苦送些冤魂下去陪葬。
他现下过来,是为了看一个人的。
少年环视一圈,没有开口,单是把眸光落在了领头跪着的少女身上。
此地风俗是夫君死后女子截发,因此在一众短发女人里,南平的装扮倒也不是很扎眼。她发上被蒙住朴素毛葛头巾,取代了原先的步摇与宝冠。
但此时措仑目光沉得坠人,好像要把她从人群中拎了出来,从轻巧的短发到裸露的雪白颈子,仔仔细细打量个遍。
——随侍说的没错,她当真把头发绞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是命都不要,也要表忠吗?
南平的瞌睡全醒了。
她露出的耳朵尖都被看得通红滚烫,略有几分心虚。明明是依俗断发,但此举算是抗了措仑的旨,委婉向少年表示自己不从的心意,不知对方会作何反应。
而措仑在等南平开口,好豁免她起来。
他如今身居高位,总不好当众对德加的妻子嘘寒问暖。只要对方给个台阶,他就能顺势下来,两个人去殿外把隔阂摊开了说。
南平冰雪聪明,不可能不懂。但她一动不动,睡着了似的。
长明灯被风吹得摆动,浸在死一般沉寂里。
半晌少年没说话,面色沉郁。接着袖子一甩,带着气转身离去。
这点怒火随着少年离开南平的时间越久,烧的越旺。及至从宴厅回到寝宫里时,措仑已是出离愤怒了。
他不相信南平不明白自己的用意。
明明两个人说好的,她却偏要对着干。对着干也就罢了,许是有其他苦衷,说明白了便好。但今天她就这么坦坦荡荡的跪在那里,既不看他,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难不成是想和他有意避嫌么?
如果不是背负王冠,措仑是很想向南平问个究竟的。
但当时殿中的眼睛全在盯着他,一心窥探上位者的想法,让他一个字也没法吐出来。
真是憋屈!
想到此,措仑恨恨的踹了一脚矮案,轰隆一声,台上的华美酒食便倾泻下来。身旁的奴仆吓得脸色苍白,头都不敢抬,生怕触及圣怒,失了性命。
措仑喘着粗气抬眼望去,只看到了一片颤抖的后脑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