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彻骨,冲淡了愤怒。
他为这场景突然怔住,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好似暴君一般。
良久少年叹了口气,俯身去捡咕噜到脚边的银酒盏。而有个机灵奴仆已经嗅出主子和缓的迹象,连滚带爬的奔过来,抢先帮措仑把杯子拾了起来。
一个人做了表率,没被责罚,自然就有其他人跟着。很快殿内忙碌起来,规制的井井有条。
措仑立在中央,身边明明团团转着无数人,却从未如此孤独过。
*
南平跪在宴厅之中,不知为何心里坠得慌,压在胃上,喘不过来气。
她想到了措仑会生气,毕竟前段时间他们走的太近了些,很有点情投意合的错觉。若能借此机会暗示清楚,倒也好。
但当真看到措仑郁郁寡欢时,她却也不好受起来。
斩断一段情,无论是友情还是爱情,都无异于刮骨疗伤,对措仑是剧痛,而南平亦是。
她一忽是后悔和心软,一忽是劝自己要狠心。
柔肠百结熬了多半个时辰,却有随侍带着一个软垫前来,特特呈给南平。
“王上说夜里冷,怕您着凉。”
——就是闹别扭,他也是想着她的。
殿上众人的目光里包含深意,连玛索多都诧异的望过来,好像窥探到一段秘辛。
南平只觉得心里又酸又涨,若是接了这垫子,就是退了一步。可若是不接这垫子,便是不给新帝脸面。
她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受了赏,温声道:“请带句话,让陛下也保重身体。”
随侍满意的回去复命。
因为南平的这句场面话,措仑长舒了口气。
“知道了,你退下吧。”他淡淡的与随侍说。
待到孤身一人时,少年才忍不住四仰八叉躺在毡垫上,反复思量南平的那句“保重”。冷静下来后,他也想明白了。南平顾忌自己的声望,那无非就是多等些时日,他等得起。
待他抽出空好好和南平聊聊,肯定会重归于好——如此亲密的两个人,哪里会有隔夜仇呢。
只是他一直没有抽出空来。
先是政务缠身,紧邻着三日后,赵泽带队的东齐使团便到了。
*
赵泽踏进高城质朴的大殿时,第一眼看到的不是繁复的异域装潢,不是堆积如山的宴请佳肴,不是歌舞蹁跹的舞伎,而是高位上的新帝。
少年模样极俊,许是眼睛大的缘故,面相瞧着就亲和。听闻此地的男人善武,他应是也常年骑射,举手投足间张弛有度。
看起来比传闻中的瓒多好相与不少。
“见过陛下。”赵泽在心里有了思量,于是温声行礼。
他虚虚的半跪,擎等措仑的一声“起”。按理说不过片刻对方就会免礼,然而停了半晌,都没个动静。这个姿势着实辛苦,赵泽又偱礼不能抬头,不过一小会功夫,汗就洇湿了脊梁。
他心里渐渐犯起嘀咕:这是新帝难不成只是看着和善,实则桀骜,故意给他点苦头吃吃?
其实还真不是。
赵泽低头行礼,却不知措仑也正在看他。而这一看,少年心里有点别扭。
虽然措少年早就知道南平的这位“夫子”不是个老头,但他已经自顾自在脑海中的照着葛月巴东的形象,描绘出了个膀大腰圆的猛汉先生。
今日一见,赵泽不仅不邋遢,竟还真真是个人才。长身玉立,一席青绢缂丝衣飘飘欲仙。
那日见南平在马场上神思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石子落在心上,悄悄磨起人来。
几日未见,也不知道南平怎样了,想没想他。
措仑这一思寻,耽搁的时候就长了。直到身旁译官看不下去,轻轻咳嗽了一声,他这才反应过来,人家赵泽还跪着呢。
既然在无意中给了对方一个下马威,措仑也只能装作若无其事,淡声道:“起来吧。”
接着吩咐开宴。
依照常理,明日才论正事,今日不过是应酬而已。只不过宾主各怀心思,这才刚碰面,就有些针锋相对。
酒过三巡,措仑率先开口:“听说赵大人与南平幼时就认识了?”
“是,臣曾侍奉殿下读书。”赵泽淡声回应,心里却掀起巨浪。
——亏得他还觉得措仑和气,这位怎么如此混不吝,连南平公主的闺名都叫得出?
“南平小时候什么样?”措仑虽然对谈话兴趣寥寥,但对南平的童年还当真有几分好奇。他曾问过少女本人几次,总被含混过去,好像不愿提起东齐旧事一般。
新帝为何对南平的事情如此感兴趣?
赵泽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个难以置信的假设。难不成……
他面色不改,温声回道:“南平殿下冰雪聪明,自是伶俐可爱。不过小时候也有淘气逃课的时候,被瑞妃娘娘拎着耳朵喊回来,哭的一个字也认不进去。非得从我这讨个甜梅子,吃过了,才肯再读书。”
说完好像因为回忆起亲昵往事,嘴角带笑,又试探道:“不知陛下何出此言?”
赵泽很是有几分傲骨,措仑初见就对他使下马威,他自然也不能让少年威风。不然明日盟事,对方觉得他好拿捏,可就难办了。
这厢赵泽描述的绘声绘色,好像雪球似的小南平已经跳到眼前似的。
而措仑虽得了回答,却沉着脸,没吭声。
这么可爱的南平,成日见嘟囔着跟在赵泽后面。自己都没瞅着,倒叫他抢了先。
这醋来的不明不白,有点上头。
而措仑是不擅长喝醋的,忍不得,也不想忍。停了片刻,他突然发问:“赵大人吃饱了么?”
主人如此发话,赵泽只能斯文落箸:“是。”
“既然吃饱了,我们走走?”少年像是要去做什么大事一般,如此问道。
赵泽原本嘴角的笑,因为这个没头没脑的提议凝住了。
第32章 爱情修罗场(2)……
措仑和赵泽说去走走, 好像真的就只是走走。
两人打宴厅出来,留下了身后两邦使节与大臣。此时天气已暖,高台上绿草连绵不绝,每行一步都会压断草枝子, 让空气里迸发出新鲜绿意。
这条狭窄的小路通向哪里, 赵泽并不知道。他只觉得少年身量虽比自己略矮些, 步子迈得却大, 气势逼人。
良久, 措仑在殿后的一颗树下站定。
此处僻静,是个说悄悄话的好地方。除去身边三两个高城近卫,再无旁人, 倒像是有意避开窥探一般。
少年冲近卫低语一句, 对方随即转身离去。
赵泽佯装没看到他的动作, 单是专心看景。如同树上结了人参果, 细细瞧去就能盯几个果子下来。
他见多了大阵仗,沉得住气, 知道此时不能急不能躁。
“赵大人不好奇我叫你来,是做什么的吗?”这厢措仑摩挲起戒面,张口问道。
赵泽温声回说:“臣愚钝, 还望陛下明示。”
“既然不知道, 那就等着吧。”少年回的干脆,把男人剩下的场面话生生堵了回去。
赵泽吃了个闷声亏,只得忍了下来。
而这一等, 就是一炷香的功夫。
终于远处香云绕绕, 娉娉婷婷走来一道清瘦倩影。离得越近,脸庞越见清晰。赵泽长衫里的脊背绷了起来,几乎压抑不住肌肉的局促。
隔了这么久, 他又看见南平了。
她模样变化很多,头发短了不说,脸也瘦得脱相。眉心间一抹坚毅之色,全然不像离开时天真。
虽然年纪不过长了一岁,但这一年里她嫁人、丧夫,经历的太多。再不是那个无邪的小女孩,更像是个成熟的女人。
而南平每往前一步,都像行在刀尖上。
她心脏紧张的快要从腔子里蹦出来,目光落在赵泽身上,又瞬间移了开。男人虽然还是熟悉的斯文模样,但好像和印象中又有哪里不大一样。
大抵是她在心里一日日临摹,人影便脱离原稿,有了自己的轮廓。
“见过赵大人。”她止住满腹翻滚的情绪,低声应了一句。
赵泽声线也终于有了细微的颤抖:“殿下一切可好?”
“我很好。”南平温声答完,又忍不住问道:“敢问赵大人,我的母亲和二哥如何?”
“二皇子立储,瑞妃娘娘欢喜都来不及。”男人回的委婉。
“太好了,太好了。”南平抚掌低声复述,心里莫名有几分酸楚。总归自己的牺牲没落空,便不算白来一遭。
“他们身体康健,就是极思念殿下。此番还托我带来家书,呈与殿下。”赵泽又道,似乎是在暗示什么,“等丧期过了,殿下若是有机会回东齐看看,想来娘娘也会感念这份孝心。”
这句话戳中了南平的心坎。
她一瞬间好像回到了锦绣宫中,思乡之情满溢。但赵泽的言语也骤然提醒她,她已嫁做人妇。有些说不出口的念头,哪怕心里再想,也不合时宜了。一时间整个人好像挂在秋千上,在喜和忧之间来回摆动。
静观故人相逢的措仑听到赵泽的绵里藏针,心里窜起一股无名火,直接开了口:“听说东齐人尊师重教,老师和父亲是一样的。所以我这次邀南平前来,是想叫你们亲人之间见一见。其他没影的事情,赵大人就不要说了。”
他不喜欢猜忌,尤其事关南平。所以与其含沙射影的整些花花肠子,不如掰碎了扯明白,谁也别眼里揉沙子。
赵泽见惯了油滑官腔,因为少年直率而愣住:这算是什么混账话?倒像是按着公主的头,认他做半个老子爹似的。
被强行认爹的南平忽悠悠的看了一眼措仑,重又垂下羽睫。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既然都是亲人,就不用拘束了,随便说话吧。”措仑倒是没心没肺,见大家都不出声,便又指着赵泽道:“你先说。”
赵泽面色有些僵硬,却不好驳一邦之主的面子,顿了顿,果然依言询问:“南平殿下还在读书么?”
南平凝神,尊敬道:“赵大人的教诲南平不敢忘,日日都有临字帖、行早课。”
接着她又详细向赵泽回了最近在看什么书,读了什么道理,有些什么感悟。
许是这个过程让南平想起了短暂的少女时光,末了她顽皮一笑:“赵大人若是不信,考考我便是。”
赵泽颔首,似是满意:“没有落下功课便好。考试谈不上,殿下愿意的话,不如就着眼前景色吟一首五言。”
高台地方大,风日和煦。在此处俯瞰城池、欣赏河水蜿蜒如银练一般垂在田野之上,不失为一件让人诗兴大发的美事。
“江城如画里。”南平思索片刻,沉吟出来,似是在等人接下句。
“山晚望晴空。”赵泽顺口接道。[1]
两人有来有往,竟当真落起家常,做起学问了。
他们谈诗谈的晦涩,措仑听不大懂,有些道理也不明白。糊里糊涂间就看赵泽提点两句,南平便笑了起来,眼睛都闪闪发亮。那股兴高采烈的劲儿,少年都少见。
措仑突然气苦:自己惦记着南平家里来人,便好心让他们见见面。怎么倒成了上赶着送布,专门给人家做嫁衣裳呢?
他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南平与男人便都停了下来,齐刷刷的望向他。
“没什么,我嗓子痒。”少年半晌憋出这么一句,不肯承认是小心眼了。
南平知冷知热,顺口说:“天气暖和,陛下要小心别染上风寒。手都还没好呢,就不肯穿厚衣裳了。”
她话音刚落,心脏猛地掉拍,因为赵泽正若有所思的看过来。
——她和措仑相处的久了,有时下意识就言语亲昵。少年自然没那么多讲究,所以她便随意了起来。但赵泽的出现,好像让她重回东齐,提醒自己一言一行须得谨慎。
南平只觉得脸上热辣辣,自觉失言。
这点子懊悔的脸红与低头,落在旁人眼里,就是害羞。
措仑原本有些低落的心饱胀起来。他暗自寻思,少女既关心自己,面上又有羞怯之意。应是想好重归于好,却因为老师在近旁抹不开面子。
情场上的得胜者总是格外大方宽容,所以措仑温声道:“你们继续聊诗吧,我爱听。”
赵泽看向他,语气恭敬,貌似好奇的问道,“恕臣逾越,臣倒不知瓒多陛下对诗也有研究。不知可否吟一首,让臣开开眼?”
赤|裸裸的挑衅。
措仑擅长习武,一肚子山野故事。若是论治国,最近也学了不少。但说到吟诗作赋,他在脑子里搜刮了半天,一个合适的也没有。
南平熟悉少年,见他面露苦恼,便要上前出言解围。
但就在此时,措仑突然灵光乍现,记起了南平给他的纸条——旁的不会,字条上的诗还是背的滚瓜烂熟的。
于是他开了口,一气呵成的说道:“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2]
说完对自己很满意,随意问道:“怎么样?”
殊不知此言一出,余下的两个人都犹如雷击。
赵泽震惊的表情再也掩饰不住,一时拿不准措仑是有意敲打还是另有他意。
南平只觉得血一寸寸冻起来,呼吸间都能喷出冰碴子。这可如何是好——这几个字在头顶上盘旋不绝,好像食腐的秃鹫一般,随时都会俯冲下来,狠狠啄掉她的血肉。
而措仑是得意的。
他兴致勃勃的望向南平,像个孩子似的等待心上人夸赞两句。但他眼前的场景,很快就让他大惊失色起来。
——南平眼前一黑,软软的晕了过去。
第33章 狼虎药
少女晃了两下, 眼瞅就要倒地。
措仑离得近些,一个箭步上前,眼疾手快把她接住。赵泽下意识的也往近走了一步,但眼见公主已经被少年环在怀里, 伸出去的手便又默默缩回袖中。
“南平。”措仑着急的呼喊, “能听见我说话么?”
南平双眼紧阖, 意识全无, 丝毫没有应答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