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收了麦子,领上你们娘四个的口粮回娘家。”看她还不明白,顾言继续“让出房子可以。就让他们家老大,也就是你男人打光棍好了。他们不当你们是这家人,你就领着孩子走的利索。记得啊,说给孩子改姓,以后不是他们家人了就。”
“啊?……”女人这才恍然大悟。这事情的关键在她仨儿子身上,老两口想要每个孩子都成家,多生孙子开枝散叶。而不是为了一个尚未进门,不知啥结果的事情逼走几个孙子。
“妹子,你这太厉害了。这都是咋想到的?”
“别管些了,赶快回去跟几个儿子窜一下。也可以通过邻居或者亲戚把你的不满和打算透给你公婆。说不定不用付之行动,只要做个架势他们就能改变主意。”
顾言说着拍拍女人肩膀,转身摘了几朵路边的野花。
这事有几个关键点。第一,她公婆偏心但不糊涂,行事也不蛮横。这么做无非是觉得对他们没有损失,也就欺负她一向大度好说话。第二,也就是公婆的七寸。她生的是公婆在乎的男孩子。
这两项缺一不可,不是谁家遇到这问题都能这么解决的。这年代女人离婚难活,回娘家这操作几乎拿捏不到婆家。因为住不了几天就得因口粮问题被娘家人给送回来,带着孩子就更没法回。一口吃的一个住处就是命啊,有时因为这挨打了娘家人都得劝你忍着。
而且婆家还得是差不多的老人,若是遇到极品,还是她一力降十会更有效果。
女人得了指点欢天喜地的回家,身后挑着担子的李仲夏对顾言刮目相看。这真的是个没读过书没见识的女人吗?分析问题一针见血,敌我态势清楚明了。绝对的对症下药。
还以为她就会动刀动枪呢,原来也会教人耍心机。
割了一天的麦子,胳膊腿都僵硬的不会打弯了。李仲夏回家后看到顾言若无其事的在棚子底下做饭,身形利索无一丝疲态。
她今儿可是打头的,五队第一天在全大队得了第一,有她不小的功劳。被女人压在脑袋顶,激发出男人们无穷的潜力。看来接下来几天河野大队的麦收要进入高潮,说不准在全公社都能拿名次。
堂屋里点着两盏油灯,这年代绝对的奢侈作风。是她坚持让俩闺女一人一盏点着写作业。
这女人是么的特立独行,在一众粗糙的农村妇女中仿佛鹤立鸡群。与孩子们的关系亲切随和的好似朋友,哪怕龙凤胎才么点大,她也给与了孩子友好与尊重。院里人都说她好脾气,早忘了她几年前是怎么把韩家收拾的哭天喊地跪地求饶。
这女人让他看不懂,她之前态度是对他有意思吗?她又图什么呢?他如今早已不是个意气风发的师政委,脱下军装妻子立马提了离婚,她又看上他什么了呢?
李仲夏低头瞅瞅自己。条纹背心军绿裤,上头全都沾了泥。脚上的解放鞋是之前留在家里的,左脚开了胶,右脚拇指破了个洞。同样沾着灰土泥巴。
这泥腿子的造型没什么稀罕的吧?
“发什么楞呢你,水缸水不多了,你去挑两担,晚上洗漱用。”
顾言一出声,他立马回了神。放下手中两头尖的扁担,换上两头带铁钩的扁担挑水去。整体动作一气呵成,丝毫看不出他已经在这儿研究人家半天。
晚饭顾言蒸了窝头,看着黄灿灿的还以为全是玉米面。实际她放了很多小米面和白面,吃起来口感香甜软糯,根本没有粗糙的感觉。
“妈妈。”她放下盆刚坐,妞妞就抱着她的小娃娃摇摇晃晃的过来。小闺女拉住她胳膊,在她腿上坐下。
小丫看妈妈的怀抱被占了,抱着娃娃不甘示弱的坐到了妈妈的另一边。大眼睛瞅着对方,一副你占了我地盘的眼神。
“妈妈。”妞妞搂住了顾言的脖子,强烈的表达自己的占有欲。
“我妈妈。”小丫瞪她一眼,也搂住顾言脖子。
俩孩子小胳膊小腿的,为了能搂紧几乎就是吊在了她身上。她左右瞅瞅,无奈一笑,一左一右都亲一口。
瞅一眼坐在一边乖乖等吃饭的顾彦磊,她不禁感叹这孩子墨迹归墨迹,但总归没闺女这么黏人,尤其在有好吃的时候。要是他也黏着妈妈,她搂着仨孩子这饭可咋吃?
“都乖啊!小丫到旁边自己吃饭,妈妈给妹妹舀一点儿稀粥,哄她吃点儿。”
“为什么妈妈要抱着妹妹不抱我,我也要妈妈抱。”
小丫话一说完,妞妞更加紧紧的搂住了顾言。表情不言而喻,这地盘我占了,绝对不让你。小丫的占有欲也非常强,看她这样也紧紧搂住妈妈,就是不放手。
炕上的李老太伸手拍了这俩一人一下,皱纹深深的脸上笑的开怀。“俩臭丫头,你们这样妈妈咋吃饭啊?她今儿可割一天麦子了,不知道心疼妈妈累啊。”
她这么一说,小丫大了领悟的快,率先放开了妈妈,自己乖乖坐到了姐姐身边。小花亲她一下,把勺子递给她让她吃饭。
“妈妈蒸的窝头,可好吃了,分你一个小的。”
“我要妈妈做的个小兔子窝窝。”说着话,大眼睛不忘瞅一眼旁边的妞妞。看她在妈妈怀里,小嘴不禁撅了起来,一副委屈兮兮的样子。
“妈妈上工很忙,顾不上做兔子。等割完麦子,再让妈妈给做好不好?或者姐姐给你做,姐姐也会做的你忘了。”
“不要,就要妈妈做。”
怎么忽然这么倔强,以前不是挺乖的嘛,这是怎么了,看着就一副闹别扭的样子。小花一时有些犯愁,不知道该拿这个闹别扭的妹妹怎么办。
“等妈妈过几天不这么忙,一定给小丫做兔子窝窝。还有鲤鱼、大公鸡,给小丫做好几个花样好不好?”
“好。”看妞妞也坐着自己吃饭,妈妈的大手还温柔的抚摸自己发顶。小女孩高兴了,关爱的天平加了砝码终于平衡,笑嘻嘻的开始吃饭。
李仲夏坐在一边。看她没有动怒,没有训斥,更没有动手就安抚好了俩争宠的孩子,心里暗暗给她竖大拇指。他家儿子跟姨姐孩子相差一岁多,在一起也很容易争吵,他曾多次听到过妻子和她姐为此歇斯底里的大吼。家里的鸡毛掸都给打的秃了毛。
其实不止是他妻子,大部分的家长都是这教育风格。他这个被人称性情温和的男人,在面对孩子的问题时也曾动过手。可这女人怎么就能在劳累了一天后,还心平气和的去对待孩子,敏锐的发现问题并解决。
等饭后顾言去喂猪,他想帮忙被拒绝后坐炕上给他妈按摩双腿。说起顾言不动手的事儿,他妈居然哈哈大笑。
“她不动手?是你没看着。孩子们要是犯了原则性的错误,她也是会动手的。竹板打手心,看情节严重打多少下。去年,不,今年年初的时候磊磊偷厨房的烙饼,被她打了好几下呢,小手都打肿了。”
“是嘛?”
“可不。偷东西、撒谎、偷懒耍滑、她是绝不允许的。磊磊做事再墨迹,妈妈交代的活儿也会干好。”
“他么小会干什么啊?”李仲夏笑,发现越发看不懂这女人了。教育孩子如此有原则,而且有针对性。磊磊可不就是墨迹还有些懒嘛,她这都跟谁学的?
“帮忙搬凳子,或者扫地、吃完饭送碗筷,只要力所能及,她都让孩子干。”
老太太说完看儿子没吭声,瞅一眼窗外,捅咕他一下声音压得低低的。“咱说的事儿你考虑的咋样?顾言这孩子绝对是好闺女,家里家外一把抓,比你原先媳妇强。”
“娘,您让我好好想想。婚姻不是儿戏,我已经失败一次,不能再随随便便与人组成家庭。我们都根本不了解,这么贸然结婚是不负责任的行为。我的成长生活轨迹跟她完全不同,你说我们真的合适吗?难道就为了孩子们能有个完整的家,我们就勉强拉到一起啊。”
“不是。娘是……”结巴了两回,老太太理了下思路继续。
“娘知道你自小读书多,懂的多。后来又参加了部队,见识广、眼界高。可能看不上农村的娘们。可娘跟你说,顾言绝对跟普通的农村娘们不一样。她拿着字典自学,就能学会写字,这两年的家里的信全出自她的手。她也是读书看报的,不是两眼一抹黑的文盲。”
“这两年的信出自她的手?娘你确定吗?笔迹可不像个初学者的。”
“确定,她都练了好长时间了。”
心里的涟漪随着母亲的话更加止不住的在扩散。李仲夏手上不动声色继续给老母亲按摩,眸底深处已风起云涌。
本来就心湖荡漾,结果等顾言她们洗漱完,他安排老娘睡下去耳房后,这女人居然来敲他的门。
看到她的身影,他才发现这几天脑子里居然全是她。月光下,迎上她漆黑的眸子,他瞬间脸颊发热,感觉沸腾的血液全上了头。
“你,有事?”
顾言点点头,将藏在身后的东西拿出来。居然是九朵红色的蔷薇,月光下披着淡淡的光晕,幽香醉人,沁人心脾。
“外国小说里,红玫瑰代表爱情。咱这没有这花,这几朵蔷薇我费老大劲儿找来的。送你了。”
她伸出胳膊举着鲜艳的花朵,他呆呆的站着心如擂鼓。活了三十多岁,他这是遇到传说中的表白了吗?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大胆的女人,有话不用媒人传,居然亲自来找他表达自己的心意。
“你这是拒绝吗?”相比于他的心潮汹涌,顾言显然冷静的过份。“我比你前妻差很多吗,所以拒绝我?”
“不是。你……你很好。”年轻的完全不像四个孩子的妈,活力四射朝气蓬勃。
“不是讨厌就好,我们可以先定下关系,相处看看嘛。”
“为什么选我?”李仲夏终于镇定下来,深呼吸一口慎重的开口发问。给你介绍过么多都被你推了,为什么现在又来撩我?
“因为我就想嫁你啊!”
简单的一句话,他刚恢复的心跳又失了自制。这女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如此大胆简直是……简直他就没见过。
“顾言同志,这是很严肃的事儿,你别开玩笑。”
“你哪儿看出来我是在开玩笑?”顾言整肃容色,变的跟他一样认真。“你要是嫌我带着四个孩子负担大,可以直说。赶明儿我就带孩子们搬走,不影响你找对象就是。”
她说完将手里的花往他怀里一扔,转身就要走。李仲夏急忙伸手拉住,被这个敢爱敢恨雷厉风行的女人搅乱了一池春水。
“……我没说嫌弃你。”
“我们现在算什么关系?”女人双眸好似闪动着一颗颗小星星,一眨一眨的搅动着他的心跳呼吸。
“处对象。”
“好。晚安,拜拜。”
她挥挥手远去,不带走一片花瓣。独留他手捧鲜花在夜风中凌乱。机械的回屋关门,将花插进花瓶,钻进被窝捂着脑袋哭笑不得。
这一场恋爱之旅,开头是不是荒腔走板过了头。他才是男人,才应该是个掌握主动权的不是嘛。顾言,你给我等着,早晚我得扳回来这一城。
只是一夜的时间,老李家好像就变了季节。如火的夏季吹起了阵阵温和的春风,几个孩子吃着鸡蛋饼抬头观察妈妈是不是吃错药啦。
端午节刚吃过红豆大枣粽子,这才过去没几天吧,咋大白天的又给烙鸡蛋饼呢。他们五个每人还有一小碗麦乳精,这也太暴露奢侈了吧。
“快吃啊,下午放假了你俩负责带弟弟妹妹。妞妞最小,小心点儿别把她磕碰着。”
“知道。”大花大大咧咧的点头,小花乖巧的笑着应是。转头小声的在妈妈耳边说悄悄话。
“现在还不是。”
顾言声儿不大,这回答让在坐的大人们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老太太咧嘴偷着乐,喝一口小米粥望着孙女自言自语。
“一家子有爹有妈的才算齐全。”
一句话说的大家全抬头看顾言和李仲夏。这俩相视一笑,默然不语,一个比一个更高深莫测。
又是一天高强度劳动,晚上下工时通知所有男同志晚饭后到打谷场加班。割下来的麦子得抓紧脱粒,否则万一来一场雨的话损失就太大啦。
顾言到家时李仲夏还未回来,俩闺女已经做好了晚饭。小米粥煮疙瘩,比别人家的都稠,扛饿的硬货更多。水灵灵的小葱,鲜嫩嫩的黄瓜,蘸着黄豆酱吃非常美味。全是自留地里摘回来的。
“李伯伯咋没回来?我把饭盛到堂屋去还是等他回来再盛?”小花给她端来温水放在地上,小丫拿着香皂跟着后头。妞妞没抢过姐姐,只好亦步亦趋的跟着,唯恐把她落下。
“妈妈。”
“是我妈妈。”
好嘛,这争妈妈的戏码再次上演。看来她作为中心,只要一出现就是激情四射,火花飞溅啊。
“都别争。妈妈不是说过嘛,你们都是妈妈的孩子,妈妈都疼。”
“不要。妈妈是我们的妈妈,不是妞妞的妈妈。她想要妈妈,除非把爹分给我们。”
“对,把爹分给我们,这样别人就不会笑话我们没爹要。”磊磊居然也附和小姐姐。龙凤胎站在一起,深切的表达着自己对父亲的渴望。
这是下午谁又说什么了吗?孩子最天真无邪,但往往越是这样,有时候说出来的话越伤人。自她离婚,闲言碎语不断。他们还小,没有她这铜墙铁壁般的心,会受伤很正常。
“同意分你们了,所以你们现在要叫爹了吗?”李仲夏放下手里的扁担,蹲在棚子外不远处,拍拍手朝孩子们伸开双臂。“要爹抱抱吗?”
“要。”龙凤胎跑去,一点儿不怕生的扑进男人怀里。妞妞看没人跟她抢了,赶快拿着香皂坐在妈妈旁边。
大花姐俩也满是笑意,把毛巾放到顾言腿上,转身跑进了棚子。“妈你快点儿洗,咱们开饭了。”
小花还有些别扭,端着碗过来的时候小声的嘟囔她一句:“别墨迹……他还等着洗呢。”
顾言乖乖点头,对闺女这“吃里扒外”的行为无一丝异议。自己洗完倒了水,顺道体贴的给男人兑了温水过来。
龙凤胎新鲜过了,高兴的跑出去跟人宣扬自己有爹的事儿。院里邻居听到的全出来道了声恭喜,一个个伸着手要糖、要烟。李仲夏正欲回身进屋,李老太已经打开窗户递出个小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