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更为拥挤,一个肩膀压着一个,甚至有人爬上广场两侧的石柱。
“死得好!”
“这些不忠的人一定会下地狱!”
“愿神明平息怒气。”
赤狄修不管不顾地往前挤,终于来到前面,也终于看清高台之上的情形。
高台中央立着四个木架,木架从左至右分别捆着凯瑞里、克兹、尔琳和尔拉。
他们身上被长剑捅了大大小小的血洞,鲜血染红衣服,流落满地,慢慢变干,颜色变深。
他们面色青白,已经没了生气,显然死去已久。
多洛珍不在,因为她死在三天前。
三天后的今天则是对她亲信之人的处决,如果她不骗赤狄修离开,这也会是他的下场。
赤狄修双手握紧成拳,身体崩紧得好似一根随时会崩断的弦。
拥挤的人群仍在热闹庆祝,又是响起乐声,又是撒花瓣跳起舞。
赤狄修第一次来国城,这些人热闹庆祝着多洛珍成为光明神女。
而现在他再回到国城,这些人却在高兴欢庆着她的死亡。
赤狄修咬紧牙关,恨意在胸膛剧烈疯长。
脖子上的红印也在发烫。
*
凯瑞里和尔琳他们的尸体被运出国城,丢弃在荒山野岭之中。
赤狄修一路跟去,等运送的人离开之后,一个个背起尸体,来到避风避阳的山腰平地。
他其实不太清楚人应该怎么葬,父母去世时,他还太小。
他只能依照好心人给他父母埋葬的方式,埋葬好凯瑞里他们的尸体。
将尸体埋好,赤狄修又回到国城,买来四块方尖石碑,安放在他们的墓前。
“感谢你们对她的照顾。”
“愿你们安息。”
而他连为她安葬都做不到。
*
赤狄修站在四块石碑旁,从漆夜到天明。
他拔起手中的骑士长剑,手腕一转,剑尖直刺自己的胸膛。
这是她亲手赐予他的长剑,用它迎来死亡,再合适不过。
在这时,升起的太阳冉亮天际,长剑剑身的光纹遇到日光,亮起浅淡的金色碎光。
剑尖已经没入肉里,血一点点溢出来。
想死,也想为她报仇。
赤狄修动作一顿,收回骑士长剑。
可全国城这么多人,该怎么除尽?
还有神殿,以及那个亲手杀死她的大祭司。
赤狄修冷静下来,将骑士长剑埋藏好,这个表明身份的物品,暂时不能带在身上。
他回到国城,继续拿假名为克约赫兹的石刻名籍证明身份,重新做回神殿的普通守卫。
因为那段时间的混乱,加之赤狄修平时低调不起眼,没有人注意他十几天的消失。
他将脖子上的红印遮好,平时有人就戴上头盔挡住血瞳,没有头盔的时候就和以前一样,低头垂着眼皮。
他冷眼看着神殿又准备扶持新任神女上位,看着其他人用更盛大的庆典来欢迎新任神女。
在庆典仪式举行之时,神殿守卫虚少,他纵了把火,燃烧神殿。
神殿被烧毁大半,需要重建重修,那些神教的人愤懑至极,以为是哪个民众纵的火,根本没有想过是神殿的守卫。
这远远不够,赤狄修想将神殿彻底烧毁,将神教的人一个个烧死。
从小到大,他被人鄙夷厌恶,动辄打骂,有过自卑、有过痛苦,也有过疲惫和不解,但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满腔恨意。
恨不得全国城的人都被火烧祭祀,为她陪葬。
这种恨几乎要将血液灼烧干涸。
在极端的情绪下,赤狄修无论吃下什么都会干呕,日渐消瘦,连夜失眠,甚至变得精神恍惚。
多洛珍死后,楼塔包括附近的花园都被遗弃闲置,她曾经的住处被当作厄运的避讳,没人再敢靠近。
待在神教这几年,赤狄修对一切都很熟悉,知道什么时候能不被察觉地离开修院。
他会到楼塔及附近的花园里,看看那片白色的花。
白玫瑰的淡香能令他的心神得到短暂的平静,但并没有好受,有的只是无尽绵延的痛楚。
赤狄修躺在花田里,闭上眼睛,感觉已经很累了,身体很沉,几乎要沉进泥土里。
如果永远在这里闭眼,白玫瑰渐渐长在他的血肉骨头上,似乎也不错。
她喜欢白玫瑰,会连同长满花的他,一起喜欢吗?
*
深夜沉寂,暗云掩盖星月,晚风吹拂着,带来从远及近的动静。
有人来了花园。
可现在,谁还会来这呢?
赤狄修猛地睁开眼,借着茂密的花丛,挡住身躯,暗中窥视。
一处火光倒映在湖边,有人手持火把逐渐走近花圃。
是艾伦诺。
他看着附近的白玫瑰,驻足许久,轻笑出声:“你是没罪,可你唯一的错就是生在王室。”
“还有你的父亲,维尔西泽三世迟早也会下地狱陪你。”
艾伦诺抬手摘下一朵白玫瑰,神色灰暗地捏烂在指间。
赤狄修藏在他后侧方角落的花丛里,听到这些,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是艾伦诺害死了多洛珍。
怒恨从额角的青筋胀起,血丝似毒蛇吐信,爬满眼球,赤狄修从腰间抽出随身携带的短剑。
艾伦诺并没有发现异样,独自说着话。
“在此之前。”
“先将你最爱的东西送下去给你。”
艾伦诺说完,正要将火把抛向花圃,突然感觉有危险破风逼近,速度之快,他只来得及稍稍侧开身体,避开要害。
肩头被砍下一刀,血液浸染白袍,艾伦诺立即念起术法,抽出一条光链,横刺过去。
刹那间,光链穿过赤狄修的心脏,鲜血飞溅。
艾伦诺再用力一甩光链,链条将赤狄修抛向湖面。
重物落入水面,激起高高的水花。
赤狄修沉入水中,冰冷的湖水贯穿他空洞的心口。
他看到湖边花圃燃起的火光,白玫瑰在火中摇曳凋零,即将化为灰烬。
恨,不甘。
为什么他不能为多洛珍报仇。
为什么艾伦诺不死。
身体逐渐冰凉,生命不断流失,赤狄修闭上眼,脑海里像是有什么关卡被打开,突兀地响起他母亲的声音。
“对不起我的孩子,是我们连累了你。”
“求黑暗之神……”
黑暗之神?
倘若黑暗之神还在。
赤狄修一字一顿念出绝望的祈愿:来自黑暗的神明啊,我愿献祭肉.体和灵魂,以求能再……见到她。
倏然间,赤狄修脖子右侧的红印光芒一亮,变得猩红。
他的身下出现巨型术阵,正是六星残角的星芒术阵。
可他的灵魂在术阵中剥离,身躯也被暗纹揉碎成粉末,一点点消失,最后暗元术阵结束,只剩一团漆黑的东西沉入湖底。
……
艾伦诺烧掉玫瑰,准备离开,谁知永生湖骤亮冲天红光,他难以置信地睁大眼:“这是黑暗元术。”
怎么可能,那到底是什么人?
艾伦诺惊疑不定,连夜叫来众多卫兵,用工具打捞湖里的尸体,却一无所获,那个人像凭空消失了。
他又让人守在湖边,十天半个月过去,也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
湖底阴暗潮湿,秽物很多。
赤狄修将血肉灵魂献祭给黑暗神,自己变成一团模糊不堪的东西。
淤泥里沉埋着很多与人有关的东西,衣服首饰,木盒银碟,铜盆武器等等。
它还在恨……人,所以凶恶地将这些东西连同淤泥一起吃掉。
渐渐地,它的躯体更加实化,也更加沉,形态更似黑色的淤泥。
可它什么也不记得了,待在湖底寒暑不辨,昼夜不分,度过极为漫长的时光,连带那丝仅剩的恨意都被消磨殆尽。
它该做什么,又在等什么呢?
不知过了多久,湖边出现一抹白影。
熟悉的气味令它混沌的意识开始清醒,它向水面浮去。
一朵白玫瑰落下,那抹白影消失了。
它浑浑噩噩地吞掉水面上那朵白玫瑰,忽然全身难受,或者说是舍不得吞掉这支玫瑰。
终于,它爬上了岸,将玫瑰放在那抹白影刚才所在的位置。
*
在0710系统空间中,投影的屏幕已经消失。
多洛珍愣怔半天没缓过来。
感觉到脸上湿润微凉,她抬手一摸,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过了许久。
多洛珍哭哑着声音问:“他那个术阵到底是怎么回事?”
0710说:“他母亲那一血系是被诅咒的,因为第七任黑暗神女爱上一位光明使徒,还生下了后代,这是一种背叛,黑暗神对这一血系设下诅咒,生下女孩没事,生下的男孩则会惨死。”
“赤狄修的父母不是暴毙而亡,而是他们生下了孩子,不忍他惨死,于是献祭自己的灵魂给黑暗之神,得来宽恕,因此黑暗之神在赤狄修的脖子上留下契痕,庇佑他平安长活。”
所以他从小受再重的伤,生再严重的病,都能命硬地活下来。
“赤狄修脖子上被人看作厄运的红印,其实是他父母以生命为代价,对他的保护,对他的爱。”
多洛珍不明白:“黑暗之神不是陨落了么,为什么诅咒还能发挥作用?”
0710继续说:“就像火和水一直存在,光与暗也同样不会消失,神明的实体消亡,只是以另一种形式存在,再比如说你还能使用光元术法,艾伦诺还能使用黑暗术法,有些东西其实还是在的。”
多洛珍更加不解的一点是:“可你们系统能让我回到三年前,为什么赤狄修没有变回三年前的人,还是现在的淤泥怪物?”
0710:“系统不是万能的,每个世界都有自身内在的运行规律,我们能重置一些东西,但也是在约束的框架里进行,强行干扰世界定律,可能导致世界崩塌,或者系统操作被排斥在外。”
“在你们的世界里,最大的定律是围绕光暗两位神明进行的,他们定下的东西,我们无法修改,就比如不管时间线怎么重置,也无法改变暗林的存在,赤狄修的契痕,以及他献祭身体和灵魂后变成的东西,这些都因为神明,而变成定律。”
0710看到多洛珍难过的神情,忍不住软下心来,多做解释:“其实呢,各种各样的世界千万无数,系统是有限的,所以只能随机抽取一些世界,分派任务。”
“说是随机,但其实有权重的,越是检测出某世界人物的强烈执念,越会让主神系统抽取,而那个赤狄修通过向神明献祭,传达出强烈的祈愿,才有了后续。”
“只不过黑暗之神的契痕是庇佑他长活,又和他的献祭相悖,于是他变成了另外一种存在物。”
0710话音刚落下,系统空间忽然亮起一道光柱。
“看来是世界评定修复好了。”
0710说:“走进光柱,你就可以回到你的世界。”
多洛珍站起来,笑着对它说:“感谢你的关照,那我走了。”
“以后不管你是否得到神明的庇佑,你都将拥有系统世界赋予的势运,生活会变成你想要的样子。”
0710的数字光带扭成手掌,朝她挥挥手:“再见,祝你好运。”
多洛珍消失在光柱中。
*
意识回归,身体终于有了实感。
多洛珍是被什么东西砸醒的。
她努力撑开眼皮,一入眼都是白花花亮闪闪的一片,瞬间觉得头晕目眩,又想闭眼。
多洛珍忍了忍,眯起眼睛,视线慢慢聚焦。
她处在一个山洞里,身下周围都是珍珠,成堆成堆的,像个珍珠宝库,有些珍珠堆不下,滑落下来,将她半个身体都埋了。
这实在夸张,哪怕她以前作为王室公主,也没睡在成堆的珍珠里。
还有个黑色的堆堆在她旁边,因为担心她有事,过于悲伤而又流不出眼泪,于是头部出现两个黑色的小洞,不断掉落珍珠,就像人在哭出眼泪。
“我没事,别哭啦。”
多洛珍抬手摸摸他的脑袋。
他乖乖地蹭了蹭她的手心,珍珠还是不停往下掉,砸得噼里啪啦地作响,看起来伤心欲绝。
他再这样哭下去,多洛珍感觉自己会被珍珠填埋掉。
“我知道你是谁了。”
多洛珍本来只想转移他的注意力,但说到这,声音突然染上哭腔,尾音轻轻发颤。
“赤狄修……”
淤泥怪物瞬间僵住,没了动作,珍珠也不再往下掉了。
不只是因为她认出了他,还因为她哭了。
多洛珍积眼眶发酸发热,视线变得模糊,想说的话太多,却在这一刻被情绪压过,不知道该说什么。
了解他的过去,知道他的遭遇,明白他隐忍克制的一切。
有这样一个人,在年少的时候喜欢上你,哪怕不知你的来处和去路,也不懂你的真实身份。
有这样一个人,在你站在遥不可及的高位,被捧上神坛时,他默默地在远处看你,也在众人的目光中,偷偷爱慕着你,不分昼夜,不曾停歇。
有这样一个人,在你被推下神坛,跌落谷底,遭受质疑唾骂,被扣上罪名之时,他选择跪在你的面前,成为誓死追随保护你的骑士。
有这样一个人,在你死后,他艰难度日,时刻痛楚煎熬,哪怕献祭身体和灵魂,也想再见你一面,最后变成湖底阴暗的怪物,也在漫长的岁月中执着等待。
……
这样的人,她该怎么办才好。
多洛珍很少这样失态地哭得说不出话。
她刚想低头抹眼泪,赤狄修化出两只黑色的大手拥抱她。
他无法说话,于是轻轻地拍拍她的发顶。
等她止住眼泪,平缓情绪,他伸出手环住她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