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隆重的丧仪,向天下表明了太上皇对太后薨逝的哀痛悼念之情。
黛玉见辛泓承神色有些不好,不由担心道:“太上皇……”
辛泓承握着她的手道:“叫孩子们去给皇爷爷请个安。”然后又对黛玉道:“皇祖母骤然薨逝,对皇爷爷是个极大的打击。”顿了顿才轻声道:“父皇说,只怕也要预备着了。”
这些年,太上皇本来就害了眼疾,多病多痛,又怎么经得起这样锥心的打击。更何况太后为继室,原就比太上皇年岁小不少,太上皇如今也是快要八十岁的人了,只怕熬不住。
辛泓承继续道:“今日皇爷爷悲伤过度,甚至说出宫人无用,要一宫宫人殉葬这样的话来。”
这话落在黛玉耳朵里恍如惊雷:“殉葬?本朝从无殉葬的先例啊!”
辛泓承安抚道:“别怕,原是皇爷爷伤痛狠了的话。只道昨日还跟太后娘娘一起用膳下棋,怎么今日人就没了,都怪服侍的人无用,好好的人给服侍死了。父皇已经劝下了,所以让孩子们去看看皇爷爷,好开解他老人家的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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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正在说话,墨染走进来回到:“太后娘娘宫里的姑姑来了。”
黛玉忙命请。
这位太后一生的心腹姑姑,从小就服侍太后娘娘,等进了宫后又自梳了不嫁人,这一陪伴就是几十年。只见她素服白发,脸上皱纹深重。
她对黛玉福身:“太子妃,奴婢漏夜前来,是为了太后娘娘生前的几句话:娘娘生前就曾几次说过,来日将她所藏的书籍都赠与太子妃。”
虽不是正式的遗诏,但到底是先人之言,辛泓承和黛玉都忙起身肃立,静听后话。
这位姑姑见此,神色也温和了许多。想着娘娘看人终是不错的,太子妃并非那等人走茶凉的冷漠人。
“另有金银财帛等物,都交由太子妃保管。来日宫中公主皇子们的喜事,都请太子妃从中打点一份礼,也算是太后娘娘给儿孙的一般。唯有娘娘当日带进宫的数套头面,还请太子妃代为转还给娘娘母家,留给后人做个念想。”
黛玉一一都应了,这位姑姑便利落的叩首而去。
黛玉见她神色安静的过分,生恐她有殉主的意思,便连辛泓承都顾不上,直接跟了她出来:“姑姑,姑姑且留步。太后娘娘生前最重姑姑,等丧仪礼毕,我安排姑姑出宫荣养。”
年迈的宫人回头,对黛玉再次福身,直接道:“太子妃是恐奴婢自尽才这样说的吧。”
她目光仍旧是沉静的:“娘娘生前曾对奴婢说过多次,她这一生过得自在,无子无女无牵无挂。在宫里的每一日,都不曾违背了自己的本心——不曾害过一人,也因自己有本事,而不曾被人害过。
娘娘在四十多岁,见到自己第一根白发时,就对奴婢说过:‘我要从今日开始求神拜佛,求死的时候痛痛快快,最好一闭眼就去了。可别弄得半死不活的。到底我一生又不曾对人有生养大恩,自然也不该有孝子贤孙侍奉榻前,还是直接死了的干净。’”
姑姑眼中露出怀念之色:当日太后娘娘这样说话,她还吓了一跳,恨不得捂上娘娘说这样不吉利话的嘴:“呸呸呸,娘娘又乱说话,您必定长命百岁!况且举目看看,宫里所有的皇子公主都是您的儿女,服侍您是应该的!”
“没必要。”姑姑继续对黛玉道:“娘娘当时就说没必要。人这一生,痛快的活了干净的走了才是大福气。”
“所以太子妃不必担忧奴婢,奴婢跟了娘娘多年,知道娘娘这是心愿达成,奴婢怎么会寻短见,那也白在娘娘身边呆了这几十年。”
言毕,她苍老却温和的目光落在黛玉的面容上,柔和如今夜的皎洁月光:“太子妃,奴婢陪着太后娘娘看着您在宫里走了十年。说句大不敬的话,如同看自家晚辈一样心疼。太子妃,从今后,这后宫里,却只有您自己撑起来,这条路也只有您自己走下去了。”
“太子妃保重。”
说完后才告退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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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风吹过,带了一点花香。
黛玉忽然想起,前几年太后与她一起将落了的花瓣扫在花根底下,太后娘娘笑道:“化作春泥更护花。可见这花开花谢,周而复始,就跟咱们人是一样的。玉儿,本宫今日教你,来日自有你教儿媳,孙媳的日子。有时候想想,外头人看天家是庙里的金身菩萨,以为真是什么万岁千岁,可其实也都是人。是人,就是这么回事。”
此时辛泓承也来到了院落里,见妻子站了发怔,便将一件墨色无纹的披风给她披上。
黛玉抬头撞进他的眼眸,与十年前并无两样。
他替她系上丝绦,语气亦是如前:“你放心,你不是一个人撑着,这条路我陪你一起走。”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抱歉,因为犯蠢,所以把定时设到了十月一号凌晨……上了半天班才登陆一看发现这个错误,十分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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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皇后路
太后梓宫奉移当日, 太上皇挣扎起身,带领皇上、诸王爷皇子、并宗亲臣工同送,并亲手祭酒。
之后因身子实在支撑不住, 这才回宫歇着,并且坚不允皇上送他, 只让皇上带领太子完了移梓宫的大事, 才能去见他。
至大礼完毕,皇上便带了太子和太子妃一同去给太上皇请安。
正走着, 皇上对辛泓承招了招手, 示意他上前,跟自己近些,然后问道:“你知不知道,你皇爷爷这几日曾派人往义忠王府去了?”
辛泓承点头应了知道,却没再多说。
皇上就冷哼了一声:“说不得太后娘娘去了, 你皇爷爷又念起旧情来, 想起了从前嫡子。”
义忠亲王正是从前废太子,就算是造反想要夺位弑君,皇上也没下杀手,封了个极讽刺的亲王圈禁了起来。
据说义忠亲王府修的特殊, 府邸墙院格外的高,屋子却又格外低。人在府里,只能看到四四方方的一片天,想要休息, 就得弯腰钻进屋子里,像是钻洞一样。
可见太上皇对这个儿子的谋逆心中恼恨,让他活着,却只让他这样憋屈的活着。
辛泓承便劝道:“父皇, 皇爷爷便是念旧情也无妨,若是他老人家提起,您大可以将义忠亲王府邸修缮一番,让他安安稳稳度日,与咱们都无关的。”
不过是心软,太上皇又不可能将他请出来当皇帝。
义忠亲王事败,被关了这些年,早就有点疯疯癫癫,镇日在府上神神道道,听说经常拎着一只鸡的脖子到处走,说驱赶府里的妖魔鬼怪。鸡被他掐的喘不上来气死掉后,他就大哭,要求阖府的人来给鸡哭丧。
皇上一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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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上皇倚在床上,命三人坐下,将丧仪相关事无巨细都问了一遍。
因许多事都是黛玉操持的,因而多半是她在回答太上皇。
太上皇问过后,忽然问起黛玉:“荣国府一切都好吧?”
不光黛玉,连皇上和辛泓承都有些诧异。黛玉不明太上皇之意,于是只回了两句仰承皇恩,一切安好等套路话。
谁知太上皇并不满足这种回答,又问起了史太君的身体如何,贾琏的官职如何,甚至问到了家里的孩子们功课是否上进。
黛玉只得一一答了。
说起贾敏的身体,黛玉也一直格外留神。周眀薇在宫外更是常来往荣国公府。
此次太后娘娘骤然薨逝,贾敏作为诰命入宫来朝随班按爵守制,便开解女儿道:“生死有命,何况我这日子本就是偷来的,如今看你过得安稳,也早已安心。只盼着来日能跟太后娘娘一般,去的有福气。”
黛玉从前根本听不得这样的话,贾敏一说起生死,她就要避走开。
然而经了太后薨逝,黛玉也有了些了悟。如今她膝下也有儿女,来日自有先离世抛下儿女的日子,那如太后娘娘这般也算是圆满,就像戏文里所说的,福禄两全,无疾而终,是最团圆的结局。
她这里想起母亲有点发呆,太上皇却仍在跟皇上说着贾家之事:“荣国府也就罢了,这一脉虽说不上子孙昌茂,到底是正嫡传下来了。可分出去的二房这些年竟一直也没人考个功名出来?唉,枉费朕当年看好贾宝玉,他却不知道哪里去了。”
当年通灵宝玉丢了,正赶上甄贵太妃薨逝,太上皇就只让人将贾宝玉送回家中还俗。
谁知后来听闻,他只在家里过了一夜,次日早起便给父母磕了个头,跟着一僧一道飘然远去不知所踪了。
太上皇听闻此事,出于对贾家的爱护,还命五城兵马司的人帮着找一找,却终究不见人影。
今日太上皇不免叹气:“一晃也这么多年了,他还是杳无音信。”
辛泓承便接口道:“贾宝玉早逝的嫡兄贾珠留有一字,名贾兰,听说明年春闱就要下场了,年纪轻轻已经做了举人,也算是成才。”
太上皇这才点头算是勉强满意。
然后对黛玉温和道:“三个孩子从丧仪回来,只怕也要累了,何况他们年纪还小,别吓着才好,你回去照看他们吧。”
黛玉便知太上皇还有话与皇上和辛泓承说,于是起身告退。
这里太上皇睁着雾蒙蒙的双眼,用力将皇上和辛泓承看清。
皇上并非他最属意的继承人,然而临危受命,也算是做的不错。至于太子……太上皇的目光在辛泓承身上停留的更久些。
秦太傅在几年前告老还乡。
走之前太上皇将他留下密谈:“如今你也不做官了,朕也不治你的罪——你只管说,你觉得太子如何?”
秦太傅心道:怎么退休前还有这样的死亡问答。
不过好在这个问题在他心里并不难回答,于是便拱手道:“太子严宽和中,心地仁厚却又不失法度。”觑着太上皇的脸色,继续夸奖了几句后,生怕太上皇多心,连忙刹车总结道:“太子在勇武果敢上自然不如太上皇许多,然而太上皇已为国家开辟疆土,来日太子能够安守家土也就是了。”
太上皇对着退休的秦太傅才会露出一点怅然若失:“你知道,朕错过一回,不能再错第二回 。”
此时太上皇看着面前的辛泓承:十年过去了,这孩子已经做了十年的太子。年近三十,他不再是当年那个行事有些跳脱的少年郎,如今倒是风骨秀整,沉淀的恂恂谦谨,有了几分临大事却屹不可动的静气。
这次自己不会错,也不能再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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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有点紧张,太上皇年老心软后,每回有旧人去世,都要搞出一点事情来。
比如甄家,现在又而今迈步从头越做起了官,而且复起后尾巴夹得特别紧,甚至拿出自己家的钱修桥铺路,救济灾民,皇上睁大了眼睛也找不出他们新的过失,甚至还有点失望,只能自己憋屈着生闷气。
如今皇上还真怕太上皇被太后的薨逝弄得悲伤过甚,真的要把废太子放出来。
枕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皇上想着这样的后果,眼神都有点杀气腾腾起来。
太上皇终于开口了:“做皇上难。”
皇上一怔,看着太上皇。
太上皇脸上沟壑纵横的纹路里,藏着一个皇上难得的壮丽精彩的一生,然而此时却是深深的疲倦:“做皇帝难,数十年殚精竭虑,任何的对错都在史书工笔之上。”
他深叹了口气:“年轻时候觉得朕君临四方,大臣们无不从命。老了才知道,圣祖爷当年遗诏中的话真是一点不错:‘诸臣视朕如驾车之马,纵至背疮足瘸,不能拽载,仍加鞭策,以为尔即踣毙,必有更换者。惟从旁笑视,竟无一人怜恤,俾其更换休息者’。”
圣祖皇帝当年很有个性,不忌讳生死,说历代皇帝的遗诏,一般都是死了后臣子撰拟,非心中所言。于是自己活着的时候,留了十多封遗诏给子孙。
只是这一道,皇上和辛泓承也是头一回听说,各自缄默,体会其中的滋味。
辛泓承还好,而皇上却是越想越心酸。
想他十数年来,战战兢兢,上有太皇威望,下有臣子掣肘。他这个皇位又是废太子坏了事,他才半路出家捡来的,所以凡事又得格外上心些。就三年前,只因道路损毁,河南的旱灾他处置的晚了些,当地就有官员在醉酒后吐槽他,说当今皇上是爱民有心,救民无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把皇上气的将河南官场从上到下撸了个底掉,然而这也难以弥补他内心的创伤,深觉为子民操碎了心,也被人中伤践踏。
太上皇感慨一回做皇帝,却并未再如从前一般,因伤怀旧人,而对旧臣之家施以恩典,反而安慰了皇上两句。
如此行事,搞得皇上还有点措手不及,心中有不祥之感。
次日吴太医抖着身子来回禀,说太上皇有油尽灯枯之相,皇上除了伤感也并无意外。
及至太后丧仪俱完,请灵入先陵,又停放数日最终安于地宫时,又是月余过去了。太上皇的身体越发虚弱,已经很难自己坐起来,完整的说几句话了。
每任皇帝从登基起,就开始给自己修陵墓,所以一应后事都是准备好的。
太后新丧,太上皇病重,宫里这些日子都是静悄悄的,一点嬉笑声不闻。
这日黛玉正抱着女儿学写字,忽见辛泓承进来,将女儿直接交给奶娘,然后对她郑重道:“出了件大事,皇爷爷方才命人赏了一杯毒酒给义忠亲王。”
黛玉手里的帕子落在地上。
“叫人看好儿女,别吓着他们。这两日,咱们得日夜守在皇爷爷跟前。”
黛玉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太上皇只怕就在这两日了,甚至他本人也明白,所以最后一件事情是赐死了义忠亲王。
这是他最后一道圣旨。
从这儿之后,太上皇就一直昏迷着。直到两日后的夜晚,才忽然清醒过来。他看着乌鸦鸦跪了一地的儿孙:“皇上,太子和太子妃留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