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总是这样,哪怕是男子本不准备纳妾,女子有时候为了名声体面,也少不得做在前头,否则无数流言蜚语,就会铺天盖地冲着女子过来。
然而黛玉终究没有开口。
辛泓承已经为此在皇上跟前做了这样的努力,自己就算承担些善妒之类的流言也是无妨的。
谁知辛泓承继续道:“你放心,这与你名声不相干,明儿是这个月的十五,是我跟父皇去宝华殿上香祈福的日子。
我跟宝华殿的法师和钦天监都说好了——反正一回生二回熟,他们也不是第一次用天象替我说话了,只让他们自己编个星象去,说我不宜纳妾就完了。何况这回是父皇心里都默许了的,他们更乐得说话拿钱。与你无干,是我自己命中无妾。”
黛玉抬头看着他,眼里晶莹莹滚着一片柔和宁洽的感动。
辛泓承张开手臂:“别再想这些了,都有我。”
两人静静依偎了一会儿,辛泓承便叹气道:“我这就去书房了。”
这也是早就说好的,到底是前三个月,万事要小心,周眀薇也不是能常住宫中的。于是她在的这些日子,就让她日夜跟黛玉呆在一起,凡一应吃喝用度全部是过了她的手才能近黛玉的身。
见辛泓承一步三回头,甚至险些跟进门的小萝撞个对脸,黛玉忍不住笑了:“快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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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太上皇忽然传话过来要见太子,于是皇上便自行往宝华殿去上香。
在院落里,便遇上了正拿着扫帚打扫着落花的贾宝玉。
见了皇上,他也只行了方外之礼。皇上见他举止超然,想起太上皇说贾宝玉颇有佛缘,于是便叫着他一同进来。
往常都是秦戊给皇上和太子燃香,随后奉到手上,今日皇上便叫贾宝玉给他点了三支线香。
皇上上香祈福不过是面子情,他一贯不信佛,所以对这满殿神佛,只是三礼后就交给一旁站着的贾宝玉供入香炉。
见贾宝玉虔诚插香,举止安静,皇上似乎明白了太上皇为何愿意跟贾宝玉讨论佛礼。
要换了别的僧人,这会子已经跟皇上舌灿莲花,说起了无数的吉利因果话。
毕竟在宫里修行的,哪里有真正的高僧,都是皇家的和尚,念着皇家爱听的经罢了。
于是皇上心里一动,忽然问道:“若朕要求一求来生,当如何?”
贾宝玉重新燃了三支香,将皇上引至弥勒佛跟前:“弥勒佛即未来佛,佛法曰,未来久远,当有人民寿八万岁。永无受世间诸般痛楚之日。”
皇上摇头淡笑:“寿八万,永无苦,哪怕是朕也不敢奢求。朕只拜一拜来生缘分便罢了。”
他心中想着孝义皇后,这一拜倒是极为虔诚。
拜完后,皇上负手而立,忽然问旁边的贾宝玉道:“你那块玉上刻的字是‘莫失莫忘,仙寿恒昌’。”皇上唇边笑意发冷:“父皇果然看重荣国府,这样的玉落在你们家都不在意。你可知传国玉玺上的字是什么?”
贾宝玉垂首答道:“受命於天,既寿永昌。”
皇上伸手:“哼,你倒知道。这就将你那块玉拿来朕仔细瞧瞧。”
不等他动,秦戊就忙去文殊菩萨前将一块红锦包着的玉拿来。谁知一点点展开后,里面居然不是通灵宝玉,而就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秦戊手一抖,这块普通的石头就“啪”掉在地上,摔了个裂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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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辛泓承赶到的时候,宝华殿已经大乱。
御前侍卫扣住了一众僧人并在此劳作的宫人。皇上怒道:“给朕查,宝华殿中居然有人顺手牵羊,偷天换日!”
辛泓承看向贾宝玉。
惊变突然发生,他脸色也是苍白,失魂少魄似的。
然而查下去一无所获。实在是贾宝玉自打在宝华殿剪了头发出家后,这块玉一直搁在文殊菩萨身前,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人换走的。
僧人们都满口喊冤:“皇上太子容禀,凡在神佛菩萨座前打扫贡奉时,俱不许落单。平日里更不许私自接近逗留。”
主要是宝华殿的神佛都是金身,所以怕被人刮了表面金子去,一般都看守森严,算起来这些僧人也确实没有机会偷换。
皇上不信:“难道好好的一块玉还真能变成石头不成?”
辛泓承倒是有些相信。
又看贾宝玉,好像忽然失了魂魄,此时脸上带着笑就往这边走。辛泓承忙挡在皇上跟前。
贾宝玉笑嘻嘻指着皇上道:“任凭你是谁,也不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他脸上的笑又转为哭:“没有了就是没有了。前世今生,都已经完了,全都了了,再也没有了。”
他哭的是自己,却正正戳中皇上的心事,险些将皇上气吐血。
辛泓承连忙又从拦贾宝玉转为拦皇上,生怕皇上盛怒下赐死贾宝玉:“父皇,皇爷爷今早叫了我去,说是病中烦闷,让贾宝玉不必留在宝华殿,去他跟前读佛法。”
皇上目眦欲裂:“这样的疯子怎么能送到太上皇跟前!”
辛泓承对着秦戊挥手:“找两个力气大的侍卫,将他带去皇爷爷跟前禀明一声,别惊了圣驾。”
然后又劝皇上:“好好的人忽然疯了,皇爷爷若是不亲眼见一见,总要疑心的。”
皇上气的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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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泓承又只得随着贾宝玉回到太上皇跟前,将方才的事儿细细说了一遍。太上皇虽然眼睛不好使,但也能朦胧看到贾宝玉的轮廓手舞足蹈,口中响亮的重复:“该去了,该去了。”
太上皇叹气道:“罢了,将他送回贾家去吧。让父母血亲陪着也是好的,听说他家里的妻子如今也生了一个儿子,既然失了魂魄,不如送他还俗去。”
辛泓承心里想着,贾宝玉这样,未必再肯回家,然而也只得答应下来。
太上皇特意又留了留辛泓承道:“这事儿不必告诉太子妃了,到底是亲戚,免得惊了她的身孕。”太上皇叹口气:“还有一事,甄贵太妃一直病的迷迷糊糊,只怕就在这两三个月了,到时候只叫太子妃穿素服就是,一应丧仪不必紧跟着。”
辛泓承刚领旨谢恩,就听宫中云板声连叩,哀声四起。
太监畏畏缩缩进来道:“太上皇,甄贵太妃薨了。”
辛泓承:……就算太上皇是死亡笔记,只怕都没有这么快。
惊讶过后,又连忙上前两步,堪堪扶住太上皇,只觉得手下胳膊干枯。
这个从前征战四方英武无匹的帝王,是真的老迈衰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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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独行路
黛玉替女儿穿上一身雪白的孝服, 柔声哄道:“好孩子,一会儿进了灵堂拜见太后娘娘,不要怕。”
年仅三岁的稚童扯了扯孝服宽大的白袖子, 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这衣服跟以往柔软华彩的衣裳不同,白生生的刺眼。但听了母亲的话, 又把对衣裳的疑问抛到一旁, 嫩声问道:“娘,我好久没见太后娘娘了。咱们这就去拜见吗?”
黛玉的眼泪止不住的落下来, 哽咽道:“不, 是去磕头。太后娘娘薨逝了。”
“薨逝?什么是薨逝?”
旁边宫女们也都是一身素服,眼睛都哭的肿桃一样,墨染见黛玉哽咽不能言,就蹲下哄劝:“郡主,太后娘娘往天上做神仙去了, 您得去磕个头送送。”
小郡主愣了一会儿, 望着满室落泪的人,忽然就明白了什么,“哇”地哭了起来。
算着时辰要到了,奶娘便将小郡主抱走, 要与她两个哥哥一同候在殿外,等着进去最后一次叩拜太后金体。
墨染和小萝扶着黛玉出门,正巧遇上同样素服的周贵妃。
此时距离黛玉入宫已经过去了十年,周贵妃也再不复当年初见时明艳骄横跟皇后横眉冷对的模样, 尤其是太后薨逝,国之大丧,贵妃自然面色沉重,脂粉不施, 露出了深深的皱纹和沉郁之色。
她瞧见重华宫一行人出来,便赶上来道:“太子妃保重身体,娘娘这一去,从此后宫里万事都只靠着太子妃做主了。连娘娘的丧仪,也少不得太子妃主持。”
天空阴沉沉了一日,终于下起了蒙蒙细雨。
早有准备的宫人撑起伞,贵妃抬头看了看天,眼里也就含了泪:“这是老天爷都在哭太后娘娘呢。娘娘掌六宫事几十年,垂范六宫,懿德褆躬,谁不称颂。”她用帕子擦了擦眼泪:“不过好在娘娘去的安乐,寿终就寝,一点罪都没有受。宝华殿的大师说,这才是几世才能修到的福报呢。”
是了。
太后是于午膳后,觉得疲乏,就将看了一半的《百花记》搁在桌上去小憩。睡前还嘱咐身边的女官,今儿天气阴凉,就在院中阔朗处摆了桌几,备一壶普洱,点心也不要太甜的,只要一碟子酸杏脯和一盘栗子糕。
然而她这一睡,却安安静静停止了呼吸。
终年六十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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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从伞下伸出手接了几星凉凉的雨丝。
身后的墨染欲言又止:她知道娘娘伤心,可是这时候越发不能任性伤身起来,要保重自己才是。
好在她还不及开口,黛玉便将手伸了回来,用手帕将手指揩拭干净。
墨染从后面跟着黛玉,看到她乌鸦鸦的鬓发上没有任何金钗珠玉,只有一支银子打的玉楼点翠牡丹花样的钗。她曾听周太医提起过,太后娘娘当年办赏花宴,还曾亲手给娘娘簪过一朵玉楼点翠的牡丹花。
墨染心里也止不住发酸起来。
她跟着黛玉在宫里十年,自然知道黛玉对太后娘娘的敬重。何况太后娘娘为人冲淡清明,做事公正大方,宫里宫外无人不敬服,连她们这些宫人,背地里也只有敬慕太后的。
太后娘娘年过六十后,仍旧耳清目明,神采奕奕,天天还能绕着自己宫里的小花园走上一圈,闲暇时就坐在廊下,戴着一副西洋花镜看话本子。因费眼睛,珠钗是好几年不能亲手穿了,于是便常看着几位未出嫁的公主串珠钗玩。
周菱所生的长女今年七岁,贵妃原也想送了进来讨好太后,反被太后拒绝:七岁的女孩子骤然离了爹娘住到宫里岂不是委屈的慌,何况七岁到底还小又是活泼的时候,万一奶娘看不住,吞了什么珠子岂不是后悔不及。
贵妃叫太后说的冷汗淋漓,也是心服口服,觉得自己还不如年过花甲的太后思虑事情周全。
于是宫里人人都说,太后娘娘这样身体健朗,心思清明,一看就是高寿的命数,甚至背地里偷偷大不敬的想着:太后娘娘别说能送走太上皇,说不定连皇上都能送走。
谁知太后竟然安安静静走在了太上皇之前。
从七年前黛玉生下长子后,太上皇就格外喜欢,常命人抱了去给他看。等重孙子到了五岁时索性就接到自己身边,亲自教读书识字,顺便还把才三岁的太子次子也一块带了去,让兄弟两个从小一起玩一起学。
而自打八年前甄贵太妃去了,太上皇便对太后更加看重。因自己眼神不好,常常是他老人家抱着手在一边看着,让太后指了书上的字,教给两个重孙子,然后听他们童言童语打闹成一片。
故而这会子太后去了,对太上皇而言是一个极大的打击,当即就病倒在床。
皇上须臾不敢离开,只侍奉在侧,一应太后丧仪只得交给太子太子妃来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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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到了停灵的大殿前的路上,又遇到了匆匆赶进宫的周菱。
她双目红肿含泪,与黛玉和贵妃见过礼后,又快言快语问道:“安王先去给太上皇和皇上请安了,听说太上皇听闻娘娘薨逝就病倒了,如今可要不要紧?”
贵妃心口一跳,连忙横了她一眼。
周菱这才心惊住嘴,也是,这话题太敏感,不是她一个亲王妃该打听的。于是后悔不来。
黛玉对这对婆媳的眉眼官司恍如不见,只是嘱咐了几句一回大殿之上叩首的顺序并注意事项。直到杨皇后也出现在大殿前,黛玉才迎了上去。
周贵妃这里就道:“你好糊涂,太上皇老人家的病,也是你能问得?!”
周菱忙忙的认罪,谁知再抬头时,就见自己的婆婆兼姑母有些怔怔望着黛玉走过去的背影:“真是像。”
“什么?”周菱不由疑惑。
周贵妃叹息:“太子妃这些年行事本就有几分像太后,只是太后娘娘雷厉风行,太子妃更细致温和些。如今太后娘娘不在了,这宫里当真是太子妃的一言堂了。”
周菱自然而然点头:“这也是应当的。”
周贵妃此刻的伤心一半是为了太后,另一半却是为了自己:“我从进宫就是贵妃,一路看着皇后退居,太后薨逝,太子妃当家。我这一生,无论如何也就这样了,等着我老死宫中,又哪有今日这样的排场,不过是草草送了皇陵去就完了。”
周菱就劝道:“母妃有儿子儿媳,如今又有了孙子孙女,何必做此伤感之语。”
周贵妃就紧紧抓着她的手:“是啊。”
她有亲生的骨血,不似太后,再尊贵的丧仪也只是外人操持。
与此同时,杨皇后也正在跟黛玉论及此事,她哭的声音都嘶哑了:“我已然是退居方外之人,除了今日这一拜是求了恩典的,以后仍旧不好踏出尚景宫。玉儿,太后娘娘的丧仪,你务必上心。别叫人小看了娘娘无子无女。”
黛玉眼泪簌簌而下:“母后放心,我一直当太后娘娘是亲祖母,太子也是这样想的。”
杨皇后点头:“好,好,这样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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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深夜,辛泓承才回到重华宫,与此同时,从急病中醒过来的太上皇,传出几道圣旨。
皇上辍朝三日;六宫太妃、嫔妃、皇子公主皆白布素服,百日内不得妆饰;民间停嫁娶二十七日,停宴饮戏乐一载;天下子民,包括奴仆,皆男去冠缨,女去耳环,为太后服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