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云义摸不着头脑:“昨晚我们回过祖母了啊。”
范老夫人气的头疼:“你们昨儿说的是,递帖子进宫为太子妃请脉,这是件好事,可常伴太子妃就未必了!太子妃入宫两年,如今一朝有喜,别说满宫里,就是全天下的眼睛都盯着她的肚子!”
“这会子自己顶上去,但凡太子妃有个万一,咱们建安伯府一大家子的命都不够赔!”
范云义伸出三根手指无奈道:“祖母,咱们家如今就三个人。”
“你少跟我扯这些歪理!宫里有的是好太医,吴太医令管着做什么的?当年皇后中毒之事多么凶险,她要往里冲,这也罢了,那时候不是咱们家的人。可如今她是建安伯夫人,怎么还这么顾前不顾后,自己扔下一府上的事务给我这个快要入土的老太婆,倒巴巴去管皇家的大事。”
范云义话本来不多,不似辛泓承一般,皇上训他一句,他还有一百句等着皇上,有时候把皇上问的哭笑不得。
范云义只是沉默,任由老夫人自己喋喋不休往下说去。
果然范老夫人说了一盏茶的时间,一个音都没有后就不满道:“你倒是说话啊,难道聋了不成?”
范云义这才抬了抬眼皮,认真问道:“这话祖母为什么不叫了眀薇来问?”他倒不是有事推给媳妇的男人,只是好奇。
谁知范老夫人当场就噎住了,半晌才道:“我不爱跟她说话,就跟你说!”
事后范云义才从周眀薇那里听说,范老夫人不是没有叫了她去训斥,周眀薇只是大义凌然:“范家世代忠良为国捐躯,人人钦佩,孙媳妇嫁入范家,自当以祖宗为荣为榜,如今太子血脉便是天大的国事,我便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是心甘情愿的,祖母一定会支持我向祖宗学习吧!”
把范老夫人问的哑口无言,面对孙媳妇正义使者一样的眼神难得败落下来。
实在是她多年来只面对范云义这种沉默寡言的人,外人又都对她客气,使得她怼人的技能点直线下降,一下子被周眀薇用大义架住,说不出话来,所以只能把孙子叫来希望他压制媳妇。
范云义表示不敢。
何况他本心里也当辛泓承是挚友,也深信哪怕天公不作美,这孩子真有万一,太子和太子妃也绝不会无故发火拿他们出气,所以周眀薇想进宫陪伴黛玉,他也很支持。
只是他也不想听祖母的责骂,于是立刻换了个话题:“户部和兵部近来都有空缺。”
果然范老夫人立刻也转移了重点:“那太子怎么说?”她顿了顿,苍老的脸上现出刻骨的仇恨:“咱们家不是那些拼了命想从武转文的人家,你还该保家卫国去。你爷爷,你爹,你叔叔们或死在苗蛮手里,或死在北蛮手里,幸的得了全尸,不幸的也不过残肢碎片的衣冠冢就胡乱葬了。如今苗蛮已清,来日若有机会,你该往北疆去,亲手杀敌,报咱们家的血海深仇!”
范云义严肃起身应了:“是,我想着也是去兵部的好。太子这两年已然把六部都转了一圈——礼部、工部、刑部都只是去点个卯,多半还是在吏部和户部上着紧。唯有兵部上的事,别说太子,连皇上都有些吃力,太上皇到底不肯完全撒手兵权。”
范老夫人低头思索一阵:“那你岂不还要在家里赋闲一阵?”
范云义自从江南办了许多甄家罪证来,也算是太上皇心里的一个疙瘩,所以这小一年来,他都只是办些闲差,没有什么正经差事。
见范云义点头,范老夫人就问道:“太上皇的病到底如何呢?听说风寒虽然好了许多,但仍旧大不如前了。”
周围的丫鬟仆妇早已清尽,范云义却仍是放低了声音:“老年人一病过后,身子骨虚弱些是难免,并不是最要紧的,可虑的是,太上皇这一病害了眼疾,如今已经不能看奏折了。听说如今甄家两位大人常被召了去,有时会替太上皇读奏折。”顿了顿又道:“当然,那不过是寻常折子,事关大事,仍旧是太子面禀。”
范老夫人心里一惊:“罢了,既如此,你还是安闲些好。别这时候去点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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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见了周眀薇,就忍不住扶着腰抱怨道:“怎么一个孩子就累得我这样辛苦?”
周眀薇握起拳头给她看:“他才这么小呢。不过你可不要抱怨他,孩子都有灵性的。”
黛玉立刻遵从医嘱,不敢再说,轻轻摸了摸肚子安抚了一下。
然后又道:“好在太后娘娘体贴,否则我真不敢想,若是戏文里那些会折磨人的婆婆,我怎么撑得住。”尤其是宫里的规矩多琐事更多,太后都不必苛刻,她只要撒手不管,黛玉为这些事儿就能劳烦的不能安养。
周眀薇拍拍她的手:“好啦,这不我进来了,你就安心吧。凡事别多想就是最好的保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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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辛泓承从重华宫出来,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他直接说服了郭大人不要让女儿做郡王妃,但还没说服他父皇!
人都说一孕傻三年,到了自己这儿,变成了妻子有孕,他傻三年。
于是连忙又去明正宫。
皇上看了看时辰钟:“这个时辰你不在部里好好呆着,进来做什么?”
辛泓承便将五皇子跟郭姑娘婚事不合适的理由摆了几条出来,才说到第四条,皇上就继续低头看折子:“罢了随你吧。以后太后太子妃看着好姑娘,指给他一个就完了,不必出身显贵,温和懂礼就行。”
辛泓承刚点头,皇上又搁下笔:“不过既说起婚事来,朕也要说说你的。”
他心下顿时生出不祥的预感,连忙道:“父皇,我才想起来,吏部……”
“坐下。”皇上板着脸:“跑什么跑!这是正事。去年一年,钦天监说你不宜有子,朕和你皇爷爷也觉得你年轻,没想着给你纳侧妃,可如今又过了半年多,太子妃是个有福气的,赶着好的年份有喜。可她有孕后,如今你身边谁服侍你?”
说到这儿又有点伤感:“若是你娘还在,这话也用不着朕问。而太后娘娘跟你隔着辈分不说,又到底不是亲孙子也不好开口。只得朕来说。今日不过是通知你,你有心里中意的姑娘,就告诉朕,若没有,朕就挑起来了。”
辛泓承知道今日是避不过去了,也知道早晚有这样一天,于是索性对皇上说:“父皇,娶妻不够还要纳妾,除了爱色之人,便多半是为了子嗣传承,可这子嗣多了,彼此争斗又有什么意思?”
皇上瞪他:“你又说胡话,枝繁叶茂才是昌盛根本。”
辛泓承郑重跪下:“儿子肩负父皇厚爱,立为皇储。读史书时,自然也多思各朝皇储之事,就拿前朝说,是立嫡立长不以贤,哪怕是尧舜下凡,只要晚生了半个时辰,都注定了要给嫡长兄让位子。于是前朝就出了几十年不上朝只管炼丹修仙的皇帝,也出了自己带着太监出去打仗被抓的皇帝,凡此种种最终得亡国。而我朝就改了规矩,皇子立贤不以嫡长。”
皇上听他论起大事来,也就严肃道:“是,祖宗圣明,天下唯有贤者得而居之!圣祖不是嫡长子,你皇爷爷则连嫡子都不是,然而都是贤明君主,为我朝开拓疆土,远迈盛唐。”
辛泓承先不论,为啥每位皇帝表扬自己功绩的时候都要拉踩一下盛唐,只论今日之事。
“父皇,我朝皇子立贤,就有了无数争端。当日皇爷爷做亲王争皇位时,与当时的睿亲王成犄角之势,彼此打压。”
辛泓承垂目,语调沉重:“彼时皇爷爷带兵在西北作战,睿亲王就敢卡着大军粮草不让进西北,甚至连百姓来年的粮种都敢卡住!数十万大军饿着肚子作战,阵亡六万余人,竟大半是折在京城阴私争斗里,活活饿死的。更不必说这一仗为此败了,百姓又没有粮食,甘陕两省当年十室九空,到处都是饿死的流民,易子而食之事屡见不鲜。上百万人就为着京中睿亲王一个争宠的蠢念头丧命!”
皇上不语。那时他虽然年幼,但也是知道的:太上皇一生罕有败仗,就是做亲王时吃了这样一个大亏,险些连自己都死在西北,要不是贾家兄弟护着,也就没有太上皇这一脉了。
辛泓承继续沉重道:“再有父皇当年,不过是对废太子没有那么俯首帖耳毕恭毕敬,他就能为了下父皇的面子,联合甄家随手将外祖一家打发到当时官场烂污一遭的福建。三舅舅至今腿不能行,但好歹是宗房嫡出,命保住了。据说当时随着迁去福建的钟氏族人,有许多被当地恶寇乃至官员报复,一家子被锁了门烧死在一起,尸骨都分不开。”
辛泓承也并非故意戳皇上的心,而是实话实说:“娘天性柔弱,听了这些事,再记挂着外祖父外祖母朝不保夕,远隔千里,就算没有我落水,没有明妃加害,也总是病着,太医说不能长寿。”
果然提起先皇后,皇上神色就由严肃转为了深深的哀戚。
“皇室之争,向来如此。最可怜的便是百姓,哪怕他们辛辛苦苦一年到头,也要盼着天好才能有个温饱。可若是如皇爷爷当年一般,京城贵胄跺脚一震,踩死的就是数省成千上万的性命。”
辛泓承抬头看着皇上:“父皇,儿子虽做了太子,可若非您一路护着,又或者三哥罪行没有暴露,二哥未曾失势,来日我们兄弟几个争斗起来,又不知有多少官员人头落地,多少百姓流离失所。”
皇上皱眉:“朕选了继承人,他们也敢!”说完却也自己默然。
是了,都是皇子,紫微星下凡镇住所有兄弟臣子的能有几个?唐太宗天纵英明还得有个玄武门之变。
皇子们实则水平都差不多。既如此,皇子们就不免不平:为什么一个做天下的主子,我就要做奴才。凭什么那个天子不是我呢?
皇上自己都是经历过的。
彼时被废太子踩到脚下时,也未尝不想着报仇,想要从朝中寻隙让他也吃亏。虽然知道可能会危及无辜的官员以及更无辜的百姓,但当时都也顾不得了。
辛泓承缓缓道:“所以儿子不想纳妾。只要嫡、长、贤于一人,自然能少许多争斗。”
皇上缓缓道:“说来容易,你怎么就知太子妃生的一定是嫡子,又怎么知道贤愚。”
辛泓承认真道:“天性一份,教授七分,剩下两分便是天意了。父皇,儿子难道是什么不世出的奇才吗?论文采比不过朝中状元,论带兵也比不过武将世家。可只要儿子肯学,跟着皇爷爷,跟着父皇学着治理天下,用人善任,就会在做太子上比过目不忘的状元郎强。”
终究,是要在其位学其事。
辛泓承这里努力跟皇上科普优生优育的伟大政策,皇上却忽然回过神来打断:“你不必再说国家大事,国之重器的话来搪塞。朕怎么觉得,听你的意思,是终身不想纳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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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换玉去
辛泓承回到重华宫的时候, 处处已经灯火通明。
一进后殿,他就闻到一阵淡淡的药气,果然周眀薇正从一只紫砂小壶中倒出一碗褐色的药。
辛泓承吓了一跳:“她不舒服吗?怎么要喝药?”
周眀薇摇头:“你放心, 就是秋日嗓子疼,要是之前也不怕, 如今是恐勾起风寒来不能用药, 所以才早早预防起来。”
然后把药交给墨染她就避开了。
虽说他们自己风光霁月,但按着规矩, 外命妇按不应当跟太子碰面。离开前, 周眀薇还问了一句:“也不知怎的,我总觉得她有心事似的,你好歹问明白劝劝,放宽心思比什么都要紧。”
见辛泓承点头:“我知道她的心。”
黛玉慢慢将药喝了。
辛泓承在一旁递上蜜饯,然后又给她倒了一盏温水来。
黛玉不免抬头疑惑道:“墨染她们呢?”
辛泓承就在她对面坐了:“我叫她们都出去了。”
黛玉神色上无端就带了一点紧张:“你有话要跟我说?”
“是, 今日父皇跟我说起了纳侧妃之事。”辛泓承留心黛玉神色, 果然见她不是吃惊,反而是一种‘终于来了’这样的了然。
她拿起枕畔的帕子,轻轻擦了擦唇腮,这才轻声道:“父皇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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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正宫。
自辛泓承告退后, 皇上自己出神片刻,然后忽然要秦戊去将历年他给孝义皇后写的挽诗都找出来。
秦戊忙去搬了一个檀木匣子,轻轻搁在案上。
皇上翻了两页,忽然道:“他是朕一手养大的, 真当能哄过朕去吗?”
秦戊低头不敢说话。
皇上近乎自言自语道:“四十岁无可继承宗祧之子,再纳妾——他如今这还不到二十岁,倒是会跟朕打太极,一下了拖了二十年下去。”
秦戊不敢再装死, 只能赔笑道:“太子所言不虚,许多诗书大家,规矩森严,便有四十无子才能纳妾的规矩,以恐家宅生乱。”
皇上一眼横过去:“哼,这孩子狡猾的很,想的什么朕心里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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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华宫。
黛玉听了也不免怔怔,在灯光下看着辛泓承,乌墨一样的眼睛一瞬不眨。
辛泓承便道:“我并不是要四十岁纳妾,只是如今我一口咬定不肯,父皇只怕会迁怒你,觉得是你拦着不许。又或者恼了,直接强送过来两个姑娘,逼你收下,那真是无可转圜。”
黛玉将手搭在他手背上:“你不必解释的,我自然知道你的心。”
这话跟辛泓承方才在外面说的一样,两人一时都愣住了,彼此呆了片刻。辛泓承这才笑了,握反握住她的手:“你这几日有心事,大约就是这个吧。所以父皇不提,我也要去找他说的,总要解了你的心结。
黛玉欲言又止:她想起从前母亲有孕,给父亲安排房里人;以及在荣国府所见诸姨娘,哪怕厉害爱吃醋如凤姐儿,都不得不为了掩人耳目,让平儿做房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