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姑娘欢然道:“太好了,我,不不,是臣女一路进京,见路上好些花都不认识,跟西北不同,如今御花园里一定有更好看的。”
这里郭太太终于能说起来意,先是歉然道:“给娘娘请罪,这孩子实在叫她父亲纵容坏了,一点子规矩不懂。”
然后又忍不住替女儿辩驳了一下:“娘娘,西北那边到了冬日,若是收成不好的年份,连草根子都没得吃。人饿极了自然会铤而走险,这孩子小时候,跟着我们夫妻在寒苦些的地方驻守过,从小见过兵戈阵仗不说,他父亲自然也要教她些拳脚骑射,若真有个万一,女孩子也不能肩不能提做了大军的负累。所以才养成了这个脾气。”
黛玉莞尔:“郭姑娘赤子天真,我是十分喜欢的。”她看向郭太太:“可恕我直说,这样的性情,京中官宦人家里,只怕难容,郭姑娘未必过得好。西北民风淳朴,何必舍近求远?”
毕竟嫁入官宦人家,执掌中馈还在其次,主要是来往应酬的社交比西北要频繁十倍。况且在西北,杨家只有受捧的,可在京中,多少皇亲贵胄,赔小心的时候多了去了,郭姑娘哪怕是个鹰,也得被熬得乖乖的,自然不似在西北自在。
郭太太仍旧不改本意,坚持道:“唉,西北适龄的男儿好的都叫人抢走了,其实娘娘说的道理臣妇也是懂得,也心疼女儿,偏生好人家就这几个,没有适龄的,总不能将女儿胡乱嫁给兵油子。”
三人说了一会儿话,杨二太太和郭太太起身告退,黛玉便留了郭姑娘在宫里住两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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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晌午后,黛玉便只带了郭姑娘和小萝去探望杨皇后。
杨皇后久为静居,是喜欢热闹的,所以黛玉往杨皇后那里去,都带着小萝,去年也从宫女里挑了两个活泼可爱的,送给杨皇后,就算不为了伺候也为了解闷。
几个人一进屋,黛玉自不必说,亲近的坐在杨皇后身边,郭姑娘却也一点不带怯容,大眼睛看了杨皇后一眼,欢快行礼道:“表姑母。”
黛玉莞尔,这姑娘也机灵的很。
杨皇后退居,不好称呼,她也不叫什么仙师也不叫娘娘,就论起了亲戚。
刚想转头跟杨皇后夸几句,谁料只见杨皇后和邹女官两人都有点呆呆地看着郭姑娘,尤其是邹女官,颇有几分惊异。
半晌邹女官才勉强如常笑道:“郭姑娘倒是面善,一时让奴婢看住了。”
黛玉心里纳闷,只是不好问,谁知郭姑娘倒是脆生生自己说了出来:“爹娘都说过,我生的跟表姑母年轻时候有几分像,爱说爱笑的性情也像。”
听了这话,黛玉再从她眉眼中细细看,才能看出一点相似来。
只因她见到杨皇后时,杨皇后就已然是个发福并且被两妃逼的有些焦躁的皇后,不再是眼前少女虽面容不出众,但明朗天真,生机勃勃的样子。
见她自己道破,杨皇后就回过神笑了:“你母亲是我还没出五服的族妹,杨家的姑娘,总是有点像的。”
郭姑娘笑着点头:“所以别说爹娘,杨将军府上也常接了我去玩,杨老夫人很喜欢我,说满族里姓杨的女孩子都算起来,倒是我这个姓郭的最像皇后娘娘。”
杨皇后温和笑了笑,仍旧有些神思不属,随口问道:“你闺名是什么?”
“郭暮。我出生在傍晚,爹爹说当时暮色正好,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少女的声音清脆,略带西北乡音,落在杨皇后耳朵里,恍惚就跟十几岁的自己重叠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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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表哥趴在墙头:“朝暮——表妹,你的名字里朝字很好,朝气勃勃的跟你多像啊,可暮字老气横秋的不好。”
她坐在秋千上晃悠着,一手挽着秋千绳索,一手指着晚霞,声音清脆:“表哥瞎说!暮色可不比朝阳差,况且到了暮色,不管是下学的学子还是田里的农人都可以欢欢喜喜的回家去团圆,岂不好?”
表哥就鼓掌起来:“好!经表妹这样一说,果然这个暮字极好。”话音未落,就因双手鼓掌没扒住墙头掉了下去,“哎呦”一声惊起了一地鸟雀。
隔着墙,两个人都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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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女官将两人送到门口,歉然道:“太子妃,皇后娘娘总是爱犯困您知道的,这会子忽然闭眼睡了过去也难免。您怀着身孕,别再走动了,明儿让小萝姑娘带了郭姑娘来看看娘娘就是了。”
等邹女官转回去,才见杨皇后双手捂着脸,指缝间流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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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辛泓承还未回重华宫,便被邹女官请到了尚景宫。这两年来,都是他得空就去看望杨皇后,杨皇后从未主动叫过他一遭,所以辛泓承吓了一跳,连忙跟着来,一路上还问了好几遍杨皇后身体可有不适,就差先折到太医院拎两个太医一起去了。
直到见了杨皇后好端端坐在榻上,他才放心。
因心中焦躁,虽是寒秋,他也额间冒汗,一进门就把披风脱了。杨皇后心里再有事到底也心疼这个儿子,连忙道:“给他穿上,这会子一吹风可就要着凉受寒了。太上皇还病着,你本就经常要去请安,容易染上病,还经得起自己不当心?”
辛泓承只得又耐着热乖乖穿上。
杨皇后这才道:“承儿,我等不及要问问你,郭大人的女儿上京婚配之事,是杨家郭家自己的意思,还是皇上心里有了人选,叫他们带女儿上京的?”
辛泓承常日跟在皇上身边,对皇上心思清楚得很,旁人问他自然不说,可杨皇后又不同,所以据实以告:“带上京是郭杨两家自己的意思,但父皇听说他们带了适龄女儿来,倒想着将她许给五弟。”
“什么?”杨皇后脸色发白。
辛泓承解释道:“五弟也渐渐大了,也封了谦郡王总要议婚事。父皇不想给他寻一个高门显贵的岳父,却又不想再闹出二哥这般低娶王妃不堪的丑闻来,所以便取中了郭家。”
官位不高不低,出身西北嫡女,想来最多像杨皇后似的不擅弯弯绕,但当家理事自然也是通的。况且郭家虽有兵权,但常年在西北,都是跟着杨家的脚步行,就算五皇子将来生了夺太子之心,背后也没人帮他。
杨皇后虽然不太明白朝局,但也明白,皇上这不是看重郭家或者郭暮本人,纯粹是一打眼看见一个身份合适的姑娘,就准备顺手塞给五皇子,省了费心。
于是越发慌了。
半晌才道:“承儿,母后请你帮个忙。”
辛泓承一怔:“母后吩咐就是,儿子不敢当这个帮字。”旋即明白过来:“母后是不想让郭姑娘入皇室?”
杨皇后点头,眼底不自觉带了潮湿,紧紧抓住辛泓承的手:“让她走吧,让她回西北去,别让她留在这里了。”
仙草奇花适宜长在御花园,甚至由高明匠人栽培养护会更加绽放光彩,比如黛玉。杨皇后哪怕退居,也能听说些六宫的事情——太子妃将后宫打理的井井有条,诸事妥帖。
不像自己当皇后那几年,哪个月没点小事故,有时候宫权都抓不住。要说黛玉有太后护着,可当年,太后一样也护着杨皇后来着,只是她许多时候真的想不到那么多那么远,想多了就头疼,事到临头就着急,被人算计了也只能干生气。
在杨皇后看来,黛玉这样的聪明孩子,要是低嫁了,成天一家子散散碎碎过日子,才是消磨糟蹋。她的聪慧原就比世上男人强,如今经过太后两年教导点拨,放在外头,也可以作为主母陪着一个百年望族稳健的走下去。而在宫里继续历练下去,来日自然也当得起皇后,撑得住国母身份。
可郭暮显然不是黛玉——一株旷野上的树,就让它留在旷野上吧。
辛泓承原本对此事只是听了一耳朵,并不十分在意。
唯有的三分在意,还是为着这两三年,五皇子尽力凑到自己面前,凡事都跟着自己所以对这个弟弟的婚事留了三分心。听说了郭家嫡女后,觉得也不错就撩开手了。
可今日见杨皇后竟然落泪,辛泓承忙道:“母后别急,父皇也不单是为了五弟,更为了您的体面,要不是杨家宗族没有适龄女孩子,父皇原想把这个郡王正妃给杨家的。”
杨皇后退居两年,皇上渐渐忘却了她的不好,又在无数个宫宴上,看到父皇有太后陪着,辛泓承跟黛玉又是一对璧人,终于体会到自己的形单影只不是滋味,开始怀念起杨皇后在位的日子。
杨皇后斩钉截铁:“我不要这个恩典。”
辛泓承扶住她劝道:“母后别哭了,儿子去替你办这件事,您放心就是了。”
杨皇后听如此说,就松了惊惧的心神。看着辛泓承眼下微微的乌青,想着他这几日又要上朝又要给太上皇侍疾,还有妻子有孕少不得他多关心,只怕忙的不可开交,自己却又给他添了事情。
于是不免哽咽道:“我从你七岁上做了你的母亲,可别说护着你,好多次都是我惹怒了皇上,你反过来替我说话。甚至到了今天,还要你去为了我的亲眷奔波,违拗皇上的意思。我这个母亲做的,实在不称职!”
辛泓承郑重道:“母亲养育大恩,儿子永不会忘,若母亲要把这点事存在心上,我才真的寝食难安。”看着杨皇后平复了心绪,辛泓承还是不得不问一句:“母后疼爱郭姑娘,不舍她在京城受拘束,可她的父母,若是看中了这个郡王妃的位置……”
辛泓承能劝住皇上,也搁不住郭家努力啊。
杨皇后擦了擦泪:“你见了郭大人,只管说是我说的。”
辛泓承心弦一动,却并没有再问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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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入京汇报,郭总兵是日日都要去兵部报道的,辛泓承私下见一见不是什么难事。
郭总兵眉目朴素刚健,是标准的西北军人的模样,看起来不苟言笑,十分严肃。听辛泓承说完就立刻恭恭敬敬道:“臣知道了,等述职完毕立刻带女儿回西北。”
辛泓承倒是被他这样的痛快噎了一下,心道:你既然这样想,做什么千里迢迢将女儿带过来虚晃一枪。
似乎是看出了太子的疑惑,郭总兵立刻解释道:“原是内子看不中西北如今提亲的几家门第,所以坚决要带着女儿上京。可太子殿下也知道,京中高门显贵,若是色色齐全的,自然犯不着跟西北武将联姻,何况又不是跟杨家,还是次一等的郭家。
而肯露出风声的,不是儿郎荒唐想娶个厉害媳妇辖制,就是家里失势或者穷困,指望我这个亲家提携或者是我儿的嫁妆银子。既如此,还不如回西北去。”郭大人说话很实在,辛泓承听出这是肺腑之言,不由挑了挑眉。
只是辛泓承不答这话,反而另起了话头:“母后见了郭姑娘,很是喜欢,大约是投缘。”
辛泓承语气带着漫不经心,却又让人心悸。他说完后,便紧盯着眼前两鬓微霜,刚健直朴的西北将领。却见他维持着恭敬的仪态,面目微垂看不清楚神色,语气平静:“仙师垂爱,臣铭感五内。”
是挑不出破绽的回答和音调。
罢了。
辛泓承心道,自己心里一直影影绰绰的一点疑心,是从两年前跟杨皇后说起这位郭大人晋升时就有了。
可如今,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她仍旧是自己敬爱的母亲。
她既然这样在意郭家姑娘的终身,不管什么缘故,就都顺着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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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提侧妃
太子在吏部替皇上办差, 跟尚书贺琅同一待遇,单独辟了一个单间。此时郭总兵已经告退,辛泓承坐在椅子上发了会呆,忽然很想见见黛玉。哪怕不说什么, 只是看看也是好的。
去跟贺琅告假, 贺大人知道如今太上皇病中, 自然连忙抬手放假。
又因为他是吏部, 可以说是春江水暖鸭先知,深知朝中势力此消彼长, 太上皇的人手渐渐失势,皇上的心腹逐渐补上, 更知道这太子是皇上格外属意,于太上皇而言, 倒总想给孙子找个对手磨炼一下, 所以太子夹在中间也并不好做。
于是贺琅作为辛泓承入朝后经历的第一个部门的尚书, 也是挖空了心思, 明着站在中间,实则暗地里总是帮一把太子,也是为自己的家族留下福荫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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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泓承一进门,白毛便安静的跟猫似的走过来:“娘娘睡着呢, 如今娘娘还不足三月, 不太舒服, 总是疲倦。故而今日都没能领着郭姑娘去看皇后娘娘,只让小萝陪着去了。”
辛泓承脚步就一顿,于是摆手:“那不必给我换衣裳了,我就悄悄进去看看她,你们都别出声, 更不必告诉她我回来过。”
他在妻子身边坐了片刻,才觉得心里安静些。
然后轻轻走出门,跟白毛说:“不行就将周太医接进来,陪她住一个月,好歹过了前三个月再放她回去。”
白毛咋舌道:“可,可周太医虽还挂着太医院的职,到底也是建安伯爵夫人了。也就一月入宫几天来给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并太子妃请了脉就出去,谁还正经敢拿她当太医扣下不放出宫呢。”杨皇后退居后,重华宫仍旧按着太子的心意,在自家里称呼皇后,不敢有一点言语轻慢。
白毛言下之意:要不您跟建安伯说,反正奴婢是不能。
辛泓承点头:“我来办吧。”
正说着,外面递进帖子来,辛泓承一看就笑了:“省了我去说,周太医自己递了帖子请求入内宫看护太子妃呢。”
白毛和旁边的红掌都相视一笑,也心中大石落地:这可是太子的嫡长子女,她们这几个贴身服侍的,最近简直是草木皆兵,恨不得把头提在手上服侍。这要是十个月下来,只怕都能熬病了。如今周眀薇肯进来看着,她们就像有了定海神针一般,都恨不得给她上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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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伯府。
范老夫人脸快要拉到地上去了,抓了正在府里箭道上练箭的孙子过来:“你媳妇要进宫陪太子妃,这样大的事儿,你们夫妻俩也不回我,自己就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