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是爱之深责之切,一时忍不住在人前对儿子动了手。但这件事他绝对是要下封口令护着儿子的,否则传出去,辛泓承还不知要落个什么名声。
听皇后也能想到这一层,倒是对她去了一点怒火:可见是真心护着辛泓承。
于是借着台阶就下来了。转头对辛泓承道:“还不起来跟朕去!白辜负了你母后疼你。”
宣合帝走了没两步,忽然想起来了,再转身:“范家小子,你也跟着来!”
范云义:……本来以为我能逃过一劫的。
辛泓承离去前,忍不住看了一眼亭子,层层霞影纱后面黛玉的身影有些模糊,更是看不清面容。
他沮丧极了。
哪怕两世为人,他也都只是十几岁的少年,在漂亮的女孩子面前丢了人,对他来说,简直比被父皇责骂一顿还要难过。
他倒是如愿以偿见了书中的林妹妹,可惜,林妹妹对他的第一印象却是个荒唐透顶,装成小太监的皇子。
想到这,他就格外郁闷。
宣合帝余光见儿子前所未有的低沉和懊恼,心里的火气倒是消了一点:知道自己做错了,知道怕知道悔就好。
辛泓承:爹,倒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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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实在是震惊了。
她刚才同情心泛滥,满心可怜地那个小太监,居然是四皇子!
这就是外祖母说的,出身正嫡,性成夙慧,聪明贵重,气宇不凡的那位四皇子?!
贾敏自知女儿未来的前程,一半靠自己,还有一半就要靠宫里强力的外援了。所以平时对黛玉说话,自然都是四皇子的好话。
当然,贾敏现在还从未想过让女儿嫁入皇室,只是觉得女儿将来必然是官宦之家的主母,相夫教子,起码能潜移默化家人,不要在朝廷上跟四皇子唱反调。
旁边陪着黛玉进宫的周眀薇也惊呆了:这就是我们穿越者协会的会长吗?我顿时对我们的前程产生了深深地额忧虑。
而黛玉眼见辛泓承被皇上拘走,对贾敏的话也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直到杨皇后走回来,黛玉才回过神,忙道:“娘娘,臣女绝不会乱说话。”
谁知杨皇后没搭腔,只是眼神有些复杂的看着她。
辛泓承为什么而来,在杨皇后的脑回路里,肯定是为了私下看一眼黛玉。那孩子,从小没了娘,行事一直都是小大人似的谨慎,居然也会为了心仪的女儿家做出这么荒唐的事情。
杨皇后出身西北,那里民风在当地人口中是淳朴,但在京中人口中就是没有礼教上不了台面。
但杨皇后喜欢那里,那里没有无穷无尽的眉眼高低。
那里的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她还记得,自己十二三岁的时候,表兄偷偷爬上墙头,对她笑:“表妹,咱们出去骑马吧!”
他还说:“那些风一吹就倒的小姑娘没意思,我觉得表妹才是世上最好看的女孩。”
杨皇后一直记得表兄亮晶晶的眼睛。
可是没过几年,自己就被选中做了循王继妃。
她来到了陌生的京城,这里没有人觉得她好看,夫君更是在新婚当夜就掉了脸子。
十余年过去了,她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也早就忘记了。
可辛泓承今日的举动,忽然就打开了她旧年记忆。这样的少年少女情怀,清新的像是花叶上新鲜的露水,也脆弱的如同一颗坠落的露珠。
往事如风卷上杨皇后的心头。她喉咙间像是卡着一个酸梅,半晌说不出话来。
黛玉不明所以,心里忐忑,刚准备跪下去,便被杨皇后一把扶住。
她拍了拍黛玉的手,语气前所未有的柔和:“没事儿的,玉儿别怕。承儿那孩子皇上很喜欢,是不会重罚他的,你别担心。”
黛玉:……我倒不是担心他。
杨皇后笑了笑:“只是这事儿,你不要再告诉任何人就是了。好了,让静素陪你回去吧。”
她还要在这里处置今日事宜,尤其是管好在场的所有下人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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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正宫。
辛泓承丝毫不敢吝惜自己的膝盖,一进御书房,立马“噗通”就跪下了。
宣合帝冷着脸转向秦戊:“衣服拿来了吗?”
秦公公低着头捧着一件皇子常服。
宣合帝直接扔到儿子头上去:“还不快换回来!”实在是见不得儿子这一身乌漆嘛黑的小太监衣服!
秦戊连忙上来服侍。而宣合帝看到儿子脖颈后被自己抽出的一道红痕,火气不由降了一半。
范云义老老实实趴在旁边,努力把自己伪装成地毯上的一块花纹。
“说吧。”
辛泓承这一路也想了许多借口,但都被一一否定。咬咬牙索性说了大半真话:“儿子听闻林姑娘才貌惊人,所以……所以孟浪了。至于今日母后带林姑娘赏花之事,也并不是母后透露,是我昨晚拿玩意儿哄了三妹妹才知道的。”
为了防止皇上迁怒旁人,辛泓承连忙把自己哄三公主的事儿说出来。
皇上盯了他一会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还算老实。”
宣合帝自诩是个聪明人,所以见不得人欺瞒他,现在见辛泓承老老实实说了,怒火也就更小了一点儿。
他不由想起自己当年选妃之时。
那时候他初封循王,少年王爷春风得意,心气儿自然也高,不愿意随便被指婚。他悄悄去求了皇太后,希望能在她组织的赏花宴上,自己在角楼远远看一眼诸闺秀佳丽。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钟氏。
春光明媚,钟氏美的像是枝头新开的一朵玉兰。
宣合帝收拢了思绪,虽然心已经软了,但开口开始冷硬的,必须得给一个教训,叫儿子记住才行!
“承儿,如今你是皇子了,不比在王府里,由着你淘气!你自己得知道尊重才行!”皇上指了指外面:“到廊下去,跪一个时辰,再将上书房的规矩背十遍,长长记性!”
辛泓承松了一口气,这已经算是很轻的惩罚了。
“至于建安伯……”范云义的心都吊起来了。
皇上忽然叫了他的官职,是不是要削他的爵位?那他也太惨了。
辛泓承脸色也是骤然煞白。
这回的事儿,是他自己活该,可要牵连了朋友兄弟……
皇上见他这样害怕,又想起建安伯府满门殉国,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对范云义道:“你自小失了父母,年幼就入循王府读书,朕待你跟自己子侄一样。今儿的事,朕一样要罚你。”
看了看范云义还穿着的太监服饰,宣合帝摆手:“回去后换了衣服,自己去师傅那里领二十板子,就说朕罚你们功课惫懒。”
范云义放下了心,叩首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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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什么?”周贵妃从玉面凉榻上坐起来,杏眼圆睁:“皇上真的罚了四皇子长跪?”
见下面太监点头,周贵妃双手一拍:“哈!他也有今日!”
“皇上偏心,当日明明是老四的错处,轻轻放过不说,这些日子还冷着我儿,叫宇儿受足了委屈。今日总算是老天开眼了!”
十余天前,大皇子二皇子联袂状告辛泓承事件后,皇上一直冷着两位皇子。
皇上从来都十分看重儿子们的功课,常常出题目命他们写时论,然后御笔亲批。可这十几日,皇上只给四皇子出题,对另外的儿子们几乎不管不顾起来。甚至连例行盘查功课都少了许多,颇为冷淡。
对皇子而言,没有什么比皇上的漠视更糟糕的。
周贵妃为此事上了好几天火了,吃药都消不去嘴里的燎泡。
今日骤然听说辛泓承因功课惫懒,惹得宣合帝龙颜大怒,以至于罚跪在外,连他的伴读都挨了二十板子这个好消息,对周贵妃来说,比夏日里吃个冰碗还要舒服呢!
她起身,蹬着一双软缎鞋,吩咐贴身宫女去文德宫寻大皇子:“悄悄去告诉宇儿,老四惹恼了皇上,叫他这几日,多往他父皇跟前去请罪走动。”
同样振奋起来的还有明妃。
作为后宅的常胜将军,她心态调整的更快,拿出了整套小意温柔笼络回了三分宣合帝的心,今日又骤然听闻这样的好消息,自然备受鼓舞。
她亲手拿着一小碗鱼食喂她养的大头金鱼。
口角含笑对侍立在旁的心腹女官道:“皇上的脾气,最爱迁怒于人。能为了原儿迁怒与我,自然也会因为皇后的举止不当,迁怒四皇子。”
昨晚她刚暗搓搓告了皇后一状,今日四皇子就受罚,明妃不相信这两件事毫无关联。
明妃笑了一会儿倒有些笑不出。
伺候宣合帝,其实是件很累的事情。
他情绪化严重,聪明多疑,擅长迁怒偏心,明妃有时候都羡慕早逝的孝义皇后,眼一闭万事都不再操心。
可明妃不成,她还活着,她还有心爱的儿子。
在她眼里,儿子辛泓原那样优秀,论本事乃诸皇子中第一人。她必要陪着儿子,走到太子的位置,走到九五之尊的位置,才算不辜负儿子,不辜负自己。
她将手里的鱼食全部撒向了金鱼。
“你去告诉原儿,在他父皇面前要越发恭敬,但对太上皇那边,也万不可松懈。”
“皇上偏心四皇子,落在太上皇眼里,已生不满。”
“如今皇子都大了,封太子也就在这几年之间。不能只指望皇上的心意,倒是走走太上皇的路,更靠谱些。”
虽然太上皇退位,但说话比皇上本人还要算数。
况且看太上皇的身子骨,只要不突发意外,感觉还能生龙活虎二十年。明妃看的清楚,皇上的偏心是难以彻底摆正了,那么辛泓原不如走一走太上皇的路。
宫女有些犹豫:“可是娘娘,太上皇从前也更看重四皇子,毕竟是……”
毕竟是嫡出啊。
明妃笑容里就露出冷意来:“是啊,从前循王府,只有嫡出的辛泓承,是太上皇他老人家亲自指的伴读,比别的孙子不同,自然是看重他嫡出的身份。”
“可现在,今时不如往日。”
“废太子当年也是嫡出,也是太上皇一手教养长大的。最后却发动兵变忤逆不孝。”
“太上皇再看同为嫡子的老四岂能不心生芥蒂?”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废太子就是反咬太上皇的毒蛇,而辛泓承就是那根草绳。
哪怕是天子,也是有感情的,有感情的人就有漏洞。
何况太上皇本就是重情之人。
明妃面容沉静:“这就是原儿在太上皇老人家跟前出头的机会!”
能生出二皇子这样的儿子,明妃跟他自然是一路心性。
母子俩这回吃了亏,早就细细分析过宫里几位巨头的脾气心性:皇太后地位尊贵但万事不管,只需要恭敬。皇后自然是一心向着辛泓承,好在她说话没分量。
剩下的他们母子能争取的最大砝码,就是太上皇的喜爱了。
辛泓承并不知道他在明正宫这一跪,引发了多少人的心思和举动。
他一门心思暂且都扑在苦肉计上。
阳光热辣辣的洒在身上,他跪的直挺挺的,一点也不打折扣的背起了书房规矩,声音朗朗。
因声音宏亮,所以背到第三遍,嗓子就略微有些喑哑。
皇上在里面听着,搁下了笔。
秦公公故作探头探脑状,然后开口了:“皇上,太医院前些日子还说,夏日炎热诸位皇子都有些上火,这嗓子最好歇着些才是。上书房连诵读都免了一半,改成默读了。”
皇上就有些坐不住,片刻后踱步到窗前,对着儿子没好气道:“不许出动静了,吵得朕折子都批不下去。”
辛泓承从善如流的闭嘴。
宣合帝坐回来,还是有些心神不宁:方才在窗前那一看,承儿这孩子实在是傻乎乎,居然就跪在日头底下!
他对秦戊道:“朕不是叫他跪在廊下吗?”
秦公公赔笑,答非所问:“四殿下从前没被皇上罚过,想来是吓着了。”
皇上心口一堵:“叫太医院先送些解暑的药物去文德宫,还有药油也送去一份。”
然后才拿起笔批折子。到底没坚持到一个时辰,就把辛泓承打发走了。
范云义趴在床上,有气无力:“你回来了?”
辛泓承三连:“抱歉抱歉抱歉。”
对于连累范云义挨板子,辛泓承内心实在也是愧疚,直接带回来一个太医给他看诊。
等太医诊过无碍,留下药膏离去后,辛泓承才在旁边坐了。
范云义疼得要命:“这几日我就不出宫了,否则家里老太太见了,又要眼泪成河。”
旁的皇子伴读都是十日一回家,但范家不同,就剩一个老太太和范云义这一根独苗苗,皇上特许他每日回家尽孝。
因为建安伯府只有这一个男丁,但凡他有个闪失,老太太都要哭三天,给范云义哭的头皮发炸。
辛泓承认真思索了半天,郑重其事道:“我必须弥补这一次的事儿。”
范云义听了还真有点感动,于是开口道:“唉,也是我不够坚定没有拒绝你的提议,今日我挨打不能都怪你。咱们是朋友,你不用说什么补偿的话……”
他话音未落,辛泓承已经转过头来诧异道:“你在说什么呀?我说要弥补的,是林姑娘。”
辛泓承愁眉苦脸:“我这第一回 见她,就出了这样大的丑。扮成小太监被父皇当场抓获不说,还当着她的面被父皇打了两下。唉,她心里没准怎么想我呢,肯定觉得我是个顽劣不堪的皇子。你说我该做点什么弥补,才能挽回在她心里的形象呢?”
范云义:“……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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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宣合帝久违的来到了凤仪宫。
杨皇后毫无波澜的接驾:她知道皇上肯定是有事才来的,这么多年过去,夫妻恩爱她根本就不指望了。
“那个林家小姑娘,留她在宫中多住几日,等这件事淡了再送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