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敏也明白,除了自己,别人跟黛玉又都不是至亲,只要面上都过得去就是了,要求他们真心待黛玉实在是天方夜谭。
谁的心肝谁自己护着。
“琏儿这趟也是辛苦了。”贾敏笑了笑:“过些日子,我这里也有东西赏琏儿呢。”
王熙凤大喜。
老太太说是赏,肯定不是两百两银子就过去了,肯定有好东西。
凤姐儿表完了态度,又跟贾母报备了一些人事调动的大事,然后才像闲谈似的笑嘻嘻:“老祖宗,昨儿薛家姨妈给我送了一千两银子呢。”
贾敏点头:“珍珠如雪金如土,薛家有钱,又是你嫡亲的姨妈,补贴你是应当的。”
王熙凤笑开了:“是。只是从前只见薛姨妈补贴二太太,如今到了我这里,我自然稀罕。”
鸳鸯刚刚好端上茶来,听了这一段,忍不住也笑道:“想来是二太太这些日子忙的不可开交,薛姨太太也没什么人可说话,看二奶奶聪明伶俐,所以给银子叫您过去说话吧。”
王熙凤丹凤眼亮晶晶:“鸳鸯姐姐跟着老祖宗,看事是不会错的。”
即便是嫡亲的姐妹,境遇不同便也会生出隔阂。那不是嫌隙,只是身份地位造就的不可逾越的鸿沟。
荣国府如今看起来仍旧是赫赫扬扬国公府,富贵氤氲,王夫人子女双全,儿子更是新做了皇子伴读。
薛姨妈却是嫁入皇商之家,夫君早亡,儿子不成器,女儿参选又落选。如今靠着四大家族同气连枝,才保得住家财,可以说除了钱一无所有的。
身份地位不同,以至于出嫁前略无参商的姐妹,也不可能再无话不谈,只能各自盘算。
凤姐儿见上头老太太眉目安然,一双眼睛也清明,就不敢打机锋了。
薛姨妈再稳重的人,在儿女上也难免心焦失了分寸。王夫人自身煎熬着没空应付她,薛姨妈便有些惶惑自家姐姐改了主意,眼见儿子做了皇子伴读便瞧不起薛家,不肯做主宝玉跟宝钗的婚事。
又觉得王熙凤近来在荣国府炙手可热,所以连晚辈的路子都要走一走,可见急了。
凤姐儿笑道:“老太太放心,银子我虽收了,但心里明白。宝兄弟呀跟林妹妹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贾敏的脸色骤然一沉。
鸳鸯:哦豁,王熙凤踩雷啦。
也不怪王熙凤,贾母原来就露出过这个意思,而且贾敏现在对黛玉这样上心,落在凤姐儿眼里,就是对未来孙媳妇的上心。
贾敏沉声道:“凤丫头,这句话以后不许再提,家下人要有敢嚼舌根的,便狠狠掌嘴,再远远打发到庄子上。”
可怜王熙凤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不明所以赶紧请罪。
贾敏倒也没有真的生气,反而有点放心:她就等着凤姐儿提出来这一天好说明白呢,不然总不好她忽然拎着凤姐说我不要将黛玉嫁给宝玉,你以后给我看好家里下人的碎嘴,那像什么话!
于是贾敏继续道:“宫里的意思,好生教导玉儿,宝玉如今又进了宫。两个人各自结亲,才是正理。”
凤姐儿缓了缓,勉强笑道:“老太太思虑的是,这样我们府上就多两门好亲家了。”
然后也不敢多说,指了一件事就溜了。
鸳鸯透过半开的窗子往外看:“哇哦,二奶奶一阵风似的就跑啦。”然后转过头来:“老太太,薛家有点急了呢。”
贾敏无所谓道:“这才到哪里,就急了吗?”
薛家要急的日子在后面呢。
王熙凤一阵风似的出了荣庆堂,方才去黛玉屋里送下水玉凉簟的平儿不在现场,不知发生了什么,见凤姐儿脸色极差,不由吓了一跳,握住王熙凤的手:“奶奶,这大热天的,你这手心里怎么全是冷汗?”
凤姐儿皱着眉,将方才贾母的言行告诉了平儿,然后不解道:“老太太这是什么意思?原本宝玉跟林妹妹的事儿她不是都明白透出过意思吗?要不是二太太顶着不愿意,只怕都要定下来了。”
“如今怎么忽然改了主意,再不许人提起宝玉跟林妹妹的事儿?”
平儿想了想:“奶奶,如今宝二爷进宫伴读,林姑娘更是被皇后娘娘传召留宿。既然两位都有了出息体面,未必要捆在一起。奶奶想想,当年姑太太也是嫁到了林家,并未在咱们贾史王薛四家里头联姻呀。”
凤姐儿点头:“林妹妹的事儿,我倒也是这样想的。只是,老太太这一出,难道是同意了金玉良缘?”
她这话说的不无讽刺。
王熙凤向来自视甚高,王家如今也蒸蒸日上,所以她配贾琏那是正儿八经的门当户对。
当日也是贾家郑重其事上王府的门提的亲。
正所谓求娶求娶,男方是要求着女方将女儿嫁与自家的,唯有这般郑重得来的媳妇儿,才是有体面。
所以凤姐儿怎么看得上薛家。
明明薛宝钗有母亲有哥哥,一家三口却直接住在荣国府不走不说,还给女儿打了个金锁,配上给宝玉那玉上是一对儿的文字,传出什么金玉良缘的故事来。
凤姐儿私下就笑:要真是天作姻缘,宝玉的通灵宝玉可是含在嘴里带出娘胎的,那宝钗的金锁也得天生带出来才算呢,半路自家打了个金锁算什么呀。
平儿素来知道王熙凤的肚肠,此时也就说道:“奶奶多虑了,从前老太太娇惯宝玉,不让他上进的时候都瞧不上薛大姑娘,何况现在宝玉到底有了皇子伴读的身份。五皇子再不得宠,那也是皇上亲儿子,至少一个郡王跑不掉的。更何况一个书房,几年书读下来,跟旁的皇子,未来的太子爷可都有几分同窗香火情了,宝玉说不得真要有大出息呢。老太太……”
叫史太君哪只眼睛看得上落没的薛家?
凤姐儿一笑:“这不是有二太太吗?呵呵,我倒不明白二太太有时候在想什么了。难道妹妹一家子比儿子还重要?若我有了儿子,可不会为了扶持妹妹和内侄女就耽搁自己儿子的终身。肯定是要给他选一门最好的婚事。”
平儿见私下无人,不由道:“奶奶,其实叫宝二爷娶了薛大姑娘也好。否则宝二爷要有个强势的岳家,咱们琏二爷的爵位……”
二房压着大房,住在正屋荣禧堂,本来就是件尴尬事。
凤姐儿目光一凝,半晌才缓缓摇了摇头:“不会的,大老爷已然袭了爵位,只要琏二爷好好戳在那里,爵位无论如何到不了二房去。”
“要宝玉真有了得势的岳家还好呢。不至于像薛家一样,跟二太太伙同一心,就盯着府内这点子家产。”
“你想想,宝钗要是进了门,跟二太太联起手来把持家里,还有我什么事?毕竟咱们大老爷还住在东跨院里,算起来这家本来就该二房的人管。”
凤姐儿带着满腹疑惑又去见邢夫人了。
不管想的想不明白,总要告诉邢夫人,可别犯了今日自己的错误,在贾母跟前提什么宝玉黛玉的婚事。
第32章 赵姨娘
自从上回, 邢夫人因王熙凤暗中提点的贾母心意, 抓了大厨房两个嚼舌头的下人,进而一举拿下大厨房的人事调度权后, 邢夫人对王熙凤这个儿媳妇态度就好了许多。
用鸳鸯的话说, 就算不到黑转粉的地步, 也算是黑转路人了。
“这大热天的,你守在老太太身边就是了, 怎么又特意东院一趟?”邢夫人按了按鼻翼上的汗珠, 苦口婆心:“你这孩子,不要以为老太太如今将你带在身边管家,就万事大吉了。”
见王熙凤只是笑了笑, 邢夫人急的都要拍大腿了。
于是继续劝道“我听说最近二太太那里有推着珠儿媳妇出来跟你争的意思。你自己也要上点心思, 笼住老太太才是。”
王熙凤笑眯眯:“珠大嫂子呀。”
贾珠年少早逝, 留下妻子李纨和一个儿子贾兰。
不知道王夫人是不是觉得李纨克着了她的长子,又或是觉得贾珠年少逝世,与李纨这个妻子没照顾好分不开关系,所以一向待李纨都是面子情, 冷冷淡淡,轻易不要她在跟前。
甚至连贾兰这个孙子都算不上亲近。
有时候年节下, 一家子吃饭玩乐, 王夫人都不特意叫贾兰过来, 有两次还是贾政想起了这个孙子,这才命人唤来。
荣国府规矩大,一向有寡妇奶奶不当家的旧例。
所以李纨的工作, 就是日常带着三春姊妹读书做针线。
“二太太推错人了,珠大嫂子这么多年跟菩萨似的,便是有人在她跟前犯错,她也很少管教,除了自己房里的事儿皆是不吭声。”
“老太太这会子正雷厉风行整顿府里,绝不会用珠大嫂子这样的人。”
“其实倒是三妹妹,读书识字,脾气果敢。太太也知道,林妹妹如今,可都是自己管着自家的几房下人和财产了。探春只比林妹妹小半岁,给家里帮把手是没问题的。”
“要是二太太将她推出来,说不得还能在老太太跟前分我的好。”
“偏生二太太不干,推出了不合老太太心意的珠大嫂子,那真是白忙活。”
旁人都觉得邢夫人刚愎自用,不听人言。但其实邢夫人很现实,一贯是看好处的,王熙凤的话曾经给她带来过好处,所以现在她就听得进去。
于是就将心放下来,还撇了撇嘴:“王氏的小心眼儿,能推出一个庶女来管家?何况赵姨娘又是她心里深恨的。她平素对上探丫头好言好语的,也无非是在老太太面前装个贤惠罢了。”
王熙凤“噗嗤”笑出声来:“太太说的很是。但二太太打压庶女的意思,只有太太明白,我明白,也没趣儿。要是赵姨娘知道才有趣呢——她的女儿原本是有机会插手府里的管家权,但是二太太宁愿去抬举管不了家的珠大嫂子,也不肯叫探春露脸,这样不公正的事儿,总要有人好心叫她知道不是?”
邢夫人露出了大丽菊一样灿烂的笑容,是啊,她怎么就想不出来这种让王氏丢脸,让二房丢脸的主意呢!
看着王熙凤的眼神就喜欢起来。
下意识就想赏儿媳妇点什么,但又忽然想起来,眼前这位可是统制县伯王家嫡女,估计她的嫁妆比自己丰厚不知道几十倍,自己也有点赏不出手。于是便调转了目标,对平儿道:“你这丫头最近跟着你们奶奶也累了,我常听人夸你办事仔细的。来,新柳,去将那个金镯子拿来赏平儿。”
平儿再想不到有朝一日,能从邢夫人这里得赏,连忙谢过。
然后摘了自己手腕上一对玉镯,当场换上了邢夫人赏赐的韭叶宽的一对金镯子。
宾主尽欢后,王熙凤带着平儿告辞。
一出了东院,凤姐儿就忍不住笑了:“太太这人也挺有意思的。”然后又看平儿:“摘了吧,这镯子还不如你那对虾须镯呢。”
跟鸳鸯手上那对镶嵌珠子的更是没法比。
平儿笑道:“以后来东院我就带着这对。这可是大太太给奶奶的脸面,东西好不好都在其次呢,可见大太太现在拿奶奶当自己亲儿媳待了。”
王熙凤点头:“是啊,到底我们大房才是一家人。”
平儿有些担忧:“奶奶,赵姨娘的为人,大太太未必清楚,咱们可是知道。她是最能豁出脸面不要去闹事的,况且在二老爷跟前又说的上话。”
“万一真的叫她闹成了,三姑娘也跟着管家可怎么好?”
如今邢王二位夫人折戟沉沙,唯有王熙凤在贾母跟前一枝独秀,人人奉承,平儿对凤姐儿赤胆忠心的,哪怕平日跟探春关系也还好,但事关利益,还是不想探春来分王熙凤一杯羹。
王熙凤戳了她额头一笑:“只有你这丫头一心为我。你放心,我有数。”
“这件事叫赵姨娘去闹!闹不成,二房和二太太也要丢脸,二老爷心里也会觉得二太太不慈,对庶女不够好。”
“要真的闹成了也无妨啊。如今我在老太太跟前是独一份的,可好处是独一份,有了坏处恶事也是没人推,只能自己顶着。我顶着,就是大房顶着。可要是探春也来跟着老太太办事,那就是二房在老太太跟前的人,她的错,就是二房的错。”
至于探春会不会压住她,王熙凤嘿然一笑:“别说探丫头如今还小,就算是她再大几岁,我难道就怕她不成?”
平儿这才放心。
而凤姐儿又将手轻轻搁在腹部:“况且有个人进来与我分担家务,未必不是好事。老太太是只管着发号施令的,下头琐事都是我去跑,也累得很。有个人与我担着,我也好退一步,养养身子,早日得个儿子是正经事。”
平儿忍不住念了声佛:“奶奶肯保养就阿弥陀佛了,从前我说奶奶太要强,奶奶还骂我呢。”
两个人就这样有说有笑的上了车,觉得日子很有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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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黛玉从宫中回府,除了各宫的赏赐,还带回了一个宫里的嬷嬷,生的面目周正颇为严肃。
因是宫里出来的人,贾敏见了也并没有受跪礼,荣国府上下自然也是客气万分。
贾敏还特意命人收拾了后面三间小屋出来,请这位葛嬷嬷住下。
她拉着女儿的手细细打量了半晌,见她没有吃了委屈的样子,这才放下一半心,等一一问过宫中几日诸事后,另一半心也放下了。
面上忍不住露出笑容来:“皇后娘娘正位中宫,她既然喜欢你,还特意赐了嬷嬷,就是天恩了,可见我的玉儿有福气。”
然后又从周眀薇的手里接过吴太医的药方,越发欢喜:“太医令的脉息是最好不过的,不是在咱们家走动的这些太医可比。鸳鸯,你将这药方誊一份,以后玉儿的药一应都你和周姑娘亲手去办,别叫那些采办糊弄了。”
药材是次品,药方才好也是无用的。
周眀薇和鸳鸯一起答应着,周眀薇笑道:“皇后娘娘真的喜欢咱们林姑娘,还特意请了皇上的旨意,每两个月召姑娘入宫一次,请吴太医诊脉换方子呢。到底是太医令,说话也有底气,吴太医说了,只要姑娘自己善加保养,放宽心怀,再佐以他的药,不过两三年,定能将姑娘调养好。”
周眀薇说起这事儿也很高兴。
她明白,在古代没有抗生素的情况下,肺病是很难治疗的。要是黛玉现在就病深入肺,就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