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后期的痨病,在这个时代更是绝症。
可如今吴太医敢说这句话,说明黛玉的病根还没有做下。
对贾敏来说,这也是最好的消息。
于是握了女儿手,忍不住眼睛一湿。
黛玉是个极纤细敏感的人,她能感觉到,自打她这回回京,外祖母对她比以往好了何止十倍,竟完全是掏心掏肺的感觉。
只是她也想不到穿越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只以为贾母是疼爱她如今孤苦,于是心里也很感动:“外祖母放心,我一定会善加珍重保养,不叫您担忧。”
这句外祖母,让贾敏动荡的心绪平息了一下,几乎忍不住脱口而出:“我是你的亲娘啊。”
到底未出口,只是摸了摸黛玉的鬓角:“好孩子,这些日子你也累了。快去歇歇吧。”
在等等,让她再想想。
贾敏想着来日贾家败落后贾母过世年纪,就拿不定主意。要是让黛玉知道自己真实的身份,岂不是过不了十年,又要再一次经历丧母之痛?
黛玉不知道贾敏心中的思虑,见外祖母问完话,她还有些松了口气。
她七窍玲珑伶牙俐齿,说起玩笑话或者怼人都能一套一套的,让人哑口无言,但要说撒谎,她还真没怎么做过。
方才贾敏关切,事事问的仔细,黛玉要应皇后要求,瞒住辛泓承假扮太监及之后一系列的事,着实有点累了。
等到出了门,黛玉才忽然想起:“明姐姐,方才忘了禀明外祖母,咱们还带了一只小狗回来。”
“姑娘放心吧,方才一进府,我就交给雪雁了。要不咱们再回去说一声?”
这一转身,就与鸳鸯撞了个对脸,鸳鸯笑道:“姑娘,还有一事呢。两位老爷今早就说定了,姑娘从宫里回来,是体面的好事,他们做舅舅们的要做东,晚上摆个家宴请姑娘。”
周眀薇便对黛玉道:“那巧了,等晚上一并禀明老太太吧。”
没错,黛玉还是挑了一只宠物的。
那是一只幼犬,有着湿漉漉的杏核状的大眼睛,让人看着就心软。
当日细犬追兔子事件将黛玉屋里闹了个天翻地覆后,猫狗房的太监们也吓了一跳。
这可是皇后的凤仪宫,闹成这样成何体统。
黛玉听到外头乱子平息后一阵呜呜咽咽的声音,走出去,便见太监们拿皮项圈勒住了两条成年犬,然后拎着两只小狗的后脖颈。
其中一只正好转过头来,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伸出肉肉的爪子对她拜了拜。
黛玉忍不住就开口道:“这一只……能不能留一留。”
皇后本来就有点心虚:辛泓承搞什么送猫狗,害的人家小姑娘又吃了一场惊吓。听说黛玉想留下一只,根本不当回事挥挥手就同意了。
甚至允许她抱回荣国府养着。
宫里的辛泓承听说林黛玉带走了一个他看好的幼犬,也觉得安慰些:那她应该是不生气了吧。
周眀薇陪着黛玉回屋,果然屋里窗明几净,一切床铺茶水都安排的明明白白。墨染笑眯眯捧上一碟子西瓜心,而桌上的自鸣钟正好也叮叮当当想起来,黛玉恍然,竟觉得有种家的感觉。
在荣国府呆了几年,她第一次有一种回到家的感觉。
“二奶奶送来的水玉凉簟,姑娘累了,略歇歇吧,晚上府里还要摆家宴呢。”墨染与云容上来给黛玉换过了家常的衣服,解开了发髻。
周眀薇指着一旁的自鸣钟:“姑娘最多睡一个时辰哦,可别晚上走了困又睡不着。”
葛嬷嬷则亲自带了墨染和云容为黛玉收拾从宫里带出来的东西,天家赏赐的一事一物都不能马虎,更不能轻慢坏损,免得落下大不敬的罪名。
葛嬷嬷在宫里是熬成了精的人,如今奉命出宫,只看顾一个小姐,对她来说很轻松。她自然也要尽心尽力,免得这样的差事都办不好,丢了大半辈子的老脸,于是教起黛玉身边的丫鬟,也十分认真。
黑甜一觉,黛玉醒来时,见天色居然黑下来,不由诧异道:“我睡过了?你们怎么不叫我?”
墨染笑道:“姑娘,是天色变了。六月的天孩子的脸,这不一下子就黑下来,晚上怕是要有大雨呢。不过家宴就在荣庆堂,咱们也不怕忽然下起雨来,路上淋坏了。”
大约都是怕下雨,哪怕黛玉提早了一刻到荣庆堂,两房的主子们还是都已经到了。
外面已然是漆黑如墨的天色。
屋里倒是掌了许多灯烛,亮入白昼。青瓷翁里摆着的冰山融化着,滴滴答答的。
黛玉上前一一见过两位舅舅、舅母并嫂子姊妹们。
连一向严肃的贾政都挤出笑容来,对黛玉说了两句关切的话。
贾赦更是摸摸胡子,取出一个金丝描牡丹的巴掌大的鼓鼓的荷包来递给黛玉:“前两日我从外头珍宝斋闲逛,见他们今年有打的新鲜花样金裸子,不是往年那些状元及第的旧样子。就买了些送给外甥女玩吧。”
凤姐儿在旁凑趣:“林妹妹打开看看,也让我们开开眼,是什么新鲜花样。”
黛玉谢过贾赦,打开一瞧,是数十只拇指肚大小的小金鱼,打的栩栩如生,连鱼鳞都清晰可见。甚至鱼眼都是用碧玺珠子镶嵌的,格外精巧。
贾赦露出了对自己儿子女儿们都没有过的慈爱笑容:“不过是金银俗物,不算什么。听说连太后娘娘都赏了外甥女两支上好的紫参呢,我这些就是小玩意儿,听说日后外甥女还要进宫,就拿着赏人吧。”
贾敏露出了笑容:“你有心了。”
旁边“没心”的贾政有点坐立难安,忍不住看了王夫人一眼:贾政是不会怪责自己的,都觉得是王夫人不当心,居然没有提前准备下给黛玉的礼物。贾政可是知道,贾宝玉入宫前,王夫人准备了许多荷包和金银裸子呢。
王夫人气闷:看我做什么,你自己不如大老爷想的周到,难道还要怪我吗?
除了贾敏带了黛玉坐之外,其余人都按照长幼坐了。因是家宴,贾敏便让邢王夫人和李纨王熙凤都入座,不必在旁伺候。
不一会儿,只听见外面哗啦啦下起了大雨,雨滴打在窗户上,噼里啪啦。
邢夫人笑道:“这几日闷热的很,下下雨也好。”
贾敏闻言点点头。
然后准备亲手给女儿夹一筷子砂锅煨鹿筋,正在这时,忽然听见外面一声高亢的声音:“老太太啊,救救奴才吧。”
手不自觉就一抖,鹿筋就掉到了桌上。
在座众人显然都吓了一跳,主要是外面一片漆黑,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忽然这么一声尖锐高亢的呼救声,简直是惊悚。
邢夫人忍不住拍案:“老太太屋里,谁敢这么鸡猫子鬼叫的!”
今日难得他们大房得了老太太的笑脸,方才她说话老太太还回头冲她点头呢,这样好的氛围,她正准备再接再厉,结果忽然就跑出一声鬼叫,可把邢夫人气坏了。
说来神奇,这些人里最镇定的是黛玉。
进了一回宫,她亲眼见到了俊秀的小太监变成了嫡出的四皇子,堂堂天子脸色大变亲自拿拿拂尘抽人,皇后宫中猫狗齐鸣,猎犬一跃而起抓兔子,总之所有惊变都很难吓到她了。
王夫人有种不祥的预感,而探春的脸色直接“刷”的就白了。
母女连心,因为风雨之声,别人都没听出来,但探春听得真真的,这绝对是赵姨娘的声音。
她怎么敢!她怎么能!
探春想起昨夜赵姨娘摸黑找到她屋里时的样子,眼睛里像是要喷火,拉着她的手说道:“你的前程,生生是让太太给耽误了!”
探春板着脸道:“姨娘如今三更半夜跑了来像什么样子,若要见,白天我去给太太请安时,姨娘什么话说不得,非要这样鬼鬼祟祟的。”
她是要强要体面的姑娘家,最看不得赵姨娘这种样子。
赵姨娘睁大了眼:“白天当着她如何说得?你是不是傻了,还当她是个好的?”
“如今老太太夺了她的管家权,对大太太都比对她和睦些,你还日日去请安做什么?正该在老太太跟前多用心服侍。”
赵姨娘咬牙道:“咱们府上没有寡妇奶奶管家的规矩,偏生王氏宁愿推了珠大奶奶管家,也不肯叫你出头风光,可见是心里藏了歹意,唯恐你出挑了呢。”
探春脸色一白。
赵姨娘继续絮絮叨叨:“你年纪小,许多事儿不知道。当年你林姑妈没出嫁时,可是管家的头一把好手,当时在老太太之下,你林姑妈才是家里说一不二的第一人,二太太都只能给她打下手。可见咱们府上是有未出阁的姑娘管家的先例。”
她又想起邢夫人跟前丫鬟透露给她的话,于是继续道:“你跟二姑娘都是庶出,但她是大房庶出,就比你强了。你难道就干等着天上的饼掉在你身上不成?若是能帮着老太太管家,传出去就是你养在老太太跟前的独一份庶女的体面,外头好人家的夫人诰命们打听起来,自然也愿意要这样出色的庶女,你的终身才有靠!”
赵姨娘急的上火:“难道你就等着二太太给你挑个人家卖了不成?她能有什么好的人家留给你!”
探春十分聪明,这些事情她都明白。
身为女儿家本来就可怜,做了庶女就是可怜中的可怜。所以她一向顺从王夫人,就是想叫嫡母容情,到时候给她一个好的终身。不要将她送去做填房又或者是个烂糟糟的人家。
王夫人一贯对她也还好,探春自然更是小心翼翼地奉承着她过活。
赵姨娘今日的话将她的心搅得乱七八糟。
王夫人居然宁愿推出一看就不得老祖宗青睐的的珠大嫂子,也不愿意叫她在老太太跟前露脸?
难道自己这些年对王夫人还不够恭敬吗?
她压住心底的苦涩,对赵姨娘难得也柔和了声音:“姨娘为我好,替我打听这些事,我都记得了。姨娘放心吧,这些日子,我还为宫里的宝玉做了好几双夏日的新鞋呢,想必太太看着我常日恭谨的份上……”
也不会在终身大事上为难我。
探春后半句还没说完,就被赵姨娘打断。
只见赵姨娘眼睛险些瞪出来:“姑娘竟还要去服侍她!你就算把她服侍出个花来都没用!这事儿我想好了,回头我就跟老爷提一句,叫他去老太太跟前替你说话!”
赵姨娘要气死了:她跑来跟探春说这些,除了为了探春的前程考虑,更是为了探春以后疏远王氏,跟自己这个生母一条心。
探春才要气死了:“姨娘糊涂!父亲不惯俗务,后院的事儿都是太太做主。姨娘这会子瞒着太太做成此事,明面上是为女儿争,其实是把我往火坑里推。”说的急了忍不住落下泪来:“姨娘哪一回在太太跟前生事能讨了好?背后都是我替姨娘垫背。何苦来着,三番五次闹出事来,就是怕人忘了我是姨娘养的!况且姨娘也不是全然为了我,只怕还等我挣上管家权,好替环儿争好处呢!”
这话堵得赵姨娘没话说。
女儿是出生就给抱走的,儿子却是养在自己跟前。
她嘟囔了两句:“环哥儿好了难道不是你的好处。”
探春红着眼圈下了逐客令:“姨娘要是真心疼我,就别闹起来叫我为难!”
赵姨娘跺了跺脚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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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宴上。
迎春不明所以,看着探春拿着调羹的手都在抖,刚要问问她怎么了,就听见外面声音又响起来了:“老太太!奴才有冤屈啊!”
这一嗓子更加凄厉,吓得迎春缩了缩脖子。
只是这一嗓子出来,在座对赵姨娘比较熟悉的人就听了出来。
邢夫人甚至忍不住笑起来了。
哎呀,是赵姨娘要来闹事了吗?
还是旁边的王熙凤冒着风险掐了她大腿一把,才让邢夫人收起了飞扬的嘴角。
贾敏见女儿气度从容,遇乱不惊,也有些惊讶,果然人都需要磨练,这往宫里走了一趟,果然见进益。
她搁下手里的筷子:“鸳鸯,带她进来。”
赵姨娘从风雨里走进来,带着一股子湿气,裙摆和膝盖处还带着水渍。
王夫人忙起身敛容道:“老太太,是儿媳没有管教好姨娘,惊了老太太的兴致。”
贾政也忙起身告罪。
赵姨娘既然来了就是豁出去的。
昨晚她被探春怼的没有话说,一早就托病没有去王夫人跟前立规矩,然后闷闷不乐的在园子里掐花。
邢夫人房里一个二等丫鬟就是这时候又从天而降的。
赵姨娘本就是家生奴才,跟许多下人都沾亲带故的,这个叫小玲的二等丫鬟就是她兄弟媳妇认得干姐姐的小姑子的女儿。
虽然这关系非常远,但赵姨娘跟她很近。
常给她些银钱,叫她打听些闲事儿。可见赵姨娘虽然是个二房姨娘,但心怀全府,什么消息都想听一耳朵。
前两天,这个小玲还真的给她偷听了一件大事。
赵姨娘见了她,忍不住抱怨道:“人人都说我们三姑娘伶俐,还说什么是带刺的玫瑰花,又红又香又扎手。原来也不过是个面人!自己的前程都不敢去争,小玲,难为你跟我好,背着大太太将偷听了的话告诉我,可惜我不中用,管不了三姑娘。”
小玲做诧异状,劝了一会儿,然后又道:“姑娘家腼腆,不好意思出面也是有的。不过姨娘,姑娘们的前程再好也是个好人家,等三姑娘谈婚事时你再去闹也不迟,倒是爷们的前程,是在日夜读书的功夫上。如今宝二爷已经进了宫,教书的都是天下最有才的官儿,倒是环三爷怎么办呢。”
小玲推心置腹:“二太太不叫三姑娘出头,原就是有些没理,姨娘要不趁这会子去讨太太的示下,给环三爷请个好师傅进来念书?”
赵姨娘听风就是雨,果然就去了。
也果然被王夫人怼了回来,命她安分守己,又说:“环儿功课不成气候,在家学里的考试都是倒数。要是有朝一日拿个头名回来,不用你来说,我就做主从外面请博学鸿儒来。”
于是两日间,儿女的前程都被王夫人给别住了,赵姨娘忍无可忍,觉得自己无需再忍。
不过探春的话,她还是听进去了一句。
就是那一句姨娘哪一回在太太跟前生事能讨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