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的声音虽轻,落在大长公主耳朵里却如惊雷一般:“安淑,咱们多年姑嫂,我跟你打开天窗说亮话。对太上皇来说,你是他彼此扶持一同度过艰难岁月的亲妹妹,对皇上来说,你曾替他说过好话,在他登基之事上颇有助益,所以在这两朝,你地位超然,永远是那个人人尊敬畏惧的大长公主。
可对于承儿,从今日之后,你就是个与钟家私下交易,想要以长辈身份强塞给他一个妾室不知所谓的姑祖母!”
安淑大长公主豁然抬头。
“这事儿是你错了。安淑,你手伸的太长了!或许你是见我给承儿前后挑了七八个宫女才动了心思。可那是太上皇亲口嘱咐,日日催促我才不得不做的,承儿心里也都明白。”
大长公主嘴唇微动。
她都不必说话,太后就知道她的心思:“你是想说,我这个皇太后,名正言顺的皇祖母,居然要顾虑孙子的喜恶,太窝囊了是不是?”
她看着骄傲了一辈子的大长公主,声音清冷下来:“我心无牵挂,只是不愿做讨人嫌的人!可安淑你是否跟我一样,放得下一大家子?你是地位尊贵的大长公主,可来日你那三个儿子,六七个孙子,会不会有在承儿手下讨生活的一天?那时候,你希望承儿想起你,是一个仗势欺人的姑祖母呢,还是一个和气尊重的长辈呢?”
明明是冬日里,大长公主额上却见了汗。她坐着跟自己的脸面较了半天劲,终于起身给太后行大礼:“多谢皇嫂指点。”
一想明白,她冷汗更甚。
别说辛泓承这个皇子了,就算是乡野村夫,也不愿意被人按着头做事啊!
稳了稳心神,大长公主起身道:“皇嫂,承儿真的很像皇兄年轻的性情。”
太后拨了拨手上手炉的扣,轻轻一笑。
--
太后跟前,大长公主告状反被镇压,而皇上跟前,辛泓承告状告的格外顺利。
皇上自觉自己才是世上最真情实感怀念孝义皇后的,连辛泓承这个儿子都得靠后排位,何况旁人了。
主要是这位朱姨妈光磨练演技,忘记了补充内涵,还一戳就露馅,连孝义皇后的喜好和茶方都不知道,让皇上十分生气。
“居然敢借先皇后的名义,真是可恨!”
辛泓承继续添柴:“对啊,我瞧这位姨妈可不是什么孔融让梨的脾气,倒很是会演戏,说不定娘亲小时候,还吃过她的亏呢。”
皇上连连点头:“你娘性子最温柔和善,不会跟人争执,只知道自己吃亏。朕原来还瞧在她是你娘唯一妹妹的份上,多有赏赐,如今看来竟是不必了!对了,她嫁到了哪家来着?”
辛泓承毫不犹豫的把姨夫供出来:“山东布政使朱家。”
--
如今且将各自告状的两方按下不表,只说太上皇踱步出来,有些郁闷。
其实这一年多观察下来,他对辛泓承已经很满意了,虽然嫩了些,但已经具备了将来做个合格皇帝的各种基本要素。
除了一点。
延绵子嗣。
要说起初,太上皇还只是按照旧例随口吩咐,让太后给挑两个宫女伺候,可随着文德宫扫地种花除草的宫女日益增多,太上皇不免有些疑心:没听说过皇子是坐怀不乱柳下惠的啊。
至今日,疑心愈重:要说眼光高,看不上宫女,可钟家的姑娘总不是出身低微的宫女了吧,也算符合他才貌双全的标准,可辛泓承还是拒绝。
太上皇脚步忽然顿住,脸色发沉。
身后跟着的一长串宫人也都紧急刹车。太上皇点了一人:“你去,给朕叫个人来。”
--
太医院。
范云义跟周眀薇解释过一番,周眀薇这才点头:“这样啊,我还以为咱们四殿下入乡随俗过了,能接受表哥表妹这一套了呢。”
问过黛玉的事儿,她才将准备好的药膏递上:“若是被竹鞭敲了落下红肿就用红色盒的,若是从马上摔下来跌伤了筋骨用绿色盒的,若是伤口破了皮一定记得先清创的干干净净后再敷上黄色这盒。”她笑道:“我不过白嘱咐一遍,这里有张纸条都写的明明白白。”
范云义低下头,怀里抱着整整一匣子药膏。
“会过期的吧。”他忽然道。
周眀薇笑了笑:“没事,我只做了一年份。等林姑娘入宫后,四殿下不就上朝去了吗,到时候你这个伴读就能解放了。”
他抬头问道:“到时候你就要离开京城?”
周眀薇点头:“对,到时候范大人别忘了给我备一份厚礼呀,当然,要是愿意给我的药铺入个股我也不会拒绝的。”
范云义还未说话,就见文德宫一个小太监上气不接下气跑过来:“哎呀建安伯,您叫奴才好找,太上皇那边急着传您呢!”
范云义下意识就觉得,辛泓承在大长公主府上肯定惹事了,太上皇不会搞连坐,把他一起打一顿吧!
周眀薇见他居然不动,连忙推他:“太上皇传召,你还不快去!”
范云义看她一眼,忽然将袖子的里的书信揉成一团,趁小太监低着头时塞到周眀薇手里,然后才转身大步离去。
--
范云义跪在太上皇跟前,有点懵:辛泓承这个正主不在,他自己在这儿做什么?总不能光打他吧!
太上皇双手交叉在胸前,目光审视地看着他:“朕记得,当年将你指给承儿当伴读时,你才七岁。”
范云义摸不着头脑,只是垂首应是。
太上皇一声轻叹:“建安伯府满门忠烈,只剩下你一个男子了。如今你也十七岁了,老夫人没想着给你说一门亲事?”
范云义心里一个咯噔。
祖母确实总在他耳边念叨这件事,甚至说着说着还会哭天抹泪哭起范家各位祖宗来。
仿佛范云义再不立马成婚生子,她老人家就无颜活下去一般。
可范云义一直拖着。
他知道以现在周眀薇的出身,是做不成建安伯夫人的,他只要一提,成天说老了活不了几年的范老夫人,就会立刻跳起来反对,并且生龙活虎去找周眀薇及其家人的麻烦。
说不得还会辣手催花,免得耽误了她给孙子相看豪门贵女。
所以他只管拖着,希望拖到祖母松口说出“只要你肯娶妻,你喜欢谁就是谁”那一天。
太上皇蹙眉:“朕问话呢!”
范云义不敢说谎,只得道:“祖母曾提过此事,只是臣暂时不想成婚。”
太上皇眼里阴霾更重,冷声问道:“朕听说你跟承儿交情甚笃,从前在循王府时,他常离了家中去你建安伯府住下,有时几天都不回家。甚至你每盘下一处铺子,他都亲自给提字画。”
范云义更慌:那时候他们正日夜筹谋,满京里找穿越者。后来想到了开店铺的主意,每开张一间,辛泓承就画个五环挂上。
太上皇怎么忽然问起这个,难道,难道他老人家知道了什么?
范云义脸色越来越青:那辛泓承呢,不会已经被抓起来当成妖精烧死了吧。
太上皇见他神色与往常迥然有异,慌乱不已,便更加笃信了自己的猜测,于是一掌拍在桌子上,怒喝道:“荒唐!朕今日就告诉你,不管你们之前是什么交情,从今日起都给朕断了!若他再不肯娶妻纳妾,延绵子嗣,朕唯你是问!”
范云义惊呆了。
作者有话要说: 范云义:我不是,我没有,我清白如雪。
第71章 明清白
凤仪宫中, 周眀薇与黛玉坐在内间, 让宫女将外间窗户都打开,说是燃着炭盆要通风。
此为葛嬷嬷指点:越是关门掩户越容易引人疑心。
开着窗子, 从两人的角度看出去,也能看到廊下的来人, 更方便说话。
周眀薇先是将辛泓承的事告诉黛玉。
黛玉虽口中说着:“他向来会说好听的, 可谁知道是真是假, 等来日看着才能知道。”但已然笑生两靥。
要是往日, 周眀薇见她这样口是心非的傲娇样子,肯定要跟她取笑两声。
今天她自己也怀着心事,就沉默下来。
黛玉侧首看她:“周姐姐怎么了?”
“发愁。”
“愁什么?”
“建安伯想娶我。”
黛玉差点把手上雪白的狐皮套筒掉在地上:建安伯这么直接的吗?不,是周姐姐你说话也这么直接的吗?
镇定下来后,黛玉认真问道:“那你心里欢喜吗?”
周眀薇点点头, 又摇摇头:“子非良人齐大非偶。”
见黛玉目光流露惋惜, 周眀薇又轻快地笑起来:“林姑娘……”
“林妹妹。”黛玉忽然出言打断, 神色真挚:“我拿你当姐姐,这件事是我做妹妹的问姐姐心意。”
周眀薇笑容粲然:“好, 林妹妹。”她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建安伯是个很好的人,端正良善, 勇武仁厚。”她目光渐渐坚定起来:“可是,咱们女子生在这里, 生在这个时代,其实是很可怜的。或许是我太自私了,在我心里, 没什么比我自己活得痛快更重要的事儿。范大人是很好,可是……”
她将信攥成一个小纸团,在手上抛来抛去:“林妹妹,我之前看过一个话本子,里面有一句话:‘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我偏偏不喜欢。’”
金老先生的言辞,真是又平淡又刻骨,非自己经历不能体悟。
黛玉眼睛里莹润一片,看着周眀薇。
周眀薇“噗嗤”笑出声来:“不过我这是自说自话,人家建安伯府也看不上我啦。”
不一会儿,静素亲自来请黛玉,说是杨皇后醒了,请她去说说话。
黛玉轻轻按着周眀薇的手不要她跟着:“姐姐在这儿吧。”
她心细如发,自然瞧得出,周眀薇心里怕不如她口中这样洒脱。
周眀薇坐在原处,只觉得黛玉离开后,屋子里静的令人窒息。她将手上的纸团展开,慢慢铺平。
两年前,父母逼她嫁人,她连夜画了张五环递出去,转日建安伯府便悄悄派来一顶小轿,将她接了去。
她到的时候,范云义正好在庭院中练习弓箭。
听到她的脚步声,他放下手中的牛角弓,看向周眀薇,嘴唇抿成坚毅的一道线,认真问道:“你遇到什么麻烦了吗?我可以帮你。”
两滴泪落在信纸上,周眀薇慌忙却又小心的将泪水擦去,恐晕了字迹。
“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我也很喜欢,可偏偏不是我的。”
她把信纸折起来收好,擦掉脸上的泪,拍拍脸颊:“好了不能哭了,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能要。我是要成为女企业家的人!”
--
与此同时,正在明正宫陪皇上用午膳的辛泓承,也接到了太上皇传召。
他只得搁下筷子:“天雷还不打吃饭人呢,肯定是大长公主告了状,皇祖父生气要罚我,连饭也不叫吃。”
太上皇宫中来传旨的小太监,有意讨好皇上和四皇子,听这话便伏在地上打了个小报告:建安伯已经在太上皇宫里跪了半个时辰了。不知太上皇为何动气。
辛泓承发愣:“罚他干嘛?”
皇上跟他一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毕竟建安伯府比较特殊,若非大过,皇家对范云义都会格外宽和,生怕这范家最后一根独苗也折在为国尽忠上,那范老夫人能豁出去到宫门口上吊。
“朕陪你去一趟吧。”
辛泓承感激:“多谢父皇。”
--
两个人赶到的时候,便见范云义端端正正跪在院子里,膝下什么都没垫。辛泓承不由腹诽道:这还是冬天呢,一跪半个时辰,回去估计得瘸两天,这位皇爷爷又是怎么了?
于是辛泓承就上前跟范云义说话:“我一会儿去帮你求情。”
谁知范云义对他避如蛇蝎似的,挪动着跪的远了些,板着脸道:“求求殿下千万别为我求情!真的!我说真的!”
辛泓承:???
他还想再说,就见窗户处出现太上皇阴云密布的脸:“承儿,给朕滚进来。”
辛泓承一听这话就头皮发炸,下意识去看范云义,想搞清楚他们到底犯了什么大错。
两人自幼一起长大,颇有些心有灵犀,基本上眼神一碰口型一对就能将信息传递个大概齐。
可范云义头垂的极低,一点都不肯跟辛泓承对视。
辛泓承只能莫名其妙的走进去,选择了一个安全的距离站好:太上皇只要不走动就没法直接拿竹鞭抽到他的距离。
太上皇对皇上也没啥好脸色:“你也来了,坐下吧,朕正好有话问承儿,你这个父皇也听着点。”
皇上在太上皇下首坐下来,很不明白亲爹发的什么邪火。
太上皇心情复杂地打量自己的嫡孙,当真是唐棣之华,皎如明月的少年郎,再想想外头范云义浓眉虎目,颇为粗犷的相貌,心里就糟心:这是什么破眼光啊!怪不得太后千挑百选的美人儿都在扫地种花呢。
说什么心悦林家姑娘,怕不也是障眼法吧。
辛泓承被太上皇的低气压和冷峻目光盯得发毛。
“皇爷爷,您叫我来……”
太上皇开口,语气淡的听不出情绪:“建安伯是你的伴读,如今你的亲事已定,朕也准备赐他一门好婚事,为他择一门名门淑女,绵延建安伯府后嗣。你说好不好?”
范云义是习武之人,耳目颇灵,跪在院子里也能听清里面的对话。心里不由哀叹:刚才自己震惊太过,等想起否认辩解的时候,太上皇已经大怒,叫人把他叉出去跪在外头。
现在只能祈祷辛泓承证明两人的清白了。
而屋内的辛泓承听了太上皇的话,心口一跳:亲事?无缘无故皇祖父为什么要提范云义的亲事?难道不是自己犯错,而是范云义私下去见周眀薇被人发现了?
不应当啊,太医院人来人往,范云义去拿药是正事,而周眀薇去太医院也是皇后的懿旨特许的,旁人应该也没有立场说闲话。这两个人也不会傻到在太医院你侬我侬被人抓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