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通了的平层,落地玻璃明净如无物,室内大灯未开,而晚霞如泼洒,一径在那深红而偏褐的木地板上。颜料被打翻,淹没而无声地流入了地板孔隙,也往上泼,最易上色的画布便是洁白墙壁。
“……恭喜各位顺利逃出深蓝博弈馆!深蓝博弈馆是密室逃生的最后一关,通过这一关,也就代表着,我们的五位嘉宾战胜了AI,取得了人类的胜利……”
投影回放着直播节目,在屏幕上,是余裕正在宣读着第四期的比赛结果。
适时地,按铃声猝然插入——而齐敬从门后走入。
但齐敬就停在了门边,不再往里走,只是提醒,“曾董,时间已经到了。”
指腹稍移,视频被按下了暂停。一片安静里,曾城出声是分外的明晰,“知道了。”
然后又问:“江老先生那边,你联系了吗?”
齐敬颔首,“联系过了。”
“……”
启悦天华的总部下设了两层的地下车库,其中划着片区,专门用来停启悦天华当家人的座驾。
其中不乏有千万量级的超跑,但启悦天华的员工皆知,那些车开得不经常,若非有人时常清洗打理,恐怕早就要落灰了。而他们的董事长常开的车就两台:一台奥迪A8,一台迈巴赫S680。
深黑,雅致,低调。
当日下午五点,那台京A开头的迈巴赫载着曾城驶离启悦天华大楼。而在此时,就在大楼第五层的公关部,工位仍然是全满的状态。
公关,顾名思义,公共关系。处理的是公共关系,讲究的是先发制人。自然,消息的迅速、灵通与准确,就成了最重要的事情。
就对着电脑工位,有人嗐了一声,叹道:“……好大的排场。”
和他正坐隔壁的同事听了,便问:“怎么了?什么好大的排场?”
那人从工位后稍挪座位,探了头道:“我说的是江世应江家……排场可真大。一个祭祖礼而已,过得跟春节一样儿热闹,我听说啊,半个北京城的老总政要都过去了,娱乐圈那些明星还挤破了头想去呢。”
“都有谁啊?你有名单没有?”
“那我哪能有,江家什么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对着媒体一直捂得严严实实的——不过依我看,其实也没这个必要,就是真被拍了,有人敢发吗?”
他同事听了,认同地点了点头,“那可不?……毕竟是江家。”
毕竟是江家。
五个字的背后,是一家的隐世贵族。
皇城根底,天子脚下,四九城历来不乏传奇。从古到今,多少的家族林立了,盛极了,而后又转衰了——真是数都数不过来的。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偏这江家是个例外。
从晚清而至近,江家绵延了数百年,子弟若兰玉生庭阶,优秀辈出。
从重臣,巨贾,至于连中三元的学子名士,均不乏其人。
至近代,江家则有上沙场抵抗外侮的,留美后回国建设的——这是出了满门的好儿女。
每提及贵族,必定便少不了江家的名号。
贵在财富,亦贵气节。
江家人对外不事浮夸,千禧年时,江老先生江世应退了二线,主事人的位置则让给了幺女江和月坐。至如今,每逢与外交道,便是这江和月从中周旋转圜。
其余人等轻易不露面。
历史悠久,底蕴深厚,做派低调,甚少宣传。
让人想不好奇都难。
是而,话题转到了这一节,先前那个主动提及的人便起了兴,“就是不知道江家这会儿是什么样儿,”又叹:“要是这辈子还有机会进去参观参观就好了。”
他同事笑,“您呐,想桃子吃吧!”
“……”
无声无息,暮色四合。行将入夜,天色未暗,都市的灯火却已接续着亮起。
日月交替,灯光不熄,它们将整座城点亮成辉煌,不分昼夜。
深色迈巴赫驰过了暮色,也驰过了高架桥上如洪的车流中间。
车灯未开,偏暗而沉寂的空间里,刺目是手机薄屏的一道冷光。
屏亮着,也点亮了屏保里的年轻女人:那照片显然是有些年头了,像素都变得漫漶不清,下方虽有时间的标注,亦因照片犄角的折痕而变得模糊,只能看出大致的年代。
199……年。
照片是陈旧,却难渐年轻女人清甜的笑靥。
长裙长发,杏眼温婉,形容秀丽,衬在背景春时一丛柳里,也如要融入了那江南三春盛景里去。
对着照片外的曾城,照片里的女人在笑着。
在那时,她是那样年轻,那样无虑,不知悲伤。
照片将时间定格在了上个世纪,而她,则被永远地留在了死亡之地。
阴阳分离。
凝视了那照片良久,曾城抬起手,徐徐触上了屏。在晦暗处,目光也一径地沉落了下去。
采蘋。
……
江宅离西二旗尚远。
五点离开的启悦天华,要到近六点时,车辆才终于驶入了江宅大门。
江宅是偏沪式洋房的别墅,据说始建于上个世纪中叶。固然,后来又经历了若干次的修葺与重建,到而今,已经是第三代的模样。
原本,以江氏的富贵满门,房地产也不过是积木玩具,要多少便有多少。便是江家义女名目底下的不动产,也是高楼林立。
不过,饶是有不动产若干,这江宅却仍是江家人的大本营。
毕竟有江世应在。
江世应便是江家现谱上辈分最高的,八十余,是祖父辈的人物。外人若唤,便唤一声“江老先生”或是“江老”。老爷子年轻时是个人物,叱咤了半生的风云,虽在2000年时便把家主的位置让给了幺女,也早不怎么管事了,但在江家的地位声望,仍无人可以撼动。
说来,今天主持祭祖礼的,便是江老先生。
既是祭祖,是一家之事,与旁人无关。江家今天早间便办结了,只是晚时借着这名头,设了晚宴,事先亦发函邀请各界。
虹膜识别了来宾,车辆被侍者泊去,江宅的管家则指引曾城入内。
华彩星屑,灯火辉煌,来的都是各界名流。
“曾城。”
曾城初初站定,便闻有人声,他侧身望去。
来的是个衣装优雅的女人,一身清贵珠宝气,大概因在富贵之家,环境优渥而保养得宜,让人并不是很能看出她的年龄。
曾城颔首,算是应了,“江翡。”
也是江家人。
江老夫人前几年走的,现今江家辈分最高便是江世应江老先生。江老先生膝下有二男一女,长房江和禄,二房江和祺,幺女江和月。
这是亲的。
此外也还有姑表的,堂的,远的——总之,富在深山有远亲。
富贵名流之如江家,是个人都想来攀个亲。
再此外,江世应还有个义女,也便是江老夫人生前认下来的。
便是江翡了。
江翡显然与曾城相熟,见了面,略略说了几句话,曾城则有一无一地应着。正说着话,江翡瞥见一隅,便唤,“莫璃,”她叫着角落里的女孩儿:“快来见过你曾叔叔。”
那叫莫璃的女孩儿是江翡独女,穿了一身玻璃糖纸般的小香裙,闷青长卷,原拢了双腿站在一隅,十足名媛的仪态。只目光微微向外,不知顾盼了什么。是时听见江翡在叫,她便收了视线,踩着细跟的鞋向母亲走去。见了人,叫:“曾叔。”
曾城朝她点头,而江翡在笑,说:“时间过得真快,好像就一眨眼,璃璃都二十了。”江翡说:“她读戏剧学院,最近也面试了几个角色,想以后去拍电视电影。”
莫璃嗔怪,“妈!”
曾城眼睑微收,淡淡说:“年轻人还是多读点书好。”
江翡似叹非叹,“还不是江家的规矩?孩子到了二十就要自立门户。”她说着,便又看了眼莫璃,笑:“也好,这丫头是从小享福享惯了,受受挫不是坏事。”
江翡说的确是江家的规矩。
这还是从江家第一代定居了京城时定下的:江家晚辈及弱冠后便须独立门户,自力更生。表现最优者,则可继承家门全部基业。
固然,从前是封建社会,有继承权的只是男人。现在是新时代,男女平等是基本国策,家规对江家的女人们便也是同样——毕竟,江家现今的主事人,便是江世应的小女儿。
这大抵也是江氏可在京屹立百年不倒的原因:江家,信奉的是丛林法则。
在江家,继承者可以有很多个,但最终的上位者,只能有一个。
便是自立门户后,表现傲视其余人的那一个。
一代有一代的竞争,在上一代,这个人是江老先生的幺女,江和月。
而在这一代——
对母亲和曾城说的话,莫璃显然毫无兴趣,有意无意,她将目光转向外。
薄光褪去,夜已渐深。
因而当卡宴打着双闪而来,笔直的光也如从弦而发的箭,直直刺入人的眼帘。
莫璃抬手,将扎眼的光稍稍地遮,等那一阵儿的光过去了,她定住眼,触及车牌的瞬时,眸子便亮了。
车灯关闭,而车门打开。
是挺阔西裤包裹了长腿踩着皮鞋在地,身形亦出,灰蓝色衬衫笔挺落落,颜色如融在了天野穹庐的背景。而他下颌稍收,一张脸映入眼帘,天生骨相无可挑剔。向前望时,双目潋潋无波,如井水中藏,不起縠纹。
下了车,容绰一步步地走来。
眼神凝定了,莫璃的瞳孔里流出难掩的悦色。也不等人走来了,她便小心踩着细跟鞋,往前几步张望,欢欢喜喜地叫人。
“六哥。”
第37章 合欢 这等好事。
从浅淡的夜色里走来, 由远而至近,甚至也不等人完全地走来,莫璃就小心盯着台阶, 小步小步地走下去了, 一边忙不迭唤人:“六哥。”
容绰偏首看了她眼,“嗯。”
言辞过简得像按字卖价,但已经算是搭理了她。
他态度寡淡, 对着句亲戚间的称呼, 反应也像是陌生人。莫璃却显然是习以为常, 也并没因此就打消了热情。眼见着男人没停步地走过去,她作势就跟过去,“六哥。”叫着人, 莫璃也问:“你晚上怎么过来了?”
江家的祭祖礼在早晨,是江世应作主持的, 家谱里的直系与旁支近亲都来了。自然,老先生的外孙要在场。
他也是要在场的。
只是祭祖礼上人多眼杂, 场合又正式,莫璃虽好久没机会见上人了,却也不敢在这种场合找人说话。
然后,等那祠堂里头礼节结束,老先生留着同宗的几个老兄弟吃饭说话——那人也便直接没了影。
她还以为,她最近又要见不着他了呢。
明明同在北京,但她在校, 他又不常回江家, 回来便是逢年过节的时候了。想见他一面,总也得隔着一两个月。
很久了。
莫璃这句问出口,容绰步履不停, 唇微掀,“我去看外公。”
他不缓步,她就加快步伐地跟上去,一边说:“外公就在楼上书房,我刚刚看到的。”
莫璃全程是亦步亦趋,直至身影闪入了楼梯拐角的盲区。看着这场景,江翡稍稍定睛,而后收了目光,向曾城浅笑,“璃璃跟老六倒是很亲。”
曾城未置可否。
然这一幕可太招惹旁人的眼睛了。只在霎时间,有意或者无意地,众人的视线便齐刷刷往这二人身上转,直至不见。
容绰,江和月独子。
在江家排行老六,所以外人称一句六少。
在上一代,江和月是最拔尖的那一个,在离开江家的那五年,江和月结识了丈夫容长舟,夫妻双双北上创业去了。二人做的是能源行业,起步维艰,可一旦步入正轨,持续发力便是极强。迄今,不提继承了的江家的那些产业,单只江、容夫妻一手所创的重启能源,在美股上的市,市值早逾了千亿的美金。
江世应膝下三个儿女,算上义女便是四个。江家的儿女就没有孬种,但若说最拔尖的那个,还得属江和月了——因而也最讨老先生的喜欢。
自然,江家主事人的位置便这般地许了她。
而在这一辈,便是容六,容绰。
随的是父姓容,排的是江家的辈分六,所以是容六。
往上数还有五个,江五姑娘是先天的胎里不足,心脏内膜缺损,没出生两月便早夭了——所以实际则是四个。
往下则是江翡的女儿,莫璃。虽说亲疏有别,但外人称起来,还是要说一句七小姐。
原本,到了二十岁这年纪,江家的年轻人都是要被放逐一次。
银行卡信用卡都冻结就不说了,江家的人脉资源也一概是不给用的。若真是要用,继承权可就打水漂了。
也不是没有过先例——反正江家也容不下废物。
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丛林法则。
江家的年轻人,除了真是不想好的,哪个是没点真本事在身上的?虽没了家族庇护,养活自己总非难事。白马过隙,几年时光倥偬而过,个个都在行业内混出了些模样,衣锦还家了。
也是意料中事。
意料之外的,是容六。
七八岁的时候就收到了门萨协会的邀请,到二十岁那会儿,这位正在旧金山湾区斯坦福里读ph.D。故而后面大家也满心以为,他也要走上江家其余子弟的路子,毕业就去华尔街割韭菜去了。
但是,没有。
容六去拍电影了。
江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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