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移光将信将疑的看了一下他的背影, 轻哼一声后方才翻身上马,往颍川王府而去。
杨少龄说得急,甚至连自己要被官家怪罪的话都说出来了, 她也不敢耽搁,趁着早上人少,操纵着马在街上小跑了一阵。
大内西侧的颍川王府大门紧闭,只有三两个门房守在外面。苏移光便径直上前让他们进去通传。
门房虽不识得她,且并未听主人交代过今日有客上门。但见她穿着打扮不俗,且气度非凡,便急忙让人将她引进外院稍坐,而后另有人进去通传。
不出片刻,便有侍从迎出来笑道:“闻听苏娘子要文书,我们郎君正在翻找着,不若娘子进去稍候片刻?”
苏移光想了想,她都来了人家府上,不进去见一见人总归是不妥当,便点头应下,随后跟着那侍从一同往内院去了。
她原以为到了里面便会停下,哪知道亲卫一路带着她往更深的地方行去,甚至绕过了那处湖泊,都没有做丝毫停留。
苏移光侧首打量了一下这着轻薄衫子的男子,身上气息强劲,且步伐沉稳有力,推测他应当是宗祁的亲卫。她又看了看这人的面容,更是吃了一惊。
这人瞧起来,很有些面熟,声音也似乎在哪听过。但苏移光并未将自己的想法说出,只问道:“你们家郎君到底在哪呢?”这么大个宅子都不够他住的,非要跑到边边角角来?
侍从领着她在一个小院子前停下,指了指里面说:“郎君在里面,苏娘子只管进去便是。”
苏移光抬目看了一下,发现正是先前来做客时,去玩过的那个无甚趣味的小院。
她扯了扯嘴角,径直步入。
绕过郁郁青青的草木和一片竹林,她便转到了几间精致的青砖小房子前。正要扣门,便见得宗祁从里面步出,手中还拿着一个锦盒。
“可是找到了那份文书?”苏移光急忙问他。
宗祁点了点头,将锦盒递给她:“官家今日要用的,应当只有这份东西。”
总算是得了要的东西,苏移光面上一喜,捧着锦盒对他甜笑着道谢,随后便要离去。
她转身时,身上的斗篷被身体所带动,顺着微风轻轻摆动了一下。朝晖打在俩人身上,顺着金色光线,宗祁看到她斗篷的尾端似乎绘了一朵青莲。
青莲纹路十分隐秘,需得顺着光方能看清楚。
这青莲,是他亲笔所绘,而后交给侍从,让按着纹样绣出来的浅淡纹路。
刚才因急着将东西交给她,未曾留意,直到现在才觉出异样来。自己经过手的东西,他如何会不认得?
他神色微怔,唇角抿了一下,随后便是一阵狂喜。
看来,她很喜欢这件斗篷。换而言之,就是喜欢他给斗篷所选的配件、喜欢他的画。
苏移光捧着锦盒,美滋滋的走了两步,却忽而想起了一件事来,又急忙转回头,正好对上宗祁呆滞的面容。她迟疑了一瞬,方才问道:“你......怎么了?”
“无事。”宗祁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淡漠,温声问她:“阿蛮,你怎么又折返回来了?”
苏移光有些尴尬的笑了笑,“我突然想起来,我拿了这个也没用,我不能直接去大庆殿或紫宸殿找他啊。”一个是朝参的地方,一个是皇帝寝宫,即便是皇后,也非诏不得擅入。
她一个臣女,轻易怎么可能进得去?
“你陪我一起去,然后你拿进去给官家好不好啊?”苏移光仰着头,声音清脆悦耳。
她折返回来的时候,宗祁便已经猜到了她要说什么,心中早有准备。可现在她真的说出口了,又变得有一些不一样起来。
想到她竟然是为了别的男子来找自己,甚至还为了别的男子求自己相助,心里便很有些不是滋味。
就这么想着,宗祁有心想要逗一逗她,便肃着脸摇了摇头:“恐怕不太行吧。”
苏移光傻眼了,“为何?”这人怎么,突然变了一副神态。
宗祁淡声道:“我不想去。”他上前一步,又道:“你叫杨少龄自己过来拿也行。”
不知他怎么突然是这个态度,苏移光愣了一下,呆呆的盯着他瞧了一会,拉着脸说:“那你是不愿意跟我一起去了?”
宗祁心里突然咯噔一下,暗道不好,但苏移光没理他,又接着说:“这可是官家要用的东西,到时候问起来,他肯定是要提到你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她不大高兴,眉间一片阴翳,便懒得理会宗祁,打算拿着锦盒去找别人送进去。
一瞧她这模样,宗祁便知道自己撩拨过了火,急忙给她道歉:“我同你一起进宫,刚才只是句玩笑,并非真心。”
“郡王是玩笑还是真心,那只有郡王自己知道了。”苏移光后退半步,冷哼道:“不过你是否玩笑,又有什么关系嘛。”
宗祁头皮一阵发麻,心里万分后悔刚才说的话,软声道:“是我错了好不好?”
苏移光不理他,惦记着这事算紧急,便抱着锦盒走了。宗祁怕真把她惹恼,且文书也确实只有他能送进去,便急忙跟在了后面。
俩人走了小半段路,宗祁一直在试图跟苏移光说着话,却没得到任何回应。他也不气馁,走过一条鹅卵石小径时,还伸手替她拨了一下细密的竹叶。
这丛竹子青翠纤细,身上却长满了红褐色的斑点,俨然是一丛湘妃竹。泪痕洒在竹身上,漂亮到了极致,苏移光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恍惚间,她猛地想起这条鹅卵石小径旁,原本应该是种了一小片木芙蓉的,怎么突然变成了湘妃竹?
看了下仍在给她拨竹叶的宗祁,苏移光嘀咕道:“你别跟着我了,反正你也不想去。又贵人事忙,可别耽误了正事。”
宗祁神色肃然,镇定道:“今日陪你一同进宫,便是正事。”
苏移光仍是哼了一声,不作回答。
出了小院子后,视野陡然开阔起来。眼前便是那汪湖泊,有些水鸟在水面上嬉戏,或是停栖在湖中。
苏移光很喜欢从这里望过去的感觉,神色稍缓了缓,略略放松几分。
“你可用过朝食了?”宗祁低下头,轻声问她。
苏移光原本冷着的面容微微裂开了一点,她僵直着点了点头,淡声道:“用过了才出来的。”
宗祁想了想,又温声问她:“那午膳和晚膳呢,你可要在宫里用?”
苏移光瞥了他一眼,“午膳自然要到宫里用的,晚膳还不清楚,怎么了?”
宗祁淡淡地哦了一声,没怎么说话。
接下来一路,俩人肩并肩走着,却再未说话。直到上马前,宗祁方才说:“前日我路过国子监附近,见巷子里有一家小食店子,卖的都是些东京少有的,如广寒糕等物,你可想去尝尝?”
苏移光来了几分兴趣,“人多么?何时可以去?”
“那家店子一般下午开门,到下午酉正过后关门。”宗祁十分紧张,哪怕还未到春日,可手心却几乎要渗出汗来,“我今日恰巧想去,你今晚若是得空,我可带你一同去。”
苏移光沉思良久,点了点头,“行。”她又问道:“在国子监哪边呀?”
宗祁回道:“在旁边的青鸟巷里,外面种着一簇木芙蓉的小巷。”
苏移光无语得很,“这时节都还没长叶子呢,你说这个谁能分得清?”想起木芙蓉,她忽而顿住。
那个小院子里,先前过来的时候分明也见到过一簇木芙蓉,她曾感慨过若是木芙蓉换成竹子更为幽静雅致,还能做一道天然的屏风。怎么今日,竟真的换成了一片湘妃竹。
想到这,她试探着问道:“你那个小院子里的木芙蓉呢?”
第30章 漂亮可爱,说的其实是她……
苏移光向来观察细致入微, 宗祁心里早就隐隐有一种预感,知道她会发现那簇木芙蓉被挪走的事。
此时听她径直问起,心中不由涌出一股窃喜感, 暗道自己真的赌对了。但随之升起的, 又是一阵紧张之意。
两种情绪交织之下,宗祁心跳如颦鼓,手也略微颤抖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 久到苏移光都快将这件事抛诸脑后, 打算尽快奔到宫门前时, 宗祁忽道:“被我我命人移到了湖边去,又将前厅的斑竹挪了一些过来。”
苏移光十分惊奇:“那一簇芙蓉不是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换成了竹子?大冬天的挪动这两物, 竟然都还活着,你府上的花匠倒很有些水平。”
冬日移动植栽, 极难存活,她都想不到居然会有人这时候挪。
宗祁浅笑着说:“因其不够雅致, 故而换成了那片湘妃竹。”
听他如此说,苏移光起了几分兴趣,好奇道:“你也觉得种竹子更好么?”
宗祁颔首,轻声道:“是。”他眸光浅淡望着前方,声音带着几分向往和诱哄,“那处小院本就是为寻僻静,方才建在宅院的角落。植一丛湘妃竹既显得幽静应景, 还能做半个屏风。”
他本意是想暗示苏移光, 自己那日已经听到了他说的话,并且还按照她所说的去做了,纯属是在邀功。
但苏移光却没听出来, 她对自己说过的话也不能完全记得,只以为宗祁是和自己一样的想法,倒也很有几分开心。
俩人各有心思,根本就没想到对方想的那处去,却又都遂了心意,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喜悦感。
因这一出,二人一路上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一直到西华门前时,都没有再说话。
入宫后,便只能步行,苏移光披着斗篷抱着暖炉,同身旁那人肩并肩的走在横街上。看了看衣着单薄的宗祁,终是忍不住问道:“你冷不冷?”
宗祁脚步微顿,随之而来的便是欣喜若狂,他唇角勾上一抹浅笑,摇头说:“不冷。”
他正是年轻体燥的时候,每日都会早起练一会功,又常年骑射不断,根本就不怕冷。
“真的?”
听到少女这样问他,宗祁眉眼弯了一下,“我何曾骗过你?”
苏移光却不怎么相信这话,她狐疑地盯着宗祁看了许久,不放过其一丝一毫的细微表情。
片刻后,她忽的将袖中的八角雕蜂逐梅铜鎏金手炉,塞到了宗祁手里。
“你还是拿着这个吧。”苏移光飞快的瞥他一眼,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收回了视线。
猝不及防间,宗祁手里就被塞了一个暖乎乎的东西,还带着一点点烫。但他手心本就是热的,倒没太多感觉,垂眸看了一眼手中暖炉,他又递回苏移光面前,“阿蛮。”声音还带着些严厉的味道。
这都还在冬日,未曾入春,她竟就将这个手炉塞到自己这了,半点也不爱惜身体。
想到这,宗祁的眼神也更严厉了。
苏移光委屈极了,明明是好心给他手炉,他竟然还凶自己,真是太过分了!
“我不冷的。”苏移光傲娇地哼了哼,“你穿这么点,可别冻坏了,到时候又跟人说是我非要你出来的。”
宗祁哭笑不得,“你快拿着,我也不冷。”
苏移光指指身上的斗篷,忽而笑了一下,“我还披着斗篷挡风呢,你可没穿多少衣衫。”
见宗祁还要再说,她又道:“刚好你给我一件斗篷,我给你一个手炉。”
就这么一听,宗祁竟感觉有些高兴起来。
只要一瞧见她身上穿着的,是他送的斗篷,便觉得心情愉悦到了极致。再一看手中那个小暖炉,便也觉得可爱了万倍。
这可是蛮蛮送他的呢!
他胡思乱想着,正待说话,苏移光接着说:“就刚好扯平啦!”
扯平了...平了...平...
宗祁刚要浮现出的那一抹微笑,顷刻间就僵在了脸上。
收亦不是,放亦不是。
此时再低头去看那个八角手炉时,便觉得跟个烫手山芋似的,忍不住说:“天气寒凉,下次莫要如此。”可却下意识的将那手炉握得更紧了些,用力到指尖都几乎有些发白的迹象。
眼角余光瞥到他手中动作,苏移光不由掩唇一笑,哼唧道:“这句话应该我对你说才是。”
他分明穿得更少,现在捧着个手炉都立马抓得紧紧的,居然还好意思说她。
宗祁哑然,对比了一下自己和她身上所着衣物后,小心翼翼地问她:“阿蛮,这件斗篷...你喜欢么?”
他问这话时,自己心中也带着三分不确定,甚至还屏住了片刻的呼吸。
显然是没想到他会直接发问,苏移光直接愣了一下,随后才仰首看他,嫣然笑道:“喜欢呀。”少女眸中带着璀璨星辉,语声轻缓:“你选的,自然都是漂亮好看的。尤其是下摆的这朵青莲,竟是不逊于大家手笔。”
简简单单一句话语,顿时在宗祁心中激起千层浪,他心念微动,原本紧拧的眉宇轻轻舒展,逐渐染上了些许笑意。
那一瞬间,他突然便升起一股念头,想要将话全部讲给她听。
身旁那人许久未曾开口,苏移光不由将疑惑的目光投了过来,柔声问:“你怎么了?”
掩在斗篷中的手,因无暖炉可握,不禁用发凉的指尖捏紧了帕子。用力之大,涂了蔻丹的指甲几乎要在手心留下痕迹。
宗祁指了指她斗篷上的青莲,轻声道:“这朵青莲是我随兴所绘,恰巧他们来说斗篷制好了,我便将画交给织造房的人,让他们加绣了上去。”
原来是他自己绘的。
苏移光的心跳陡然加快了一下,连带着呼吸都不平稳了一瞬,可却又有一种吃了蜜饯的感觉在心底蔓延。
甜滋滋的。
“原来是这样。”苏移光声音都带着几分轻快,原本就白皙胜雪的脸上甚至染了些许酡色,更显明媚鲜妍。她望着宗祁,愉悦地说:“多谢你如此费心了。”
沿着横街一路往东行,过了皇仪殿后转进北面的宫道,便是往坤宁殿去的路。而继续往东,则是往紫宸殿或大庆殿的方向。两殿一个在皇城,一个在宫城,隔着横街遥遥相望。
宗祁并不知晓皇帝如今究竟在哪,其余宫人们更是不可能知晓,毕竟皇帝的行踪可不是他们可以探寻的。他只能等到了两殿相交处,询问侍从方能知晓,这也是俩人为何从西华门入宫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