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思阙硬是没有反应过来,旁边的周凛便屈着身子过来,凑在思阙耳边小声道:“夫人,快和纪先生随奴过来吧,殿下娶了楚国公主为妻,按例成婚之时是要给楚国纳征之礼的,但因夫人您如今身份特殊,所以殿下只能先把一份贵重的纳征礼备下,等你们国家的使者来到,再令其运回楚了。”
思阙眨了眨眼,朝坐席上的纪别光看了过去。
纪别光跟在思阙和周凛的身后,从侧边的木廊过去,来到了旁边宫室的木廊中。
周凛先行带着人进去准备,思阙和纪别光在外殿等。
思阙看见故人,一时间千愁万绪都上来了,“纪...”
她喉间哽了哽,看了看那个当年带着她和弟弟思朗胡闹,如今已经长成翩翩儿郎的纪别光,那句“纪刻薄”再也出不了口,便改口道:
“纪先生多年不见,你和仲父,还好吗?”
纪别光端坐在她对面,眼睛看她时仿佛有千言万语,却终究化成眼底一抹红晕,起身交叠双手于额前,朝思阙伏下身子去深深一拜,喉间颤音:
“公主...您,受委屈了!”
思阙笑着轻揩眼梢的笑泪,道:“不委屈,还是习惯听你叫小碎嘴。”
纪别光愣了一下,头颅再次伏下去,“臣...儿时过于荒唐了。”
小时候,思阙深受王父王母的宠爱,时常陪伴在弟弟身边,因为那时候弟弟身子不太好,去哪儿都胆怯,偏又爱缠着姐姐。所以楚王姒荆便干脆让司马磊连同思阙一块儿教。
这样,当时姒思阙带着瘦弱的弟弟,便和纪别光一块儿在司马磊那儿上课了。
纪别光自幼便格外成熟,又比思阙年长几岁,便帮着司马磊管着下头不听话的学生。
偏偏小时候的姒思阙虽然身为女孩儿,却格外调皮欢脱,经常是老师在上头讲一句,她偷偷在背后学着老师的语调又说一句,弄得在场的学生都不禁被思阙的趣怪弄得哄堂大笑。
自此之后,司马磊便专门让他这个年长且成熟的学生去盯着姒思阙。
跟着淘气精怪的思阙盯得时间长了,自然而然地,让严肃刻薄脸的纪别光也渐渐懂得了开玩笑,在奈何不了思阙她两姐弟的时候,他也会气喘吁吁地追在后头叫她“小碎嘴”。
往昔的荒唐岁月一去永不回,眨眼间二人都长大,一个已在他国为质八年有余,一个则已经肩负起复国重任,远赴来齐为使。二个故人一碰面,不少千愁百绪都涌了上来。
“我们大楚...如今,还好吗?”这句话思阙一直都想问,却都怯于发问,她怕自己一问出来,得到的是不好的回应。
纪别光神情愣怔,轻点了一下头,却又立马摇摇头,眼眶有些红。
“反正...大楚有臣,还有大庶长司马大人在...公主您只管保重好自己,和主公、夫人他们就好。”
“你快告诉我!大楚的神龙铜角是不是已经失了??”姒思阙咬着唇,美目直直地瞪紧他。
“这...”纪别光垂眸下来,不知该如何回应,失了楚国镇国的瑰宝,公主她难免会伤心的吧?
“算了,既已知道,又何必非逼你说呢。”思阙自嘲了一下,抹了把眼角,又道:“可你老实地告诉我,楚国是不是有难了?”
纪别光沉吟了片刻,还是不决定瞒她,轻点了下头道:“之前有细作混进来,司马大人和那些人打了一仗,保住了朝政。如今,北面的鲁国又对我国蠢蠢欲动...”
“鲁国?”思阙惊疑:“可是之前鲁国的国君明明不是和我国很友好吗?我记得以前每年年节他们都会送来鲁国最出名地道的水晶烩羊,而且,楚国战败后,鲁国也大张旗鼓四周游说,说要替我们楚国讨回公道的呀...”
“那是多久以前了?”纪别光一个激动,说起话来语气便略激了一些,随后他又试图压制自己的情感,缓和下来继续道:
“公主,鲁国以前之所以与我国友好,因为那时候楚国还是为他们所忌惮的!而后来咱们遭齐国击败,他们之所以假惺惺地冒这个头,四周游说让人支持他们,不过是拿我们楚国来当这个由头,意在攻齐而已。”
“因为他们知道,一旦我们楚国为齐国所灭,下一个轮到的便是北面的鲁国,他们由始至终不过为的自己。后来被齐国识穿使了计谋令五国间的联结瓦解,五国间慢慢也暗地里明争暗斗起来了。鲁国这些年见齐国不敢真的动我楚国半分,更是胃口大得妄图想将我国吞食入腹!”
齐国使计令五国连接瓦解,这么一说,思阙就突然想到了六年前太子在树林里被五国使者殴打,死命欺辱的事情。
思阙还想与纪别光偷偷再说些别的话,想着拉他到殿外暂且避开。
谁知甫一站起往里头望,周凛便独自从里头出来了,思阙本来打算算了,以后找到机会再详说,但周凛却笑了笑,正如她意地道:
“夫人,我们这儿还得好一会才好呢,奴怕闷着纪先生,夫人不如带着先生到外头逛逛?”
思阙一愣,“呃,好...”
第49章 一更
如此好的机会能避开众人耳目, 思阙怎能不把握?
但她又有疑,周凛怎的好像事先知道,故意要放水给她一样呢?
思阙怕这其中有诈, 所以也不敢把纪别光带到僻静的地方去说, 唯恐那些地方已经被周凛事先找好人在那偷听,于是便打算带纪别光回到刚才宴请使臣的地方。
越是危险的地方便越是安全的地方, 加之那儿有丝竹闹喧的声音,她可以籍此掩盖掉说话声音。
当他们返回刚才走过的木廊道,走了一会儿,果然就听见挨靠刚才院子的地方有编钟的声音敲响。
纪别光突然走快几步追上前面走得很急的姒思阙,吁着气问:“公主!前方便是太子他们所在的地了, 您有什么话,我们还是别往前凑了。”
思阙呼了口气,停住了步子旋身:“差不多了,就在这儿说吧。”
“我就长话短说,你可记住了。”思阙抿了抿干燥的唇, 用余光环顾着四周, 飞快地道:
“晋国很可能已经和齐国联合了, 打算找机会向司马仲父下手。”
“什么?!”纪别光吃了一惊。
“他们要刺杀司马仲父。”思阙又补了一句。
纪别光还要细问, 思阙已经将食指杵到了唇边,示意他话只能到这里了。
她领着纪别光在木廊上靠着栏杆看院里的丝竹奏响, 一面又掩着唇回过头来飞快地又加了一句:
“他们有此次行动的密图, 我...在太子身上下些功夫吧。”
纪别光一听, 正要像儿时一样,肃着脸斥止自家公主做危险的事,宴席中四国的使者突然就齐齐从袖内拔出了藏好的刀匕指向主席座上的太子。
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思阙皱了皱眉,想起来刚才太子已经让身边的人都跟着周凛去备她纳征时的礼物, 此刻身边只剩下几个不会武功的小寺人,病残体弱的太子很有可能下一刻就被这些政变的使者给刺杀在当场。
她没有功夫去思考这个中看来古怪的局面,只想到太子如果就这么被刺死,她可能连个卧藏在太子身边,私下给楚国捎信的机会都没了。而且,太子一旦没了,指不定齐王会对她以及她王父王母做什么呢。
想到这里,她朝着几个神情恍惚,拔匕指向太子的使者高喝了一声,就凑前冲去。
纪别光来不及拉住公主,公主便消失在视线范围。
“你们这些人,是不是疯了?!”
见姒思阙从不远处径直跑来,姬夷昌脸色不大好,和旁边的作寺人打扮的赵程对视一眼,赵程似乎也没能料到会被太子夫人中途溜回来,颇感无奈。
本来太子和赵程在设这一局,把掺有迷幻丹药的酒水呈到各国使者案上前,已经借机让周凛把太子夫人和楚国使者使开,就是不想太子夫人趟这浑水,免得搞砸了事情。
思阙甫一靠近,发现这几人的脸色都不同寻常,这才察觉约莫是太子在设了个什么局,但这时候她想抽身已经难了。
算了,既然来都来了,不如就装糊涂装到底,兴许太子还会感念她不知者不罪,念在她只是有心来救他的份上,不怪她坏了事?
于是,思阙从怀里掏出太子给她修补回的陶埙,试图奏响一曲迷惑那些乱了心神的人。
她能通过曲韵操控动物的神智,是因为动物的心神够纯粹、不掺杂。这会儿用曲子来操控人,有一定的难度,但是既然那几人已经被药物先行控制了心神,想必已经不掺杂个人的情感,姑且...可以一试!
一首激越又明快的曲调,在思阙白皙指节的吹奏间,像是一首魔咒一样,令在场的使者突然间感到头痛欲裂,手里的刀匕纷纷掉了下来。
“赵程...”姬夷昌这时朝赵程低低地喊了一声。
赵程无奈,既然太子夫人只是一片好意,不小心坏了事,这场戏无论如何他得挑着演下去了。
赵程突然就绕过了众使者身后,一个一击,于是,全部都昏倒了过去。
思阙搁下了手里的陶埙,酝酿了情绪,快步朝太子跑去。
她跪倒在太子身下,牢牢攥紧他冰凉的手,紧张道:“殿下...您可有大碍?”
然后,她假装才看懂了一点点,迟疑了片刻,握着太子的手松了松。
“对不起...妾一时着急,是不是...坏了殿下的事情了?”
赵程这时走了过来,思阙觉得这个寺人眼熟,似乎上回什么时候看见过一样。
“回夫人的话,殿下在六年前曾遭人欺辱、殴打,更是被夺取了重要的东西,如今时机来了,您却...”
“闭嘴!!”赵程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姬夷昌黑着脸喝止了。
紧接着,姬夷昌突然起座,把跪在地上的姒思阙拽起来。
纪别光以为公主触怒了齐太子,慌忙赶至,可当他目光接触姬夷昌淬了冰似的眼神时,不由自主就往后退了一步。
姒思阙已经被人揽在了身侧。
“纪先生还没去看孤给楚国准备的礼物吧?还不去看看吗...”太子殿下话里的声音极寒。
然后,身后不远处,周凛已经带着一队甲士运了整整一队的礼匣过来了。
周凛跑得气喘吁吁,一面嗔怪道:“纪先生你们跑得那么远溜圈,可让奴好找的...”
纪别光在惊魂未定中,蓦然看见了周凛打开的最大一个礼匣里装着一把闪着精光的金龙赤金角。
一时间纪别光以为自己的眼睛看错了,特意揉了揉眼睛。
没错啊,匣里躺着的这把,正正是相传为神龙铜角为一对,同一时间打造出来的神器,据说比起神龙铜角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作用。但不是早已在世间失传了的吗?
“太子殿下,这...这是金龙赤金角...传说中大凛战神作战时鸣奏的那把吗?真...真的是给楚国的吗?”
纪别光突然觉得自己不会说话了。
姒思阙听了也很惊讶,金龙赤金角,她听教导她吹埙的师父说过,那是比神龙铜角还要有资格成为镇国瑰宝的宝物,百年难得一见呢!
楚国被谋去了的那把神龙铜角在太子手里,然后太子回头又给楚国送回一把比起神龙铜角还要矜贵的宝物。
这...算怎么回事?
姒思阙突然间觉得那些燃烧在她胸腔中的焰火,都快被太子用来盖金龙赤金角的匣盖给盖灭了呢。
“周凛,你留下来,和先生一块盘这些意图对孤图谋不轨的使者吧。”
“对了,纪先生。”
太子突然回头来,用他那森冷的语气喊住纪别光,令纪别光不禁一凛。
“鲁国的高灵昆来齐的当日,曾下命让身边的奴侍给先生您下绊子了是吗?”
“那家伙刚才也出言辱骂孤,带头来行刺了,不如先生代劳,割了他舌头,和双臂?”姬夷昌冷飕飕地给纪别光抛来一把短匕,道。
姒思阙被姬夷昌揽着,一直到返回凤仪阁的殿中。
思阙想起刚才看见的血腥场面,压根就不敢去想,如若太子真的知道被她在外头偷听了他和晋国使者的对话后,会对她做出什么样的事情。
她被太子裹挟着回来的那段路上,脑子里都是空白一片的。
片刻后,姬夷昌见她有些心不在焉,便轻轻将她放在了内间的床上,自己突然红了眼眸大步流星地往外头走去,那模样一点不像平日那副病恹的模样。
思阙还在恍惚之中呢,就看见太子殿下指挥着人把一箱子一箱子的东西抬了进来,等那些箱子都被人打开后,她才发现里头承装了满满的美玉翡翠,嵌着宝石的匕首、许多珍贵又好玩的玩意儿,琳琅满目的小物件装了几大箱。
她还在不明所以之间,突然又看见太子殿下从外头拎了几只雪色圆滚的兔子进来,把这些兔子搁在了思阙的鞋面边。
那几只兔子一被他松脱了手,就仿佛很害怕的样子,纷纷缩到了思阙的腿后,小脑袋拼命地往她腿间钻,似乎要把自己钻进去,别面对那个可怕的男人才好。
思阙奇道:“殿下,这是...”
姬夷昌看着那些他一靠近,就惊恐着红眼睛一味儿往思阙怀里钻的兔子,觉得自己失策了,该另外找的,怎么就贪图方便,拿了上回给庞仲送的砍剩的兔子呢?
姬夷昌试图着靠近一步,想将自己渗着寒气的手覆在兔子的脑袋上,无奈那些兔子一见了他,雪色腿儿使劲往里刨,都惊恐得瑟瑟抖动。
“殿...殿下,您到底是要做什么?”
思阙狐疑着,看着眼前的太子只会埋头一次又一次尝试努力将手摆在兔子的脑袋上,都都被兔子死命挣扎掉了。
“您要摸摸小兔子是吗?”
思阙猜测道,然后从怀里掏出了陶埙,埋头开始朝这些惊慌失措的生灵们吹响了安抚的曲韵。
不多时,兔子们慢慢平静了下来,思阙这下才腾出一纤细小手,拉着姬夷昌的大手,覆在兔子的脑袋上。
姬夷昌被兔子脑门上柔软的触感震动了一下,眸里暗沉的色泽复杂地变幻了一下后,又有些怯涩似得缩回了手。
思阙笑了,“殿下,您是不是从来没摸过小兔子啊?”
姬夷昌愣了愣,他确实没有闲心思去摸过这种娇弱的东西,头一回心急地在她面前装模作样,没想到摸起来感觉还不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