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晏站在那儿看了她许久,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赶紧去开门,叫外面的人送了水来洗漱。
谁知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他一转头回来,塌上的那只小猫竟然不见了踪影。
陆晏好不容易放回去的心又被提了起来,赶紧在屋子的各个角落寻找,可是全部能找的地方全部找了一遍,连猫的影子都没有。
去哪儿了?
她会是去哪儿了?
正在这时,他听到一些微弱的声音,好似,是在叫“疼”。
可屋子里,除了他再无旁人,且他已经嘱咐过,任何人都不得靠近自己的卧房。
能够说话的,发出声音的,好像只有一个地方。
陆晏止不住的颤抖,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是他床的位置,那里躺着他最爱的人,一个好久都不曾醒来的人。
他觉得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像上次一样,她从天而降出现在他的浴桶里,可最终,也不过是一只猫的样子。
陆晏的脚如同灌了铅一样沉重,一步步的往里面走去,每走一步,好像那个叫“疼”的声音就更近了些。
直到,他走到床前,直到他透过那白日的纱幔,看着里面影影绰绰的身影似乎动了动。
陆晏喉结上下滑动的厉害,心口处因为跳动的太快疼的绞在一起,捂着疼痛的胸口,眼睛红的吓人,伸手想要掀来仿佛隔着同时间一样漫长的帐幔。
“疼,好疼啊,救我……”
他闭上眼,将帐幔猛地掀开。
再睁眼时,入眼的是失踪了的白色小猫正伏在身上盖着被子,只露出一张小脸的少女肩头沉睡。
而原本正在沉睡的少女一脸潮红,不知何时露在外面白皙的手紧握成拳,在空中抓着虚无的东西,一脸痛苦的叫着“好疼啊”……
陆晏定定看着床上的女子,片刻,泪流满面。
第41章 陆晏哥哥,我的陆晏哥哥……
沉睡了数月的姜阮醒了。
她好像好了, 又好像没有好。
她苏醒后便开始高烧不退,整个人都处于迷迷糊糊的状态,什么都不记得,只是不间断的叫疼。
陆晏不知她哪里疼, 什么也顾不得连夜请了胡太医进府为她医治。
胡太医对此十分的惊诧, 这世上真有人死而复生, 或者说, 是进入假死状态后的复生。
他从医数十年都没有遇到过这么稀奇的事情,更加奇怪的是,她身上半点伤痕都没有,却又好像浑身是伤,竟然疼得高热不退。
他将她的脉象把了一遍又一遍, 实在找不出什么病症来,只得开了退烧以及止疼的药来,可吃下去,好像什么用都没有。
陆晏整夜整夜的守着她, 想要替她擦拭额头,手里拿着毛巾却无从下手,只要触碰到她, 她便大叫不止,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的眼眶滑落,颤粟着,嘶叫着, 手里不断向空中抓着什么, 仿佛只有那里才有依靠一样。
他不知所措的看着她,才活过来的心如同放在了火上煎烤,茫然的看着床上那个将身体蜷缩在一起, 脆弱的,好像随时随地都会羽化而去的少女,只见她双眼紧闭,在那儿不断呓语。
“好疼啊,救我,快,救救我……”
陆晏无法想象她的疼,身上却冷的厉害,止不住的跟在她一起颤抖。
他想起,从前那个十二岁的小姑娘,为了想要赢自己,每日扎三个时辰的马步,每日跑五公里,每天对着箭靶练习射箭,直练的血肉模糊,疼的很厉害的时候,鼻子眼泪横流,却从来没有叫过疼。
一次也没有。
可她如今明明身上一点儿伤口都没有,却不停的喊疼,仿佛那种疼痛是灵魂招到了重创,那种藏在内心深处的恐惧袭击着她,击倒了她。
可他,最终无能为力……
他伸手抓住她不断挣扎的手,不住哽咽,“哪里疼?哪里疼?”
可床上的少女无法回答他,双手好像终于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使劲了全身的力气,将他宽大温暖的手掌抓在手里,仿佛只有这样,身上的疼痛才会有所缓解,才会安稳一些。
陆晏就这么任她抓着,任由她的尖利的指甲毫无知觉的扎进他的皮肉,鲜红的血顺着他如雪的皮肤流下来,一滴一滴的躺在床上。
他却丝毫不觉得疼,甚至,觉得欣慰,只有这样,也只能这样才能陪着她一起疼,才能感受到她到底有多疼,才能够自以为是的稍稍缓解她的疼。
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
陆家的人得知姜阮已经醒来,都来看她,可谁知看见的也不过是看上去像是苏醒了,陷入昏迷的少女,如同那只蜷缩在床角的猫一样,没甚区别。
他们看着那曾经面容姣好的少女,疼的大汗淋漓,疼的眉头紧皱,疼的咬碎了银牙,疼的咬破了嘴唇,顺着嘴角流血。
他们心疼她,同时,他们更心疼自己的血肉骨亲陆晏。
只见陆晏的手上手腕处满是血痕,曾经白皙的如同瓷器一样的皮肤上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甚至有些皮肉外翻,触目惊心。
可谁也没有开口劝,因为他们心里都知道,谁也劝不住。
李瑶看着自己的儿子鲜血淋漓的,最终忍不住扑倒在陆俞的怀里嚎嚎大哭起来。
而一直不敢靠近的采薇,听着自家姑娘的惨叫声,在外面磕破了额头,祈求老天爷将所有的痛楚转嫁到她身上来。
可,无济于事。
姜阮高烧了三日,退烧药灌了一碗又一碗,止疼药吃下去许多,可半点儿用处都没有。
最后就连胡太医也束手无措,因为姜阮身上半点伤痕都没有,他实在无从下手。
他曾想过替她针灸,可才碰到她,她便挣扎起来,死死抓着陆晏的手叫疼,到最后,陆晏拒绝了他。
最后实在没有办法,陆晏又去找了散心道人。
“道长,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
散心道人看着数月以前,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顽劣少年,才不过短短半年的时间,如同脱胎换骨一般,磨砺成了一个男人,一个哪怕看着憔悴不堪,却难掩锋芒的男人。
可散心道人,也无能为力。
这世间的事儿,总有些事情,是人的能力所不能及的。
没有人能够帮她。
除了她自己。
就连陆晏也不能。
“那就请道长,把这种疼转嫁到我身上,让我代替她疼。”陆晏绝望了,若是这样一直疼下去,岂不是生不如死。
散心道人想了想,拿了一瓶药丸递给他,道:“这仙灵草可以止疼,她的魂魄离体太久,又遭受到了重创,解决她疼的办法,就是让她以猫的身体养伤,直至痊愈。但是,这个时间要多久,谁也不知道,且她往后一生,或许就是这样的状态,这期间的变数,无人可知。”
末了,散心道人叹息:“这是个很难的抉择,你想她变成人,她就得这样疼,你若不想她疼,你就得接受她做一只猫。”
陆晏却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笑的悲凉,“这有何难,她已经做了那么久的猫,就算是做一辈子的猫,她还是她,那就够了。”
他再不敢奢求她变成人,如果做人那么痛苦,那就做一只吃饱了就睡,人生再也没有痛苦,没有烦恼的猫吧。
陆晏走后,散心道人身旁的小童忍不住问:“师父,那姜家的姑娘,往后会怎样?”
散心道人捋了捋长及胸口的白须,道:“世间的机缘,谁知道呢,这是个玄学问题。”
“玄学?”
“玄学。”
如散心道人所说,姜阮吃了药,灵魂彷佛被安定下来,再不会叫痛,陷入了沉睡。
而那只受伤严重的小猫,抬起眼皮子瞧了陆晏一眼,也跟着沉睡起来。
接下来的时间,姜阮一天差不多有十一个时辰都在沉睡,而小瓜,则时时刻刻的窝在她的肩头。
陆晏有时候分不清她到底几时是猫,几时是人,因为无论是猫,还是人,她的精神都是萎靡不振,再也不似从前那样活泼,也不再回应他。
这期间,姜家的老太君来过一次,她坐在那儿看着床上静静躺着的人,如同从前一样,伸出干枯的手,一点点的替她梳着头发头发,什么也不说,只是掉眼泪。
姜明允也得了消息,马不停蹄的从陇西赶来,站在床头看着他不知吃了多少苦的姐姐,堂堂八尺男儿,哭成了泪人。
陆晏安慰他们,“她很好,活着就很好。”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了半个月之久,半个月后,姜阮再次醒来后,已经清醒了许多,只是,她不许任何人靠近。
除了采薇与小瓜,只要有人靠近她十步之内,她开始捂着头尖叫,撕扯着自己身上的衣裳,直抓出血来。
陆晏怕她受刺激,便不再许人探望她,就连他自己,也只是远远的站在离她刚好十步的距离,默默看着她。
当然,她每日清醒的时间,也不过只有一个时辰,更多的是像从前一样,毫无知觉的与小瓜睡觉。
她睡着的时候,他便守在她的床头看着她,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的看着她。
而她醒着的时候,陆晏则每天坐在距离她十步以外的地方,只是拿本书坐在那儿看,或者挑一些从前她爱看的书念给她听。
每当这种时候,她便安静下来,抱膝坐在床上,一对如小鹿一般纯净的眼睛里带着茫然,盯着他看。
庆幸的是,她就算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却从不排斥他以这样的方式待在她身边。
……
才平静没多久的长安城,再一次因为姜阮的苏醒炸开了锅。
一开始,大家是都在议论才洗心革面没多久的陆大人,不知为何将光风霁月的楚王爷给打了,御史台第二天将将京兆尹陆晏给掺了,说陆晏以下犯上,目无尊长,简直不配为官。
更有甚者,将长公主联合陆俞一并参了,理由是教子无方。
这些折子在李谋的案前堆的满满当当,可全部被压着没理。
而民间的人私底下猜测,那楚王爷好歹是陆大人的舅舅,且还是个当朝王爷,究竟是做了什么,才使得做京兆尹做的还不错的陆大人动了手呢。
当然,舆论更多的是偏向楚王,毕竟,谁不知道楚王是个君子。
这个世上,并不是所有的读书人都能被人称上一声“君子”,而君子,自然是不会错的。
可人们还未研究出所以然来,直到更加骇人的消息传来:那个姜家大姑娘死而复生了。
这么惊世骇俗的事儿,简直是闻所未闻。
此时此刻,所有人的关注点都从陆晏为何打楚王这件事上面,移到了姜阮死而复生的这件事上,大家都在说,定然是姜家大姑娘死的太冤,阎王爷不肯收,特地将他放回来报仇雪恨来了。
而更多的是,他们在讨论,先前那只猫儿到底是不是姜家姑娘变的,到底是哪个黑心肠的人,用这么残忍的手段去去伤害一只可怜的小猫。
此事儿,传的沸沸扬扬,原本一直认为楚王无辜的人,心里则开始慢慢的生疑,此事,到底是不是楚王做的?
那楚王这么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大家的心开始有些摇摆:君子,真的不会有错吗?
皇宫,关雎宫。
云皇太妃蹙着眉头一直看着端坐在一旁,正慢条斯理吃着茶的李洵,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李洵终于放下了杯子,放下了手里的茶盏,含笑看她,“母妃为何这样看着我?”
云皇太妃看了一下左右,贴身宫女立刻遣散了大殿之内所有的人。
“那只猫,是你做的吗?”她抚着胸口,眼里闪过一丝难堪,“你到了兰芳殿对不对?”
李洵仍是那副温文尔雅的笑模样,可瞧着她的眼里却没了半分笑意,“是我做的如何,不是我做的又如何?”
云皇太妃噌地起身,如同受了惊吓得小兔子一般,瞬间眼眶红了,哽咽,“洵儿,你为何要与一只畜生过不去?”
李洵握着茶盏的手突然收紧,抬眸瞧了一眼,自己什么都还没说泪珠子就已经在眼圈里打转的女子。
她已经年过三十,可无论是脸上,还是眼神,永远是这样一副娇怯怯,不谙世事的模样,且又生的这样一副倾城倾国的相貌,任何男人见了,话还未出口,心就跟着软了三分。
呵,真是讽刺!
他再起身时,手心摊开,那个杯子早已成了齑粉,他吹一口气儿,便散在空气中,什么也没有了。
“洵儿,你这是疯了吗!”
李洵转过头来看她,勾起嘴角冷笑,“疯子与疯子所生的,自然也是疯子!”
他说完,不顾身后一脸受了惊吓眼见着就要晕倒的人,大步走了出去。
屋外的雨已经停了,可天还是阴沉沉的。
他抬头看了一眼头顶上方的天,只觉得皇宫里的天,都是脏的。
李洵又想了那只在自己手心里不断挣扎的小猫,拉起手腕袖子,只见上面有一道两寸多长的疤痕,在白如瓷器的皮肤上显得有些狰狞。
他一向最厌恶那些通体雪白的动物,比如那只全身雪白的猫,看似无辜美丽高贵且惹人喜爱的模样,不经意间露出的爪牙即便要不了你的命,也足以让你疼上半天。
又或者,如一只单纯无辜的小白兔披着这样雪白干净的一张皮,却做着这世间最恶心的事儿。
他们当真以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吗?
这个世上,没有永远不被知道的秘密。
这个世上,也只有死人才会保守秘密。
而知道了他秘密的人,都得死。
无论是姜阮,还是以此要挟他的钱玉儿,抑或是陆晏……
若是天下人皆知道了那个肮脏不堪的秘密,那他就走到那个最高的位置上,屠尽所有知道秘密的人。
“王爷,咱们回府吗?府里管家来报,王妃已经派人催了好几次。”他身旁的侍从问道。
“王妃?”李洵好似对这个称呼还不大习惯,微微眯起眼睛看着眼前这个跟了自己快十年,相貌生的英俊,偏偏被脸上自眼角到下巴一道狰狞的疤痕破坏美感的侍卫,突然笑了。
“既然是本王的王妃,且又有了身孕,你交代下去,可一定得对她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