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这姜易之原配去世不到一年,便娶了继室钱玉儿,不但如此,那继室竟不到半年就产下一女。
当时忠义侯府对外是早产,可长安城里谁心里不跟明镜似的,那婴儿身体康健,哪里有半点早产儿的不足之症,算着时间,两人必是婚前有了苟且,且那时阮敏那时还卧病在床。
一开始大家十分鄙夷忠义侯府这种行径,长安城但凡有头有脸些的贵族女眷都不与她家新夫人来往,尤其是昔日与阮敏交好的,即便是参加宴会见到了,也是冷嘲热讽,谁知那新夫人却是个有手段的,从不与人争辩,贯会做小伏低,时间久了,那些与她争执的反倒落得个没意思。
又过了几年,大家渐渐淡忘了此事,家中孩子大了,都一门心思在自己儿女身上,哪里管得了别人家闲事。
李瑶此刻见到姜易之这副模样,陈年旧事涌上心头,可怜姜阮才不过十五岁,花儿一样的年华便去了,那对母女便死命的往尸骨未寒的姜阮身上泼脏水,旁人不过说了几句,那钱氏便要死要活,而姜易之护的跟眼珠子似的。
怪不得民间常说,宁愿讨饭的娘也不要当官的爹,这昔日在家中,也不知姜阮与那幼弟过的何等艰险。
李瑶见姜易之不吭声,越想越替旧友不值,骂道:“可怜负心汉只眷那掺了毒的温柔乡,我那阿奴妹妹还不定是怎么去的!”
“你——”
“都别吵了,”李谋大吼一声,“朕的脑仁都疼了!”
殿下两人皆是一甩衣袖,冷哼一声,随即拱手道:“请陛下恕罪。”
姜易之见他真动了怒,面有讪讪,又要哭喊,只听他道:“来人,去把五皇子李域喊来,朕有事要交代。”
他说罢,揉了揉脑袋,看向自己的胞姐,“阿姐,阿晏此刻在何处?那姜家姑娘又在何处?”
……
三日了,都已经足足三日了。
姜阮看着陆晏一直守在自己的尸首旁,不吃不喝,任谁规劝都不肯撒手。
感动过后,她将自己从认识陆晏开始,到现在,左思右想,也实在没能想出到底几时与陆晏有了这般情谊,竟让他不顾一切的娶一具尸体回去!
诚然,她觉得自己十分优秀,可陆晏认识她的时候,自己不过是一个十岁的黄毛丫头,就算再内秀,再好看,也不至于让陆晏如此昏头。
且陆晏那时已经十三岁,抛去性情不说,可是长安城中出了名的美少年。
她坐在那儿看着手心那颗散发着异香泛着冷光的青金石珠子,一时陷入了沉思。
……
彼时姜阮正年少,不过十岁出头,长安城内刚刚兴起书院学派,而当今陛下在长公主李瑶的建议之下,倡导男女同学,并亲自题“广源”二字,作为书院名字。
她那时家中其实已设有西席,且是个非常的博学的女先生,就是有些过于正派严谨,将不过十岁大小的姜阮教的一板一眼,半点没有活泼女娃子的模样。
当时因姜阮两姐弟自幼丧母,弟弟姜明允被外祖家接去,唯有姜阮一直养在姜老太君膝下。她看着年纪小小便是美人坯子,却总是冷着一张脸的孙女愁的不行,便做主替姜阮报了名。
说是做主,实际上姜阮的事无巨细都是由她打理,姜易之甚少理会。
老太君的主要目的要让姜阮走出去转转多多结识一些闺中密友,性子活泼些,将来也好有个照应。
毕竟像他们这种出身人家的女子,读不读的了书,读到什么程度,反倒在于其次,多结识一些朋友才是真。
钱氏见姜阮去了,便说姜婉只比姐姐小了一岁,也想看着去见识见识。
姜老太君当时倒也没有反对,她一生正派,虽因为一些见不得光的原因厌恶钱氏,却并没有因此苛责钱氏所生的两女一子,只是没有像对姜阮那样疼爱到了骨子里。
只是,姜老太君想的多,生怕自己这个从小心思敏感孤僻的孙女多想,特地拉着她问了一遍。
对此,姜阮表示,都是一家姐妹,且都是去学习的,没什么关系。
她说的真心,那时她与姜婉,除了血缘关系之外,话都少说,可看在老太君眼里,则是她这孙女懂事的令人心疼。
就这样,到了广源书院开学之日,除非重大节日宴会从不外出的姜老太君,更是亲自把姜阮送了过去,并叮嘱她做学问倒是其次,多结识几个朋友才好,又将平日要用的一应事物,反复叮嘱了采薇许多遍,直到板正着一张巴掌大俏脸的姜阮一一应下再三保证知道了,才抹着泪回去。
当时教授姜阮四书五经的是一名年约四十许的学究,姓赵,命宁,字致远,,原来是翰林大学士,年轻时喜欢游玩山水,故比一般的学问大家多了许多洒脱之意。
且那赵院士认为她天资聪颖,心胸广阔,若为男子,必是栋梁之材,对她更是青睐有加。
姜阮非常喜欢听他的课,以至于更加刻苦学习,至于朋友,却不曾交一个。
来学院读书的,有如姜阮这般的,自然也就有那些不爱学习,被家里逼着过来的,而这当中的翘楚,便是陆晏。
姜阮至今都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陆晏时的情景。
当时正是春末夏初的时节,赵院士摇头晃脑讲了一上午的经义便觉得口渴了,书本一放,便叫这帮青葱学子们自行背书,背着手摇头晃脑便出去了。
姜阮当时坐在角落靠窗的位置,那窗口外面刚好正对着书院的花园处,午后阳光晒得人昏昏欲睡,她托腮看着满园花红柳绿之色,听着室内传来的读书声伴着湖边柳树上传来的阵阵蝉鸣,竟破天荒的睡着了。
梦里,她梦见一只十分讨厌,毛茸茸的绿色小虫子,不时的用触角挠着她的鼻子,挠的她鼻子发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一下子醒了过来。
她才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哪有什么毛毛虫,只见一穿着绯色圆领窄袖袍,肤白若雪,唇红齿白的少年倚在窗外,手里正拿着一朵豆绿牡丹花,笑盈盈的看着她,一双桃花眼里映着春日阳光,如同不远处的那汪湖水,水光潋滟,胜过满园春色。
姜阮一时有些看呆了,随即发现他便是那“毛毛虫”,不满的瞪他一眼。
少年看清楚她的模样,微微楞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喜,十分骚包的将绑在马尾丝绦尾处,正垂在肩膀的一粒成色上佳的珍珠拿在手里把玩,笑道:“喂,瞌睡虫,跟哥哥说说,你叫什么名字?”
第10章 你该不会哭了吧
姜阮见他如此没礼貌,只冷冷瞥看了他一眼,不予理会,重新拿了一本书看了起来。
谁知那少年竟不可肯放过她,直接从她手中抽出书本,瞄准一丈开外的柳树扔了出去,完了还一脸无辜的看着姜阮,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样。
姜阮从未见过如此顽劣之人,心中愕然,道:“你,还我!”
那少年这时站直了身子,看了一眼远在河岸青草处的道德经,一脸懊恼,道:“啊,丢那么远啊,这真是哥哥我的过错。”
“既然知道错了,那劳烦这位小郎帮我捡回来。”姜阮尚不知人心险恶,见他知错,好言相劝。
少年嫣红好看的唇微微勾起,凑到她跟前,一字一句道:“偏,不!”
姜阮:“……”
她上学已有半月之久,同窗皆是长安城中贵族子弟,年岁也都差不多,最小的如姜阮,十岁出头,最大的也就十四五岁,虽也有顽劣的,但是未有一人能及得上眼前这一个。
她见他穿着并不是书院里统一的衣裳,一身衣裳竟比女子还要花俏,尤其是垂在尾处那粒珍珠,招摇无比,心道不定是哪家偷偷跑进去书院的纨绔子弟。
她心想此刻书也丢了,捡回来兴许也是不能要了,要见他个子要比室内少年都要高出一个头来,一脸的轻狂恣意。
姜阮低头看了看自己弱小的拳头,又看了看眼前可恶的少年,本着祖母教她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准则,只冷冷扫了他一眼,不予理会,伸手便要关窗。
谁知那无赖少年竟一抬脚卡住了窗户,嬉皮笑道:“你若是叫一声哥哥,哥哥立马给你捡回来,以后还罩着你,如何?”
这时,室内读书的同窗们也都放下了手中的书本,皆坐到矮几上看热闹,有认识那窗外少年的笑道:“快看,陆晏又在欺负人了!”
姜阮闻言眉心一跳。
她入学半月之久,别家郎君姑娘的名字没记得几个,反倒是“陆晏”二字记得深刻。
并非是她有心要记,只因这个名字日日被此间的少年日日念叨,听得耳朵都已经磨出了茧子。
无非是陆家三郎陆晏上个月尾与侍郎家的嫡子当街打了一架,那侍郎家的郎君都快及冠了,却被他揍得鼻青脸肿。
陆晏这个月初又跑去张相爷家把他老人家养的金丝雀放出了牢笼,还美曰其名:鸟儿自是要自幼翱翔在天空的。
张相爷看着翱翔了不到半日便撞死在屋檐下的雀儿,一把岁数硬是追着他跑了几条街。
如此诸如此类的事,不知听了多少,便是她不想记得都难。
那陆晏竟也不否认,笑道:“胡说,我是见这小姑娘可爱,想逗她一逗!”
众人中与他相识的都放下手中课本围了上来与他说话。
尚书令的幼子上前道:“好你个陆晏,都开学多久了才来。”
陆晏倚窗笑道:“也不过才半月,你是知道我的,若是我来早了,那还是我陆晏的作风吗?”
有人羡慕道:“你是命好,换成我等,便是迟了几天家中大人便举着鞭子挥来。”
陆晏瞥他一眼,“要不,我们换个阿耶试试?也不难,只需要每日顶着日头练上三个时辰的射艺,那来不来书院都是小事。”
众人一听发出“唏嘘”之声,纷纷摇头,谁不知陆晏的父亲乃是从前的兵马大将军,娶了长公主之后便卸了兵权,被圣上封了靖国公。
这仗打不了了,靖国公就在家操练儿子,据说他操练起儿子来,就跟操练自己的新兵蛋子一般,那陆家前头两个儿子被他操练得,一及冠便丢进了军营里,美曰其名:历练。
三个时辰的射艺,啧啧,你听,这是人干的事吗?
这时,已经吃完茶进来的赵院士见课堂上闹哄哄的,敲了瞧戒尺,道:“快不快给我坐坐回去!”
众人一哄而散,赶紧坐回自己的位置,又摇头晃脑念起书来。
赵院士一见到仍站在外面的陆晏就一阵头疼,又见到自己心爱的学生正板着一张脸站那儿,皱眉,“陆晏,你怎么一来就欺负姜家阿阮。”
陆晏眼睛亮晶晶的看着眼前年纪小小,分明长得可爱,脸却摆的比他阿耶都要端正的小姑娘,拉长了声音道:“哦,姜家阿阮啊……”
至此,“姜家阿阮”这四个字,成了姜阮在广源书院最大的噩梦,伴随了她整整三年。
陆晏不顾赵院士铁青的脸色,从窗台上纵身一跃跳进了屋内,然后大摇大摆坐在姜阮的后面。
赵院士看他一眼,知道他是个浑不吝,惹不起,只当他不存在,拿起手中的课本,“今日,我们来讲论语……”
初时,姜阮并不觉得如何陆晏坐在自己身后如何,毕竟她整日除了读书便是写字,至于前后左右坐的无论是大司马家的小姐,还是赵相国家的孙儿,统统不在意。
一开始,他还算老实,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就算醒着,无非就是偶尔同旁边的人飞了纸团,扔几本书,姜阮虽不耐烦,但也能忍。
直到后来,每回夫子留完课业,他便如同鬼魅一般,在后面唤道:“姜家阿阮,姜家阿阮……”
姜阮并不想理会他,谁知他便一直喊一直喊,声音还越来越大,惹得所有同窗都转过头来看她。
姜阮脸一热,手中的毛笔在写的整整齐齐的课业上划下浓重的一笔,忍不住回头瞪他一眼。
每当这时,他便笑眯眯的看着她,“姜家阿阮,劳烦你帮我抄一抄今日的作业。”
姜阮转过头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接着埋头抄写,谁知他又开始叫魂儿似的在那儿“姜家阿阮,姜家阿阮”的叫。
姜阮对于陆晏奈何不得,每每见到他来上课,便在宣纸记上一笔,后头写着:陆晏不要来了,然后在上面画一个奇形怪状的狗头,也算是泄愤了。
好在陆晏并不常来上课,只不过,积攒一年下来,也有厚厚一叠。
这原本是她心中一些见不得光得秘密,藏得严严实实,不曾与任何人看见。谁知有一日她用完午饭回来,见一堆人围着她的座位,不知讨论些什么,而陆晏则端坐在自己得位置上,面色阴沉得厉害。
她连忙走了过去,只见座位之上,那一张张画着各种各样狗头,端端正正写着“陆晏别再来了”,“陆晏是个大混蛋”诸如此类的宣纸扑满了整张台面。
这时,一向与她并不怎样说话的姜婉却娇怯怯道:“姐姐,都是婉儿不好,方才见你东西乱了,想要帮你整理,这些东西却不知怎得掉了出来。”
姜阮看她一眼没有说话,这些东西,她一向藏得严实,也不知姜婉是怎样的不小心,她倒是好奇的很。
毕竟是做了这样的事儿,她心里虚,面上却仍是淡淡的,看也未看后面的陆晏,伸手一张张将那些宣纸叠放,夹进自己平日里画画装订的册子内。
谁知陆晏这时却捉住了她的手,拿过那些画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似笑非笑看着她。
围观的少年们见他一脸阴沉,都十分同情的看着明明生的好看,小脸却总是面无表情的姜阮。
有人道:“陆晏,莫跟一个小孩计较,算了。”
“就是就是,小事一桩,你看人姜阮都快哭了。”
陆晏冷冷瞧他们一眼,“是吗?那不如我跟你计较如何?”
众人顿时不出声了,唯有姜婉在一旁红了眼睛,绞着手中帕子道:“陆晏哥哥,都是我姐姐不好,你就原谅他吧。”
不知为何,这声“哥哥”叫的陆晏十分的不舒服,他冷冷道:“我们很熟?”
姜婉的表情顿时僵在脸上,半晌没有说话。
陆晏看了一旁坐在那儿背脊挺得笔直的姜阮,垂着眼睫看似冷静无比,睫毛却扑闪的跟把小扇子的小姑娘突然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