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城楼底下还一脸不明的将士,还有远处的佛塔,眼下已经到了最坏的情况,旭妍心底煎熬,那句“放”卡在嗓子眼,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正当宋立要继续攻城,城门也岌岌可危之时,远处山林中却冒起了弥漫的尘土,那是大军行征才会有的仗势。旭妍皱眉,问王刊是什么人。
王刊在远镜之中得以窥见,却难以置信,他不确定的同安国县主道:“应该不是宋立的人。”
此时正午的阳光耀目刺眼,旭妍亲眼看着远处山林中一人一马驰骋而出,那战马上的男子健硕勇猛,战马在他身下的速度疾如闪电,只等他的身影越来越近之时,旭妍才看清他铠甲上的徽记。
是闻家军!
旭妍的视线紧紧锁着城楼下犹如天降的男人,看他身上的盔甲以及纯白的汗血宝马,品阶绝对不低。她没时间去思考来者何人,一颗心宛如斗兽一般激烈紧张,她的视线落在男人的脸上,却只看到他面上戴着一顶狰狞的鬼怪面具,根本瞧不见相貌。旭妍心底却闪过一抹异样,只见那魁梧健壮的男子手持长剑,迅猛如疾风,朝宋立的方向奔去。
江临却很快认了出来,他大声道:“是闻家军!”
城楼下的将士齐齐欢呼,听到是闻家军前来支援,更是士气大增。
在一片震耳发聩的呼声之下,旭妍安静得出奇,心中却是一片心血在翻涌,她知道,城楼下的士兵得救了,赵家皇室得救了,而她,在这个朝不保夕,以狠立命的漩涡中,得救了...
闻家军的到来,将这一场实力悬殊的攻城之战扭转乾坤,硬生生的反败为胜,短短两个时辰,宋立见大势已去,怒瞪着眼,不甘心的带着残余部队转身往伽蓝寺的方向策马而去。旭妍看出他的目的,惊惧得半个身子都探出了城墙,底下戴着面具的男人瞧她此举,整个人浑身一颤,怕生出意外。
旭妍自是没空注意底下的男人,她心间发颤,狠狠的吼道:“杀了宋立!”
守卫兵趁胜追击,而戴着面具的男子同身边的人耳语了两句,身边穿着闻家军铠甲的将士仰头对旭妍道:“还请县主放心,伽蓝寺十分安全。”
旭妍赶到寺院之时,闻家军拿下了一众黑甲军士兵,旭妍径直往寮房的方向走去,待见到了安然无恙的一众人,浑身虚脱似的,半点力道也使不上来。
佳遇后怕不已,却是又哭又笑,她抱着旭妍孱弱的身体,哽咽道:“我就知道会没事,我就知道,快去见见孩子吧。”
旭妍轻声嗯了一声,缓缓地走入内室,看着还在榻上安睡的女儿,万般柔软涌上心头,她匆匆看了两眼,便有人来请她回宫。
待她走后,绵绵的房中却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 解决了乱党,不日后,嘉帝驾崩的讣告便贴满了各州县的衙门,举国哀悼之际,赵捷被旭妍一路保驾护航,稳稳当当的坐上了帝位,因着还处于国丧时期,不宜举办庆功宴,是以赵捷在金銮殿上为有功之臣表彰功勋。
旭妍听说闻家军不受皇恩,准备三日后离京,心底一时间竟难以言喻。忽而回想到当日那个蒙面将军,说不定能借此修复朝廷与闻家军的关系。正当她想要邀请那位蒙面将军之时,回来复命的侍卫却道,那位将军已经随闻家军启辰回北疆。
旭妍一愣,有些不解,却也并未一直放在心上。
自此之后,新帝赵捷封安国县主为摄政县主,享国长公主同等待遇。后来安国县主的事迹在闺阁女子中广为流传,甚至在肃帝时期成为女子竞相追捧的对象。都道,不走寻常路的安国县主,活出了女子不一样的人生。
而因为安国县主的身份,更是为大邺女子争取创造了更多与男子同等的机遇。
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在迎来了史上第一位摄政县主后,更是潜移默化的影响着一代女子的人生观念。
自此后,越来越多的人提到安国县主,不再是她从前杀明帝,破城门,流皇嗣,赛蛇蝎的骂名,而是她新政改革,整顿吏治,减轻赋税徭役,设立九科的贤名。
春秋四载,旭妍逐渐放权于肃帝,让他独当一面。不久后,她认回了绵绵,亲自前去济阳,将已经五岁的女儿接回了县主府。
绵绵随母姓,大名柴静好。五岁的小姑娘正值年纪最欢脱的时候,旭妍平日里也不会拘着她,大多时候,若是有时间,也会同她一道玩乐。
这日在行宫玩累了,旭妍熬不住,得午后小憩,小姑娘却生龙活虎的,她撒着娇要和母亲窝在一处,于是旭妍有一搭没一搭的轻轻拍打着怀里的女儿。
绵绵一点睡意也无,她仰着小脑袋眨巴着眼睛,小奶音简直要萌化人心,“阿娘,我们下回还来马场吧,好吗?”
旭妍昏昏欲睡,她半眯着眼,“绵绵不累吗?”今晚还要带她去看烟火,若是不休息一会儿,恐怕吃不消。
“一点也不累,绵绵最喜欢骑小乌龟了,下次我要带落落姐姐一起来。”小姑娘看着马场里一匹小马可怜巴巴的没人挑,只因为那小马天生懒惰,不喜奔跑,所以绵绵就为小马起了个小乌龟的应景儿名字。
“落落姐姐都嫁人了,没时间和你骑马呢,要不要叫你旭哥哥呢?”
“哼,不叫他,他最小气了,他不会让我骑马的。”
“那是旭哥哥怕你受伤...”
旭妍的眼皮都快完全合上了,只可怜被她的小姑娘还在喋喋不休的说着马场的事情。
“阿娘,绵绵要和你说一个秘密哦。”
“嗯...”
“今天爹爹救了绵绵哦。”
旭妍消了一些睡意,绵绵可从来没叫过谁爹爹,“什么爹爹?”
绵绵见阿娘不困了,立马抱着阿娘的手,她钻进旭妍的怀里,将小脑袋埋在阿娘的胸前,瓮声瓮气地道:“今天绵绵淘气,一个人跑出去了,差点就被小乌龟的爹爹踢一脚,然后爹爹就出现了。”
旭妍睡意全消,脑子里闪过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
“那绵绵以前还见过‘爹爹’吗?”旭妍顺着问了下去。
绵绵点点头,“以前在姨妈家里的时候,爹爹也会来看我。”
绵绵笑眼弯弯,爹爹对她可好了,会画好多小兔子小松鼠给她,还会给她折喜鹊放风筝呢。只不过爹爹说不可以告诉别人他来过,这是她和爹爹的秘密。
旭妍思绪偏转,不禁有些后怕,而后将绵绵哄得入了眠,这才起身去询问暗卫。就怕有人要伤害绵绵。
待暗卫将今日马场的情况回禀后,她便锁定了一个可疑之人。旭妍抱着十分的疑虑,随暗卫一同前往京郊的农庄处。
她倒要看看是什么人敢在她眼皮子底下包藏祸心。
策马疾驰,不过半个时辰,旭妍便到了这处农庄,农庄十分古朴静谧,苏庄两个大字显眼无比,旭妍惊疑,这处庄子不是太皇太后的私产么?
暗卫前去探路,“县主,的确是太皇太后的私宅,里头住着的是应当是太皇太后的母家人。”
旭妍凝眉,太皇太后的母家人,怎么她没听到一点风声?
正当她叉神之际,里头出来一个管事模样的男子。管事好似有所预料一般,对旭妍作揖见礼,“见过安国县主,县主可是来寻小人家主?”
旭妍现在是疑窦重重,管事又道:“家主是太皇太后的孙侄,前阵子从北疆回京,县主还请稍等,小人唤家主前来。”
北疆?
“不必麻烦,我随你一同前去。”
管事带着旭妍一行侍卫前往庄子上的竹林,一路上假山流水,鸟雀娇啼,倒也相映成趣,旭妍停在竹林外,而林中幽静,只听得有人舞剑断叶之声。
管事又道:“家主常年习剑勤耕不辍,小人不敢贸然打断,还请县主勿怪。”
午后的日光十分明媚,那是一片绿色的花海,微风徐来,竹叶簌簌,光影扶疏间,斑斑点点的日光穿过枝叶,落在男人矫健的身躯上。旭妍顿足一观,男子戴着面具,看不出具体年岁,但这般瞧着,总觉得似曾相识。
对了,当年闻家军里头那个蒙面将军,是他么?
过了半刻钟,男人练毕,继而转身朝外走来。旭妍一眼不眨的看着面前的男人,只不过这身形,这动作,近处细看,却越发的像一个人。
忽而一阵电光火石,一串电流似是在她脑中淌过,旭妍不可置信的摇头。整个人仿若被定住一般,动弹不得。
而蒙面男子立在离她不远处,在她复杂的视线中,将手覆在了面上,主动将面具摘下。
那遮掩面容的金色鬼怪面具被一寸寸从男人面上移除,旭妍看着他一点点露出来的脸,紧抿着唇,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待那张脸真真切切出现在旭妍的面前时,她的大脑出现了短暂的空白,以至于整个人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生机,而眼前所发生的,是这个世上最诡异,最无解的事情,旭妍将它称之为幻境。
只不过这次的幻境与梦不同,实在太过真实,就连赵循眼中的微末情绪她都能捕捉,男人的面孔依旧依旧带着几分阳刚野性,深邃的眉眼像是天生的捕猎者,好在那一双桃花眼并不迫人,反倒蕴着几分和煦,似是在告诉她:我回来了... 赵循上前一步,旭妍身边的暗卫欲要护主,却被赵循布下的死士纠缠住。
男人停在旭妍的面前,他见她一副瞧见了鬼的表情,不由怅然,下颚冷硬的线条变得分外柔和,低头看她,“你来了。”
旭妍想要张开嘴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发声艰难,一颗心更是没有了着落的迷惘。赵循试探着牵起了旭妍的手,她的手僵硬,冰凉,他握在手里,将她带进了竹林。
旭妍终于回过了神,她喉间艰涩,还是不可置信地道:“你、你不是死了吗?”
其实她知道,自己问的这个问题根本没必要,赵循活生生的站在她面前,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赵循眼神蕴含了太多情绪,最后还是被他掩饰得十分自然。当年他本想扶持自己的孩子,但晓得旭妍一直没有停下堕胎的想法,旁人他都能算计,可唯独对她,他无计可施。
所以在最后,他还是妥协了,当然,这份妥协也夹杂着旁的,他在位之际,宋立夹着尾巴,揪不出一丝错,这次赵覃复位,反而让他将底牌彻底暴露,之后,他便找到了太皇太后,同她相商,他会将皇位交还给赵覃,但是一定要为他保下旭妍腹中的孩子。
他自知他与旭妍之间一定要做一个了断,他的死亡,在她的心中,才能重生,随着他的死,将所有的恩怨也好,情仇也罢,通通了断。
赵循像是叙述着别人的故事一般,同旭妍娓娓道来:“那日坠入护城河九死一生,是太皇太后派人将我救起,只不过伤得太重,在病榻上养了两年。”赵循嘴角微扬,听不出悲喜。
旭妍回忆起了当年的情形,胸口有些闷,她道:“四年前是不是你?”
赵循松开了旭妍的手,同她面对面,沉沉地道:“是我。”
赵通拒了她的求助,待他知道后,便亲自带着将士赶回了京城。只不过那次厮杀令他的身体雪上加霜,他看了一眼绵绵,便匆匆回了北疆治病,这一治又是漫长的三年。
旭妍喉间溢出了稀碎的颤音,她戒备地问道:“为什么要回来?”
女人的双眼渐渐泛红,柳叶一般的妙目依旧明丽浓昳。 赵循想让她放宽心,如实说道:“并没有旁的心思,只是太想念你们母女了。”他本以为在他死后,旭妍会如愿以偿的嫁给那个和尚,但她却没有,这让他心底渐渐生起了期盼,要知道这几年,他只有听着她和女儿的消息,才能一步步从病痛中挺过来。
旭妍心里那根紧绷的神经,突然就断了,她并非看不到他的付出,他的赎罪,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当如今日生,她对赵循,喜欢过,死心过,也狠过,她说不出对他还剩一种什么感觉,若硬要说,只能是命运的齿轮,再一次重合。
是宿命吗?爱不是爱,恨也不是恨,仿佛这才是最合适的安排。
赵循喉间发苦,见她一副没了方寸的模样,有些于心不忍,他试着去拥抱她,确实,他也这般做了。
女子柔软的身体入怀,她却并没有立马推开他。隔着轻薄的春衫,带着他最熟悉的香气,一时间,心窝里那个缺口,终于被填满,他止不住的轻颤,似是虔诚似是卑微。
他试探着开口道:“今晚有春夜烟火,要不要带着孩子一起去看?”
光阴散落下是斑驳的竹影,而竹林外,响起了一道奶声奶气的童音在唤阿娘,旭妍听得分明,那是绵绵的声音。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