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今生心善容貌美,前世佛……
旭妍还记得她怀着绵绵的时候, 宋立暗中派人一直盯着她,直到皇上亲口说出她引产血崩,差点救不回来,那之后她便一直称病, 实则远在济阳待产, 才堪堪躲过了宋立的眼线, 顺利生下了绵绵。
若不是如此, 以宋立的心计,绝不会让这个孩子出生,给自己制造障碍。
而她引产后,宋立更是留有一手,派人散布嘉帝逼迫安国县主堕胎, 扼杀明帝遗腹子,虽说这于帝王稳固皇权而言,实在无可厚非,但在有心之人的煽动下,嘉帝还是遭到了来自民间的道德指摘。
后来更是闹得沸沸扬扬,这场火直接就烧到了旭妍的身上, 说是政党不同,安国县主杀了明帝也就罢了, 却连孩子也不给明帝留下,虎毒尚且不食子,她一个女子心狠成这样, 实在不堪。
众说纷纭下,不知内情的人们总是率先将矛头指向女子,而针对女子的约束谩骂总是来得野蛮毫无道理。旭妍在得知是女儿后,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最起码她不会危及到嘉帝的皇位,此生也能安然了。
旭妍知道,佳遇为自己做出的牺牲,随时都有危险,而杜绝这个潜在的危险,便是重回权力的中心,只有像当初的太皇太后那般,将权势紧紧握在手里,才没人能撼动她分毫。
如今,她最大的敌人,便是外界的舆论,而控制舆论风向的舵手便是宋立,只要解决了宋立,她与皇帝,才能松一口气。
绵绵喝足了奶,精精神神的睁开了眼,奶团子小小一只,粉雕玉琢,十分惹人怜爱,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一眨的,率先便看见了穿着艳丽衣裳的旭妍,视线最后定格在她的身上。绵绵不识来人是谁,却也并不惧生。
奶娘利落的掩好衣裳,将绵绵轻轻抱坐起来,奶团子小手可劲儿的挥着,待坐正之后,咿咿呀呀的冲着旭妍想要说话。
“抱...抱...”绵绵伸出两只胖嘟嘟的小手,肉嘟嘟的小脸上还满是熟睡之后的酡红,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沁了水的葡萄。
旭妍同她对视,难掩紧张的攥紧了手指。她咽了咽喉头,样子十分局促。佳遇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道:“母女连心,你看,这缘分挡都挡不住的。”
小丫头一看就十分喜欢旭妍。那憨态可掬的模样,任谁也无法拒绝她的要求。旭妍终归是歇卸下了所有的冷硬,她从未抱过这个孩子,哪怕是将她生下来之后,她便狠下心来不看她一眼。她怕自己忍不住心软,放任自己的不舍从而将她暴露在危险之中。
旭妍缓缓的走上前去,动作有些僵硬的靠近绵绵,奶娘意会,将绵绵微微抬高,还未等旭妍伸出手,奶团子便扭动着小身子往旭妍怀里一扑,旭妍手忙脚乱,生怕她摔倒,连忙伸出手将她紧紧抱住,一颗心差点跳出了嗓子眼。
女儿软软小小的身体,附一拥入怀中,旭妍本能的紧紧抱着她,却又不敢看她,人都说,母亲爱孩子是天生的,本能的,但她却不配称之为母。
佳遇让奶娘随她一起出去。内室只留下母女二人。绵绵伸手抓着旭妍的前襟,小脑袋摇摇晃晃的看着旭妍,而后灿烂一笑,露出了八颗小奶牙,看着她笑,旭妍心里一酸,眼眶更是没出息的蓄满了泪。
她喃喃道:“你怎么还冲我笑呀?你不恨我把你抛弃了吗?”
可绵绵怎么听得懂,她懵懂的看着旭妍,好似能感受到她的难过,她慢慢收起了笑容,将脑袋埋在旭妍的颈项间,好似在安慰她。小孩子毛茸茸的头发刮蹭在旭妍的皮肤上,一点也不痒,反而十分柔软。旭妍摸了摸女儿的小脑袋,热泪盈眶的亲了亲她的额头,眼泪一颗一颗的落在衣襟上,她哽咽地道:“对不起,对不起...”
佳遇在县主府小住几日,旭妍也好多看绵绵两眼,这日,旭妍与佳遇坐在桃花树下品茗,这不可多得的悠闲时光,是旭妍这一年多来唯一放松的时刻,她看着不远处蹒跚学步的女儿,被同样小小一个的旭儿稳稳牵着,去追逐前面跑跑跳跳的落落,垂柳掩映,花香飘袅,此情此景,甚是安逸。
佳遇看着旭妍眼睛里那重新燃起的光,推心置腹地道:“朝堂之上的事我不该多问,但是旭妍,这次若是解决了那些人,绵绵是不是...?”她自然是想让旭妍认回绵绵,这才相处了短短两日,那小丫头就粘着旭妍,若不是落落带她玩儿,恐怕这时候都还不会撒手。
旭妍手上一顿,解决了宋立当然就解决了心腹大患,但认回绵绵她还没有心理准备,就算是要认回,那也得从长计议,近两年来肯定是不行,怎么着也要将那些会伤害绵绵的传言都给扭转过来。
她叹了一口气,望着佳遇的眼睛,道:“没那般容易,也不怕与你说,皇上现如今身子不大好,扶持太子上位任重道远,而培养太子成为合格的君主,更是要用尽十分心血,近几年怕是不行...”旭妍有些歉意的看着佳遇。
佳遇拍了拍旭妍的手,笑道:“放心干你的大事,我会照顾好绵绵的。”
就在此时,管事来禀,对旭妍道:“县主,有密函。”
旭妍接过信封扫了一眼,面上沉凝,道:“佳遇,你带着孩子这几日不要出门,我会和侯府说明。”说完,抬脚就要走,绵绵见旭妍要走了,小嘴儿一撇,摇摇晃晃地小跑着过来,旭儿怕她摔着,只得跟着他一道儿跑。绵绵咿咿呀呀地不知道在说什么,抱着旭妍的大腿,仰起小脑袋望着旭妍。
旭妍心中一动,半弯着腰,将女儿抱了起来,明知她听不懂,还是道:“绵绵乖,我很快就会回来的。”那温柔又耐心的眼神,小家伙好似听懂了一般,笑着朝旭妍的面上亲了一口,浑身充满奶香味的小丫头,直叫她放不开手。旭妍愣愣的想着:这就是她的女儿啊,是这个世上最亲的人了。
旭妍忍不住也亲了小家伙一口,佳遇在一旁看着,面上浮起了欣慰的笑意,若说这不是两母女,她是决计不会信的。
旭妍出了县主府的大门,随着亲卫往京郊而去。
马车一路上避开了人流,只不过往北城司出城门的大街不知出了何事,被人围得水泄不通,亲卫回来禀告,说是有人聚众闹事,官府的人已经在赶来的路上,现在北城司的城门出不去,旭妍不欲节外生枝,想了想,还是道:“往西城司走吧。”
“是。”亲卫了然,其实通往伽蓝寺,去西城司是最快的,但每回主子都绕远路,避开西城司。这一回,倒真是避无可避。
马车稳稳当当的来到西城司,天空便下起了一阵小雨,旭妍在马车里闭目养神,听着渐渐变大的雨声,忽而脑海里的记忆争先恐后如潮水般涌来,旭妍呼吸一滞,整个人有些透不过气来,她紧紧扶住马车的窗沿,让自己尽量平静下来。
哪怕不亲眼瞧见,那些被她刻意淡忘的记忆就像是藤蔓一般,缠绕在她的周身。风雨交加,将车牖上的帘幔吹起,旭妍看着西城司的雨景,冲车夫道:“快些离开这儿...”
可马儿再快,也快不过这些扎根于脑海深处的记忆。
旭妍大口喘着气,好似又回到了两年前的那个夤夜...
灰蒙的暴雨将破晓逼退至深青色的云层,骤雨如墨汁泼下,似是要淹没整个皇城。
这样的雨,她遇上过两回,第一回 是和修亦私奔的那日,以至于后来她的噩梦,皆与那场大雨有关。后来,是破城的那日,她看着赵循灰败的眼神,决然的背影融进了青灰色的暴雨中,同忽如其来的暴雨一齐,往地面坠落。
磅礴的雨势浇灭了西城司所有的明火,而天地也陷入了一片黛青昏暗之中。
几乎是所有人都看见了明帝胸口插着一只箭矢从城楼上坠下,落入了护城河中,那日的雨下得委实太大,就连护城河的水都变得异常湍急,以至于水位一夕之间高出了警戒线,就连河道捞尸人都无计可施。
第三日,赵循的尸身在伽蓝山下的河边被搁浅,赵覃的近卫将尸体带回了大理寺,经多方验证,确系明帝无疑。但宋立不放心,还是将旭妍带来,去确认胸口上的箭矢是否一样。旭妍见到赵循的尸体之时,忍不住又开始了干呕,那是一具被浸泡得膨胀泛白的尸体,已经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腐烂,面上的模样已经完全分辨不出,就连皮肤上的纹理也全然不见。
旭妍忍着剧烈的尸臭,还有可怖惨状的尸身,看着那支箭矢的位置,确确实实是他胸膛偏左,在心脏的位置。待她点了头,在场的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这之后,旭妍便常常能梦见那日跳下城楼的男人,甚至能听见风里传来他的声音,他一遍一遍的叫着她的名字,也能梦到他悲哀的眼神...
马车出了城,这才将旭妍的思绪一点点拉了回来。
淅淅沥沥的小雨染湿路面,不远处的寺庙在半山腰的云烟里虚虚实实,旭妍看着连绵的山,还有鼻尖似有若无的掺着春雨的泥土芬芳。心里头才稍稍宁静了下来。
马车停在了一处避雨亭外,而亭中,有一手执佛珠的清隽僧人静立于此。
亭上黑檐,雨珠飞溅,僧人着青灰僧袍,洇湿了一小片衣袖,背脊笔直文雅,更添了几分不可染指的禁欲清冷,他微仰着头看向远处雾蒙蒙的佛塔,在雨帘里静默,瞳孔满是水墨般的倒影。
僧人转过身来,便瞧见要等的人已经到了,他眉眼舒展,继而温和一笑,于山雨中彩晴初绽,修亦道:“见过县主。”
女子笑意同样温和,她撑着一把梅染色的油纸伞,云鬟雾鬓,窈窕秀美,如诗如画般的立在亭子外,飞落的雨线,些许溅在她的裙摆上,素色的香云纱洇着雨珠,好似开出了梅子色的花瓣。
旭妍回礼:“国师有礼。”
旭妍的亲卫守在亭外丈余,不远不近的距离,也好让二人谈话。
修亦上前几步,心底不由感叹,果真是今生心善容貌美,前世佛前献花人,想必她下辈子也依然会是如今的相貌吧。修亦将旭妍请进亭中,两人寒暄了一番,便直入主题。
修亦从袖中拿出一封信件,对旭妍道:“这是宋将军在西疆铁矿的具体方位。”
旭妍接过信件,面上显然凝重了不少,修亦免不得担心,他虽然支持旭妍走上高位,但宋将军这个人极难对付,若是一招不慎,被他察觉,恐怕很难将他拉下马。
“县主不必烦忧,铁矿开采容易,但若是要冶炼成兵器,却不是易事,县主还些时日规划接下来的布局。”
修亦如今的身份十分特殊,既是国师,又是佛子,这两年他明面上是前去敦煌宣讲佛法,实则是为了旭妍前去西疆调查宋将军秘密处置的矿藏。西疆受佛法熏陶比之中原更甚,修亦圣僧的法号在整个西疆,简直如雷贯耳。他途径宋将军的西疆城池,被当地的城主盛情邀请,在天山镇一住便是月余,因着身份的便利,这才一点一点打探到天山的矿藏所在地,更是一点点拼凑出其地理位置。
旭妍掌握了宋立的后方大本营,就相当于抓住了宋立的命门,毕竟发现铁矿不上报朝廷,反而私自开采,且大规模冶炼兵器,其目的简直是昭然若揭。只要控制住了天山铁矿,就不怕宋立起兵造反。
旭妍抬眼,很是感激的看着修亦,“将国师搅进来非我本意,旭妍在此谢过国师。”当初赵覃登基不久,便发现了宋立的不寻常之处,旭妍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想,派白鸟令暗中查探,才知道宋立早有异心,且还私藏铁矿,若非有修亦的帮忙,她不可能短短两年就找到。
修亦见她这般客气,面上不显,心底却有些异样,他们两年未见,如今倒生疏至此了。他几不可查的抿了抿唇角,清润的声音如甘霖初露,却是有些怜惜:“县主这两年过得好么?”
旭妍说不上好与不好,只道:“挺好的,总归是衣食无忧,再不能多强求,国师呢?”
现如今只剩他们二人,她也依旧不再唤他小师父,听她这话,修亦喉间苦涩,下意识地转动佛珠,克制地道:“和县主一样。”
修亦知道,随着那个男人的死,很多东西都变了,她或许依然记得他们在伽蓝寺中美好的曾经,但这份感情多出了一个人,便再不能纯粹,就如他一般,既选择了佛门,这辈子便只有相互祝福,修亦只能感悟,他们如今便是最好的归宿,真的不能再多强求了。
她看着他的眼神依旧明净,临别之际,也只是浅浅的笑意。
“如此,我便先向国师告辞了。”就在旭妍转身走下阶梯之际,修亦叫住了她。
“旭妍。”他叫了她的闺名。
撑着油纸伞的女子顿住脚步,却并没有回头,她立在檐下,背影孑然,让人有种她会转身的错觉。
修亦的手指紧紧捻着佛珠,看着她的背影,眼中酸涩,他的声音紧了紧,最后还是摇头作罢,只道:“走好...”
他看着她坐进马车,看着她一路走远,看着她最终消失在他的视线中,却什么也抓不住,修亦望着群山之间的佛塔,那里面有供奉舍利的神龛,也是长老们圆寂的地方...
第93章 自作孽
“县主, 宋将军有请...”做程子衣打扮的男子面容冷峻,是宋立身边得力的侍卫。
旭妍方从宫里出来,附一见到来人,心下了然, 不假思索便让其带路。
该来的躲不掉。
宋立端坐在太师椅中, 手中的茶盏氤氲着热气漫过他霜白的两鬓。他恰如其分的抬眼, 而后起身, 道:“见过安国县主。”
即便他已经是资历深厚的老将军,但对着皇室中人,面上的态度倒还是要维持一番。
旭妍微微屈身,回礼相待,“见过将军, 将军找晚辈有何要事?”
宋立笑笑不说话,只客气的让她一同品茗:“县主试试新到的庐山云雾。”
虽然有些看不懂,旭妍还是从容坐下。她可不相信宋立请她来只为了品茗。但也并不担心这茶水里有什么。
旭妍其实不大爱喝茶,但茶叶却是整个大邺必不可少的东西,她微微啜了一口,敷衍的夸道:“香浓味甘, 汤色清澈,将军这茶, 是茶中精品。”
宋立好似沉醉在茗香中,他道:“匡庐秀甲天下的庐山,北临长江, 南傍鄱阳湖,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这庐山云雾芽肥毫显,条索秀丽, 是老夫最钟爱的茶,在西疆却是喝不到这样好的。”
“听闻将军曾在庐山游学过,想必也是极喜欢此处。”
他放下茶盏,抬眼看着旭妍,又道:“县主说得没错,遥想当初年少,还未从军,老夫也是京城里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最爱的莫过于纵情山水。”只不过有了喜爱的女子之后,便想着为官入仕,好让柴大人看到他一片求娶之心。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就在以为他们二人能够厮守与共之时,她却一声不响进了宫,做了那一人之上的皇后娘娘,他甚至还记得当初他求到柴大人面前时,他说的那些话,那些侮辱与耻笑,足以摧毁他满身的傲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