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知,安国县主乃明帝废后,死里逃生助新皇复位,于西城司射杀明帝有功,得封安国县主,地位比之皇后过犹不及。
当然,尊贵的身份背后,也与骂名如影随形,提及安国县主,除却她尊贵的身份,还当属她狠戾的手段,虽然站在不同党派,但她射杀明帝,在世人眼中,如同谋杀亲夫别无二致,况且她一介女流之辈,却频频参与政事,与宋将军平起平坐,免不得惹来非议,遭宵小闲话。
黑甲军嘲她女子误事,在坊间恶意中伤其清誉。旭妍便亲临京郊军营,将黑甲军新编入各地兵营,拍散其拉帮结派的恶习。这一举动之后,惹得宋将军大怒,斥责其为女子小人难养。
旭妍听罢,只是轻笑,她转而与赵覃道:“他藏得深,皇上这般把他激怒,是否太过冒险?”
赵覃抵唇咳道:“宋立心怀鬼胎,不逼一把,等朕走了,这皇位于他而言,犹如探囊取物。”宋立当年爱慕母后,后来母后入了宫,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心灰意冷,这才远走西疆,他知道这其中的内情,对宋将军也极为尊敬。所以筹谋复位之时,第一时间便想到了宋将军。
原本以为能成就一段君臣佳话,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宋立早有异心,只不过当初闻将军还在,他也不敢冒险起兵夺位,而赵循在位期间,他更是只能韬光养晦,收敛锋芒。
若是自己没找上他,宋立其人,很有可能这辈子就只能囿于西疆,他成功复位,确实也倚仗了宋立的军队,但这无异于与虎谋皮,自他登基以来,宋立以权谋私,蚕食皇权,竟还想以他的名义妄想分裂北疆闻家军。
谁人不知,闻家军虽群龙无首,但效忠的是已故明帝,他们镇守北疆,偏安一隅,从不做乱,与皇城相安无事,宋立此举,无疑在他还未稳定全局的境况下,火上添油。
而这次旭妍直接将京郊的黑甲军分去了地方兵营,明摆着就是在打宋立的脸,只不过军营里的人的确是有错在先,不然早就闹了起来。经此一事,恐怕宋立很快就会有所动作。
赵覃看着依旧年轻的旭妍,想到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不由感叹:“朕将这皇位重新夺回来,竟是没命长久,也不知是不是上天的讽刺...”
旭妍沉默了几息,当年赵覃杀了商会一行人,双腿已经受到了不可逆转的伤害。看似康健的他,实则外强中干,且这些年在外奔波,身体更是每况愈下,而这其中也免不了有宋立的手笔,毕竟最想要皇帝死的人就是他。
旭妍还是劝道:“捷儿还小,皇上要保重龙体才是...”
想到儿子,赵覃会心一笑,他就得了这么一个孩子,赵捷的性子不怎么像他,长大后反而同亡妻越来越像,有时候说话的神态,和亡妻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十二岁,也不小了,朕当初同他这般大的时候,都能独自处理政务。”一说到这,赵覃叹了口气,捷儿虽说有这般大了,但依旧是孩子心性,梦想着仗剑走天涯,周游列国。拘着他学策论,帝王之术,却收效甚微。
赵覃又道:“朕担心他如今还没开窍,以后会走弯路,不过有你这个姑姑在,朕也就放心了。”不得不说,外祖说得没错,旭妍的成长是柴家最大的依靠,一想到这里,赵覃敛下了眉眼,成为柴家倚仗的旭妍,终究是半分不似从前。
赵覃忽而想起了外祖当初死前布下的一盘棋,终归是将旭妍的一生都给打乱了。只要忆起两年前的那个场面,赵覃心里头不知怎么,总觉着问心有愧。
他带人上来城楼之时,于半道上看着赵循的身影从城楼上坠下。等看见旭妍的时候,雨势大得令人睁眼困难,他在雨中看着旭妍一副要哭不哭要笑不笑的模样,似是释然,又是解脱,但又不全是,她抬眼笑着和他说:一切都结束了...
哪怕他阅尽千帆,也无法形容旭妍当时的模样,那是一具自我拉扯的空壳,不难过,却也不快乐,她所有的情绪都被控制着,却又全部暴露着,旁人看着的时候,就像一团千变万化的迷雾。
旭妍缓缓走在宫道上,此时风和日丽,晴空万里,她缓缓转过头去,面色如常的看了一眼身后这威仪的天子宫殿。
旭妍附一从马车上下来,县主府总管便躬身相迎,在一旁轻声道:“县主,蔡夫人已经到了。”
旭妍心间一动,似是想到了什么,她怔愣了片刻,这才抬步往花厅而去。穿过游廊,快要走到门前,旭妍脚步一顿,伺候的女官不解,道:“县主怎么了?”
旭妍踟蹰,步子怎么也抬不动,欲盖弥彰地道:“我去换身衣裳。”
女官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旭妍,女子如今正值梅之年,浓昳的花信已过,便慢慢沉淀着华丽的素雅,若是说前几年见到的县主是玉玲珑一般的娇艳花朵,那么如今的县主,便是孤傲迎霜雪,只可远观的一株寒梅。
东珠冠顶耀目华贵,县主官服繁复威严,梅染色的仙鹤图纹比照亲王朝服,昭显了这个女子的地位之高。更是将女子通身上位者的气势发挥到淋漓尽致,俨然成了旁人不敢靠近的存在。若是穿着这一身衣裳去见昔日好友,且还有几个孩子,似乎确实不太亲近妥当。
女官服侍着旭妍换了一身秋香色裙衫,道:“孩子们喜欢颜色鲜艳一些的衣裳,县主肤白,穿上秋香色,令人移不开眼呢。”蔡夫人有三个孩子,大的十一岁,小的也才一岁,县主自己没有孩子,很是喜欢蔡夫人家的几个小孩。
旭妍点点头,神色有些忐忑的往花厅走去。她来迟了一刻钟,最先瞧见她的是落落,落落如今已然初长成一个小少女,她惊喜地道:“姨母!”
旭妍含笑摸着落落的头,道:“我们落落等久了吧?”
“是呀,姨妈快进来。”说着便拉着旭妍往里走。
佳遇喝着茶,闻着声儿放下茶盏,瞧见旭妍姗姗来迟,眼儿睨起来,不满地道:“不晓得的人还以为我拖家带口来你这儿打秋风呢。”
旭妍扫了一眼落落与旭儿,面上微微僵着,而后才嗔道:“倒是秋风起,把你给吹来了。”
旭儿见着旭妍,也和落落一般,喊了一声姨母,而后就不肯再说话,这个孩子像他父亲,内敛安静些。旭妍摸摸旭儿的头,道:“我们旭儿长高了,快给姨姨抱抱。”
旭儿有些羞涩,小男孩腼着脸蛋,两颊嘟嘟的看了一眼姐姐。哪知落落看弟弟这般扭捏,没好气地道:“你怎么又这样?再这样胆小,我就不保护你了,和扬哥儿一起欺负你!”
佳遇摇摇头,看着旭儿将掉不掉的眼泪,颇有些无奈的警告道:“落落,不要吓弟弟。”
旭妍笑得舒心,道:“落落这个姐姐当得可真厉害。”话语间,竟还有一丝羡慕得意味。
佳遇让齐嬷嬷将两个孩子带出去玩耍,对旭妍道:“落落脾气随了我,开朗些,旭儿就随了他爹,半天不说一句话,他小叔公家的扬哥儿欺负他了也不说,落落知道后,叉着腰教训了一顿扬哥儿,还说什么,我的弟弟只能我欺负,你个倭瓜算什么?”
旭妍一听,不住的大笑,道:“倭瓜?她哪儿学的?该不会是偷看了你的话本子吧?”
说到这个佳遇就气短,蔡瑆澜得知女儿口中粗鄙之言是出自佳遇房里的话本子,当下便沉着脸让落落闭门思过。佳遇得知后,被丈夫堵在小隔间,让她把话本交出来,听他要没收自己的精神粮食,佳遇当然不能同意,当天夜里使了浑身解数才让他松了口。
“不说这个了,我今儿来...”
“罗佳瑟呢?如何了?”旭妍知道她要说什么,随即打断了她接下来的话。
佳遇顿住,心中直摇头,还是道:“她还能如何,跟着商队,又去敦煌了。”
明帝一死,他后宫里的妃子皆无子嗣,原本是同以往一般,安排至皇陵为其守陵,但据彤史记载,这些后宫嫔妃皆未承宠,意思就是说,一个个都还是完璧之身,旭妍听后,也不小的愣了一下,而朝野上下得知明帝并未宠幸妃嫔,一时间都面色各异。
罗佳瑟那时找到旭妍,让她去向新帝求情,将这些嫔妃遣散放出宫去,以后嫁人或其他,皆由自己选择,双亲不得干涉。
旭妍应了罗佳瑟的请求,将赵循的后妃都妥善的安置下来。
那时旭妍问罗佳瑟,今后要怎么办?
罗佳瑟释然的笑眼看她,毫不掩饰地道:“从前有私心,想离你近一些,进宫也好稳固家族,这十年下来,得到了也失去了,以后得换个活法。”一时间赵循死了,她也不知道心里是种什么感觉,可能是平时不苟言笑,却又待自己不薄的上司死了,罗佳瑟知道自己是有些难受的,人非草木,哪能半点感受都没有。
不过看着旭妍,她倒是也放下了,相比自己,赵循还是更惨烈些。
她颇有些打趣地道:“他也死了,我瞧着国师对你依旧有心,你们...”
旭妍摇摇头,她知道,他们不可能在一起了,年少的爱恋的确很美好,经历过重重苦难,也会更加珍惜,但很多人事夹在中间,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正如罗佳瑟当初的所求超越世俗,一个得道高僧,与她交集,何尝不是有悖人伦?
慧根佛子,是神选之人,直至死亡也不得还俗。
旭妍苦笑:“他如今是佛子,象征着整个大邺的佛门光辉,我怎么能掐灭他们的光辉呢...”
罗佳瑟却看出来了,她与那和尚最大的原因还是当世的伦理道德,“若是没有后来的那些事,你与赵循...”她自觉失语,于是立马住了嘴,而后道:“我过些日子同商队下江南,从来只在书里瞧过,如今我要自己亲眼去看看,以后有缘再见吧。”
罗佳瑟告别了旭妍,不顾双亲的反对,毅然决然的踏上了南下的路...
旭妍想到罗佳瑟,这倒像是她的风格,也幸好有罗佳许这个兄长支持,才不至于举步维艰。总归是这些女子,都有了自己的活法,她由衷的高兴。
此时,一道小儿啼哭声打破了这两姐妹的话闲。
佳遇见旭妍肉眼可见的惊慌,她连忙起身,道:“那孩子睡着了,我让嬷嬷抱她去睡一觉,现在醒了,想必是饿了。”
她这般解释着,不忘去看旭妍的面色。她转身叹了一口气,随即进去客房。
才一岁的孩子还未断奶,年轻的奶娘轻哄着软软乎乎的奶团子。对进来的佳遇道:“夫人,小小姐是饿着了。”
佳遇摸了一番奶团子的脸,闷闷地道:“别将孩子抱出去,外面有些凉。”她知道旭妍还是害怕见到这个孩子。已经一年了,她还是不行。
佳遇正打算出去,就见旭妍抿着唇,脸色有些白,她站在门帘边上,有些木讷的看着奶娘手里抱着的孩子,那眼神,很奇怪,又悲伤又冷硬,又期待又胆怯。好几种情绪夹杂在一起,复杂得令人揪心。佳遇想起从前,于是匆忙上前,挡在旭妍的面前,有些心疼地道:“不看了,我们不看了。”
佳遇哄着旭妍离开,生怕她情绪上来,再失去知觉。
旭妍像是一只反抗的木偶一般,她看着那个闭着眼吃奶的孩子,她小小一团,吃得起劲,好似有人会同她抢。
旭妍鼻子一酸,眼眶通红,她难受得哈出一口气。
佳遇见她这样,心里也不舒服,佳遇慢慢地道:“前些日子,绵绵会叫人了。”落落七个月的时候就会叫娘,旭儿八个月的时候也会了,但是绵绵,直到一岁才会。
旭妍鼻尖通红,她嘴唇翕动:“她说了什么?”
“她叫娘,可我没敢应,绵绵很聪明,从那以后,便没再叫娘了,只叫落落姐姐。”
旭妍一颗心被绞着,四肢都提不起力,她有些想去碰碰那孩子,但她又懦弱得不知道该怎么办。
佳遇见她这副模样,还是说道:“去抱抱她吧,旭妍。”
当初先太子复位,旭妍那日为让他后顾无忧的破城,便将自己怀了赵循孩子一事公之于众。如此,明帝遗腹子成了众矢之的,有多少个人紧紧盯着她的肚子。
在不知是男胎还是女胎的情况下,这个孩子根本没法活下来。旭妍原本就打算让孩子流产,佳遇得知之后,带上了千金科圣手齐嬷嬷来给旭妍引产,好让她不那么遭罪。
齐嬷嬷为旭妍诊脉之后,直摇头,道:“县主身子还未恢复,底子太过薄弱,此时若是引产,怕是会...”一尸两命。
齐嬷嬷没敢说,但大家都心知肚明,现在旭妍的身体根本就不能引产,赵覃知道后,想到这个孩子,是他的侄儿,也是外甥,再怎么样,他也无法让旭妍有生命危险,赵覃犹豫了一番,也劝旭妍生下这个孩子,他会平衡好朝堂舆论。
但旭妍似是铁了心一般,要引产。
佳遇气不过,虽然知道这样会伤害旭妍,还是忍不住地道:“我知道,你不想生下赵循的孩子,可你有没有想过,它也是你的孩子,也是你柴家的血脉,它什么都不知道,就要在你肚子里被搅碎,如今皇上都发话了,让你生下它,你怎么还这么固执啊?”
佳遇大哭:“你知不知道,万一引产之后你醒不过来,我是不是还要再接着看你死一遍?柴旭妍!你如今怎么这样狠啊?”
旭妍浑身哆嗦着,她心乱如麻,声音像是低低嘶吼的困兽:“不流掉它,我该怎么办?它又该怎么办?是男孩的话,它以后每天都活在刀刃上,皇上现在对我还有亏欠之心,保不齐以后呢?他的愧疚还能维持多久?等到那不知何时就会消散的亏欠没有了,这个孩子,它必死无疑啊!佳遇,你知道吗?”
佳遇牙关紧咬,不甘心地道:“那如果是个女儿呢,是个女儿,就不会有危险了。”说完,佳遇也觉得自己太傻了。
旭妍更加冷静的点破,道:“哪怕是个女儿,知道自己的母亲杀了父亲,都不能接受的吧?世人的流言蜚语,就会像刀一样,割裂她的皮肤,她活在这个世上,不能欢声笑语的话,为什么要来受罪呢?”
佳遇哑口无言,她很想哭,这个孩子,连它的母亲都放弃了它,她呢?她作为旭妍的好姐妹,作为尚未出世孩子的姨母,也不欢迎它来到人世间吗?
佳遇摇头,她不想放弃,旭妍不能有任何危险,她如今和这孩子的命连在一起,半点都不能出事。她抱着旭妍的头,哽咽地道:“旭妍听我说,把它生下来,我来养,它以后就是我的孩子,任何流言蜚语都不会伤害到它,它一出生,就会有爱他的父亲母亲,还有一个权势滔天的姨母,还有喜欢它的哥哥姐姐,它以后会幸福的,会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