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的羽林卫紧握腰间的佩剑,准备一战,而赵循却看着前方的将领,俨然是回京不久的宋将军。赵循高声道:“宋将军带兵归京,缘何挡住朕的去路?这是要逆反不成?”
第88章 四面楚歌
年前的伽蓝寺事件已经被有心之人传出谣言, 明帝数典忘祖,无视太.祖律法,藐视佛门。伽蓝寺身为皇城脚下的大佛寺都被明帝这般对待,更是激起了出家僧人对皇帝的不满。
毕竟僧人的地位在大邺捧得太高, 一些自恃德高望重的得道高僧, 不免也深觉冒犯。
而近来怀连太子还活着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 一同公之于世的还有当年怀连太子为何而死的真相, 更是有法师占卜而得,说是景文帝杀妻杀子惹怒上天,故此遭了天谴,皇陵失守。
一石激起千层浪,传言明帝竟也步了景文帝后尘, 将废后柴氏迫害而死。一时间,说书茶楼开始竞相演绎当年柴皇后为救柳州大灾,拿出半数嫁妆的壮举。还有便是这天谴随之转移在了明帝身上,所以年过三十的皇帝至今无子,今后恐怕会绝嗣。
这里头的手笔,自然不光只有赵覃一人, 当年的三皇子四皇子皆参与其中,毕竟先太子若是成了皇帝, 总比在赵循手底下更好讨生活。
如今的赵循,四面楚歌...
还未到酉时,张德海便急匆匆赶到太极殿, 一并前来的还有赵循身边的羽林卫。
张德海面上是少见的凝重,他看着书案上练字的皇后娘娘,稍稍叹了一口气。
旭妍抬眸,笑眼看他, 朗声道:“张大监缘何叹气?”
张德海同平日里风趣精明的模样大相径庭。老太监此时仿若一个旁观清者,他手持拂尘,立在柱下,依旧恭声道:“娘娘不想问问什么?”
旭妍手上一顿,眉眼稍敛,而后刻意的舒缓开来,好似听不懂张德海话里的意思,她故作蹙眉,将湖笔搁置于笔山之上,向张德海道:“张大监瞧瞧我这字,笔锋如何?”
张德海看着同以往一般无二的皇后娘娘,心知此次回来,这人就变了,世人都道男人凉薄,但女人要是比起来,何尝就会落得下风?他顺着旭妍的话,往书案上瞧去。
【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雪白的宣纸两侧压着玉鹿镇尺,刚劲逸丽的八个墨黑大字,浑然不似女子该有的笔力,铁画金钩般大气张扬。使得张德海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评判。
他浸淫宫中多年,见过的人事不知凡几。对于皇帝与皇后这二位,私心里是希望能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的。当今的圣上和历代的帝王有所不同,从前的皇帝,多是嫡出顺位,一路走得顺当,虽有仁爱之心却无深谋远虑。
要么身份不正,心机深沉,上位之后□□狠戾,官惧民怕。
但赵循,却是一涓清流,若是当年的怀连太子还在,自是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做皇帝,可赵循上位之后,恩威并施,宽严并济,国泰民安,这一切都治理得井然有序,就算是怀连太子还在,那也是十几年前的民心所向,如今时过境迁,要张德海说,谁还揪着过去紧紧不放?
张德海哽了一下,而后道:“娘娘可知外头已经大乱?”
女子的面上毫无波澜,但云纱广袖下细白的手指却紧紧绞在了一处。
旭妍怎会不知道外面乱了,这个时候,张德海守在太极殿里,自然是经了赵循的授意。既然已经知道她参与太子复位,那么这个时候加派人手在太极殿,就说明太子哥哥的计策就要成功了。
张德海见旭妍面上无动于衷,颇有些不甘心地道:“娘娘这般做值得吗?哪怕是现在,皇上还在担忧娘娘的安危,特派羽林卫护娘娘周全。容奴才多嘴,皇上在,娘娘便是顶顶尊贵的皇后,若是先太子复位,娘娘只是一个隔亲表妹,且肚子里还怀着皇上的孩子,届时,先太子猜忌,心生戒备,兄妹不和。娘娘定是要流掉这孩子,保不齐伤及根本,娘娘可就要去了大半条命啊!”
好似有一股无名力量将她的腹中揪作一团,旭妍轻轻扶住桌案,她何尝不知,到时候太子哥哥复位,她定是要流掉腹中胎儿。
“老奴晓得娘娘凤体有恙,生产固然艰辛,但对娘娘此时来说,流产更是凶险。如今娘娘的身体在慢慢恢复,届时再过八个月,也能顺利生产,但若是此时流产,恐怕...”
旭妍冷声打断张德海的规劝,她稳了稳心神,嘴角轻讽:“你倒是忠心,临了还要同我劝降。张大监大可不必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末了,又道:“怎么在大监的眼里,赵循反而成了用情至深之人?容我猜猜,他若是不敌怀连太子,会不会让外头那些人将我带走,胁我为质呢?”
毕竟对于先太子来说,她这个妹妹的确也很重要。只看这两个男人谁更狠了...
张德海正想说不会,却顿时哑然,只因他知道,皇权之争,实在说不清楚。
直到小林子进来禀告西城司的情况,张德海额角一跳。
旭妍下意识地用手覆上肚子,其实这孩子才两个月不到,若是流掉,去了她半条命,就当是给这个生不逢时的孩子道歉了...
张德海一时沉默,小林子却忍不住心底翻涌的情绪,当初皇后娘娘死的时候,他还哭了一场,难过这样好的人怎么就没了。但现在看来,皇后娘娘这心也是真的狠。
他道:“娘娘,太阳下山了,西城司也血流成河了,谁也想不到宋将军这样的仁义之师会倒戈相向。那些年轻的士兵,血肉相搏的士兵,可都是大邺的子民,他们也许是同乡,也许是好友,可如今,通通杀红了眼...”
古往今来,两派之争,流血殒命本就是常事,小林子以良善道义捆绑她,实在天真得很。旭妍两手交握,不去理会小林子的攻心之言,仿若她本就是这样的冷心冷清。
张德海拉了拉小林子,低声道:“僭越了...”
小林子执拗,气不过干爹还是一副中规中矩的模样,他接着道:“娘娘有没有想过,那些士兵是爹娘的儿子,是妻子的丈夫,更是孩子的父亲,他们本可对抗外敌,现在却自家人兵刃相接,娘娘从前不是这样狠心的...”
看了西城司满是血肉模糊,断肢残骸的街道,小林子怎么也想不到从前柳州大灾,拿出半数身家来赈灾的皇后娘娘怎么会为了他们的一己之私,让这么多人自相残杀。
提及从前,旭妍喉头一涩,从前的自己,或许是个很美好的女孩子吧?谁不想成为一个无忧无虑,正义良善的人呢?可是经历这些之后,谁还能回得去?为了掩盖自己内心的不安,与那些尚存的羞愧,她色厉内荏地道:“退下!”
终于,大殿又恢复了安静。旭妍看着书案上那一方碍眼的玉玲珑砚台,用一旁的宣纸遮了个严严实实。不知为何,心跳却越来越快。
正想着什么,外头一阵人声嘈杂,不等旭妍回神,太极殿的大门被粗暴推开。旭妍抬眼,进来的是明秀姑姑,而后便是浑身血迹的赵通。
旭妍心间一跳,忍不住想去瞧赵循。
她看了看赵通的身后,并没有赵循的身影。而眼前这个厮杀回来的男人,眸子里是一道嗜血的光,是一道想要杀了她的光。
赵通浑身泛着冷,他看着柴旭妍这般冷漠的神情,一时间想到了那些同皇上翻山越岭前去巴蜀找她的日子。他觉得人世间的爱恨痴缠无非就是那样了吧?作为皇帝,能这样深爱一个人,她柴旭妍是何等的福气。却没想到她竟然真的要害死皇上。
他不再看她,只招了招手,开口道:“将人带走!”
明秀姑姑纳罕,连忙制止道:“陛下离宫前,吩咐奴婢寸步不离娘娘,赵大人不能将人带走!”
赵通一记眼刀射过来,强硬的带走了旭妍。
一队人马靠近了荣星街,旭妍便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那味道铺天盖地的传来,涌入她的鼻腔,旭妍忍不住干呕,随即被赵通提下了马。赵通手上的力道,恨不得直接将她拖死。
“知道吗?因为你们,今夜死去将士的英魂将会在西城司久久弥留,哪怕先太子坐上了皇位,你此生敢走在西城司的土地上么?”
“所以,你带我来,是为了最后的挣扎?”若不是抵不住宋将军的军队,怕是赵循也不会出此下策。
赵通粗暴的将人扯上了城楼,旭妍却于火光之中看见了闻宣的身影,那个杀了她祖父的男人,此时正手持长剑,满身是血,面色狰狞的捅向了身穿黑甲的士兵。
赵通挟持着旭妍,就站在城楼中央,赵通手持火把,点燃了城楼的烽火台,一时间,火焰蹿上了最高处,整个西城主楼亮如白昼。
赵覃骑在马背上向上看去,就见披头散发,一身狼狈的女子半边身子被人扼在了城楼围墙外。
旭妍却笑了,她含糊地冲赵通道:“是赵循的意思吗?”果真拿她来做人质。虽然有这个心理准备,但实在发生之后,却还是有些心寒。旭妍闭了闭眼睛,现在也不是矫情的时候。
赵通不理她,朝城楼下喊话:“赵覃,想必你也知道这个女人是谁,今日若是不退兵,我就将她的尸体送你!”说完,便拿刀架在了旭妍的脖颈上。
旭妍被烟味,血腥味呛得眼泪直流。
赵覃手脚顿住,他不可置信的看着城楼上的女子,竟然真的是旭妍,赵循还真的敢将旭妍推出来。赵覃挥了挥手,黑甲兵与羽林卫都渐渐停了下来。
赵覃仰着头,狰狞的看着赵通。道:“本宫竟不知,赵大人还会胁女子为质!”此话说完,底下得士兵也怒了,大骂道:“竖子忒不要脸,竟然用女人来做挡箭牌!”
夜里的寒风迷了旭妍的眼,她只穿着一身单薄的宫装,冷得快没了知觉,她看着底下的太子,知道他不会轻易退兵,他们男人的世界,现实得有些魔幻,旭妍无所谓地道:“赵循都舍得不要孩子了,太子怎么会为了一个表妹放弃皇位呢?”
第89章 破城
赵通瞳孔紧缩, 整个人随之一震,显然并不知道旭妍已经怀有身孕,他手上的剑下意识的微微离了几许远,哪怕此时, 这个女人面上的神情依旧未变, 冷漠得好似一个假人般, 赵通想到昏迷不醒的皇帝, 他不得不将心一横:“你果真是算无遗漏...”
说罢,朝底下大喊:“逆贼,还不退兵!?”
赵覃双拳紧握,双方僵持不下之际,久未开口的宋将军对着赵覃道:“殿下, 臣不知那女子是谁,但若此时退兵,一旦东城司增援一到,咱们便再无这天时地利人和的好时机!”言外之意,便是之后再想攻破皇城,只会难上加难。
赵覃也知道, 他等待今日,已经整整四年, 放弃今日攻城的计划,只会等来赵循更为疯狂的捕杀。他今日不能输,不能撤, 一旦退兵,他身后的人都只能跟着他一起死。
而旭妍...
赵覃面上发青,他怎么能对不起旭妍啊...他还记得舅舅死的时候,他对天发誓, 一定要好好照顾她的,但现在...
旭妍在城楼上看得清清楚楚,她也知道今日对太子哥哥来说,有多重要。她并不觉得自己能和皇位比较,人性难测,但也最易懂。
旭妍看着东城司的方向亮起了火光,想到被黑甲军拖延住的东城守卫兵,一时间心头一跳,对了,赵循一直没露面,他去了哪里?
眼看着火光越来越聚集,旭妍冲着城下大喊:“我怀着明帝的子嗣!他不敢杀我,太子殿下!破城!”
果然,旭妍此话一出,城楼下立马一片骚动。
赵通眼看着底下的黑甲军与守卫兵再次拼杀了起来,而赵覃听了这话,眉宇间戾气横生,宋将军在其身后仿若作壁上观一般。
一时间,黑甲军蜂拥而至,想要破开城门,在这最危急的关头,城楼下急匆匆赶来两个守将,他们俱是熟悉的面孔,其中一人激动地对赵通道:“大人,东城司的增援两刻钟便能赶到!”
赵通心道,城楼下已然就要破城了,如何来得及。正当他分神之际,身后一名守将动作极快,将赵通的肩穴一击,他整个手臂骤然失了力道,守将低声对旭妍道:“卑职来迟,还请县主恕罪!”
赵通不可置信的看着这二人,方才回禀的守将见他这般,只道:“指挥使得罪了,我等奉太皇太后之令,保护县主。”说罢,便毫不客气将手里使不上力的赵通拿下。
旭妍疑惑的抬起眸子看向身旁的守将,有些不明白太皇太后什么时候知道的是她。但想到太皇太后毕竟有自己不为人知的手段,要知道太极殿住着的女人是谁,怕是了如指掌。
而此时赵通的面上却一寸寸裂开,他委实想不到皇上身边竟全部都是叛徒,一时间悲从心来,只觉得他对江山社稷的付出一点也不值得,这世上,好像没有人对他真心...
赵通冲着一旁的旭妍悲哀地质问:“这就是你想要的么?将他重新打入地狱,这就是你想要的么?”
旭妍哑着嗓子,声音如同摧枯拉朽的破风箱子,她怕自己会动了那不该有的恻隐之心,越是这种关键时刻,越是要狠下心肠,开弓没有回头箭,赵循注定要在今夜坠入深渊。
她艰难的吞咽了一番,狠决地道:“荪荷碾成齑粉,混在香膏里,日日吃入腹中,便和普通的肺疾一般无二,之所以不见他人,是毒发了么?”
旭妍眼睁睁看着赵通痛苦的面色,他浑身颤栗,眼睛瞪得奇大,赵通一个天子近臣,庄严稳重,此时却破口大骂:“毒妇!你这个毒妇!我会杀了你,我一定会杀了你!”
还不等赵通靠近,守将就将人狠狠压制住,带离了城楼处,旭妍脑子放空似的,顿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耳边是萧瑟的北风,城楼下是震耳发聩的喊杀声。她头一回见此场面,竟连害怕的感觉都丧失了,先太子的军队破了城门,很快,四下都是先太子的近卫。
赵覃连忙上了城楼,就见旭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解开了身后的披风,将她裹住,十分愧疚地道:“可有受伤?咱们走!”
宋将军看了一眼魂不守舍的旭妍,上前对赵覃道:“殿下,西城司已经拿下,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
赵覃将旭妍护在身旁,望向城楼内的荣星大道。东城司的守卫军已然不足一刻钟就要到达,赵覃大喊:“众将士听令,弓箭准备!”
旭妍就站在城楼处,并未移动半分,只因整个西城城楼亮如白昼,而本该毒发的赵循此时却坐在高头大马上,男人高大异常,身着常服却比一旁的铁甲守将还要威严。
旭妍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能看见他身后一片黑压压的将士。他好似携着千军万马,从容不迫的凯旋进京,一点也不像被人兵临城下,逼宫退位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