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循一言不发,瞧她这样,好似将生死置之度外一般,他温柔的注视着她的眼睛,认真道:“你不会死,放心吧。”
“那好吧,我是说万一,要是我死了,你就将我火葬吧...”她可不想埋在地底下潮乎乎的被虫子吃,那样死了也难受。
赵循见她这么打趣自己,有些气不打一处来,他咬牙切齿地道:“你若是敢死在我前头,我就把你的尸身冻起来,就放在太极殿里,日日瞧着你,看着你腐化,看着你只剩一具丑陋的枯骨...”
旭妍无语凝噎,骂道:“赵循你这个变态,反正死都死了,随你吧。”随即翻过了身体,不再看他。
赵循褪了鞋袜外衣,不管不顾的躺进了榻里,他侧身搂着被子里的旭妍,将手自然而然的垂落在她的小腹上,男人带着浅浅的鼻音,道:“那我陪你一起死。”
......
光阴流转,元宵过后,是戍守边关的宋将军班师回朝的日子。旭妍在太极殿听着明秀姑姑夸赞着宋将军,心间一动,不动声色地道:“宋将军是社稷之福,皇上是该高兴...”
明秀姑姑面色有些红,心底雀跃不已,人至中年,听到宋将军大名,却还如二八少女一般。
“姑姑可是仰慕宋将军?”旭妍挑挑眉。
“娘娘莫打趣奴婢了,当年将军还是风流少年郎,谁家姑娘不仰慕?二十几年前将军毅然决然的离京,保卫大邺不受战乱侵扰,才有了这么些年安稳康泰的好日子。奴婢这是感激...”
旭妍听得心头一跳,慌忙掩下那异样。
这一回,是宋将军先回来,身后的大军差不离要在一月底入京城。旭妍心里头难掩紧张,二月二就要到了。太子哥哥定然也摸透了西城司的防守,只要宋将军的军队入了京,这一切就能结束了。
晚间到了用膳之时,旭妍看着一桌子清淡菜色无从下口,今日赵循倒没过来,她正准备下筷之时,张德海急匆匆的赶来,颤着尖细的嗓音道:“娘娘。”
“何事慌慌张张?”
“娘娘快随奴才来。”
到了御书房,旭妍才知道,原来今日接见了宋将军之后,赵循竟咳出了一口血。这可顿时吓坏了御前伺候的宫人。张德海带着旭妍赶到之时,罗太医已经在为赵循诊治。
罗太医道:“皇上这是肺中有疾,加之睡眠不佳,过度劳累,这才导致咯血。”
赵循静静的听着,见旭妍来了,他抬头看了一眼她,然后皱眉道:“你怎么来了?”
“不是你让我来的么?”旭妍听完罗太医方才之言,心中有了数。
赵循这才乜了一眼张德海。张德海悻悻,这才反应自己是会错了意,原本还想让娘娘心疼心疼皇上,也好让两人亲近些。
等人都退下后,赵循白着一张脸,他招了招手,让旭妍坐过来。
旭妍心底止不住的紧张,但看在赵循眼里,却是有些异样。
“你怎么了?”赵循直勾勾的看着她,似是要将她盯出一个洞来。
在气氛将要凝固之时,旭妍适才开口道:“不会传染吧?”她面上的样子,倒真的像怕他把病气过给她。
赵循简直要气急反笑,男人颇有些气急败坏地道:“反正你都要死了,还怕什么病气?”
旭妍白了他一眼,反正她也不是第一回 见识赵循的毒舌,索性转身就走。
赵循无奈的摇摇头,“站住。”他起身,从身后将她抱了个满怀,颇有些泄气地道:“不会传染的。”
就在这时,旭妍却忍不住干呕,她连忙用兰帕捂住口鼻,反胃似的干呕了起来,幸而方才没用膳,要不然吐起来更难受。
赵循连忙过去给她顺顺气。拍着拍着,旭妍也好受多了,她想着这半个月以来,自己干呕了不下十回,要不是知道自己的身子极难受孕,她怕是还以为怀孕了。
旭妍脑中突然电光火石,顿时浑身僵硬,怀孕...
赵循瞧她不对劲,低下头来看她的脸,问道:“怎么了?”
旭妍木讷的摒住了呼吸,机械似的转过头看着赵循,男人一脸紧张,下意识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小腹。旭妍觉得咽喉好似被什么扼住,她唇齿打颤,看着赵循,不可置信的一字一句道:“我怀孕了?...”
赵循松开了她,一时间有些慌张,他这连伪装都装不下去的模样,还有什么好值得求证的?
旭妍冷声道:“所以你知道?不告诉我?怕我会伤害它?”旭妍缓缓逼近赵循,压得他毫无反击之力。
怪不得第一回 干呕的时候,她的膳食全部换成了清淡到没什么味道的菜色,也怪不得她调养身体的汤药竟然闻出了杜仲当归白芍这些药材的味道。那汤药,分明就是被换成了保胎药。
旭妍冷笑,“赵循,你很得意吧?”难怪每日夜里都要将手覆在她的肚子上。连她冷淡到像一尊雕塑,他都能在她身上发.情的男人,这半个月竟然舍得不碰她。旭妍笑出了声,那笑声刺耳极了。
赵循像一个被揭露丑恶嘴脸,无处遁形的奸恶之流。他突然不明白,他和柴旭妍是如何走到了这步田地,以至于,她要将自己逼上绝路。
赵循嘴唇翕动,好半晌才道:“它也是你的孩子...”他的话无力又苍白,刚刚才咳完血,此时整个脑仁都是裂开的。
旭妍一听他这话,难受得七窍生烟,那双妙目憎恶的瞪着他,女人爆发起来的样子,就像一只没有安全感,掉入陌生陷阱的野猫。她怒道:“赵循!我怎么能给你生孩子呢?你忘了?你给我下过绝育药啊!”
旭妍摇摇头,有些异样的魔怔,她理了理思绪,又道:“还不止,还不止,你知道我姑姑和太子哥哥是怎么死的吗?是你的好父皇啊!他为了给你铺好这条锦绣帝王路,不惜将我最亲最爱的人害死。
你敬爱的闻将军,贤名远扬的闻将军,随时拿着屠刀对准柴家满门老小,好在他死了,我柴家才不至家破人亡。
你的好兄弟,杀了我的祖父,哪怕不是经过你之手,但哪一件和你无关呢?
赵循,我让你进入我的身体,我让你囚禁我的自由,但你怎么能让我生下你的孩子呢?”
旭妍越说越急,豆大的慌乱的泪珠淌了出来,直到最后,她对着赵循吼道:“它是个孽障,它是个孽障啊!”
随之而来的,是一道急促又清脆的巴掌声。
赤红着双目的女人歪过头去,奶白的脸颊一道醒目的巴掌印,爬满了她整个左脸。方才疯狂又激动的女人,现在被打得懵了一瞬,才终于冷静了下来。
御书房一时间落针可闻,北风吹过屋檐雪,卷起枯叶片片。时光停在了最痛苦的一刻,赵循想起了当初取心头血的时候,那时候是麻木的疼,没有意识的疼。
现在呢?他只知道现在什么都很清醒,他看着自己最最珍爱之人,舍不得碰一根手指头的人,在一点一点将他的血肉剜出,踩在脚底,镶入污泥之中。
她刚刚在说什么啊?她为什么要诅咒那个还未成型的孩子?哪怕她杀了他,他都不会动她一下,可刚刚,她为什么要这样恶毒?
不对不对,是他自己恶毒,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是因果报应,可为什么要报应在旭妍身上?惩罚他一个就好了啊?赵循情绪波动激烈,一时间又咳出了一道黑血。
他随意的擦了擦嘴角。男人伸出手,轻轻环抱住还在魂游天外的旭妍,他眼里淌出了泪来,他一辈子都没这样软弱害怕过。
男人的指尖还带着血珠,他轻轻擦拭旭妍的泪,颤抖的手覆在旭妍的左脸颊,将她的眼尾脸颊染上一道道腥红,男人低颤的开口道:“对、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赵循悲哀的看着她:“别那么说它,它不是孽障,它是我们的孩子啊,长大后,它会叫你阿娘,你看,我们从小就没阿娘,被欺负了没人心疼,疼了也不知该找谁说,明明我们的孩子一出生,便什么都有,为什么不能被祝福着来到世上?”
赵循哽咽,那一颗颗滚烫的泪没入了旭妍的颈项。
赵循生怕无法感化她,像是一只被药醉的困兽,念起曾经,他痛苦地道:“我小时候就像教练场上的蹴鞠一般,被后妃们踢来踢去,经常被其他几个兄弟为难,一身伤是家常便饭。
后来好不容易长大点,一个人住去了安西所,独来独往,你说景文帝为我铺路,可哪有做父亲的从来不去看自己的儿子?我只有逢年过节才能看见他一眼,以至于,我对他从来都不抱有期待,他所做的任何事,哪怕是为我,我也不稀罕。
闻将军我没法反驳,或许如你所说,他就是景文帝的一把刀,可我能活下来,却是仰仗了他。
闻宣已经被革职,但你要知道,柴阁老之死,并未如你看到的那样。闻宣虽然冲动,但我的命令,他从来不会违背,那日柴阁老去了荣星街,那条街,是闻宣归家的必经之路,但柴阁老却无需经过那处。他于闻将军之死来激怒闻宣,导致事情恶化,何尝不是另有目的?他一个老者,身边只一个马夫。闻宣是杀将,如何不知激怒之后的后果?”
旭妍呆滞在原地,被赵循拥着也一动不动。僵硬的身体也在慢慢变得柔软起来。
赵循将她稳稳抱起,往太极殿而去。张德海不知道内殿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一个不在场,两位主子一个吐血一个被打。
一直到了太极殿的内室,赵循才将魂游天外的旭妍放下来。
男人循循善诱,体贴入微:“不是要我让出皇位么?我愿意给,你把它安安生生的带到人世间,让你做它母亲,让我做它父亲,我们归隐,去到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们一家三口,去天南地北,去敦煌吐蕃,去蓬莱东海。若是儿子,我们就该好好想想他将来要娶个什么样的姑娘,若是个女儿,就留在我们身边,给她找个身强力壮,能保护她的丈夫。你不要担心离开了京城就没有仆从环绕,金银珠宝,我会给你做仆从,挣银子给你买珠花...”
这样的美好日子,是他想都不敢想的。
他犹记得曾经看到过的策论里有这样一段话:
【大意便是一个功德无量,丰功伟绩之人,生生世世皆是矜贵之人,不是天皇贵胄,便是高官厚禄,他积了几世功德,却也疲乏这样的操劳。
阳寿耗尽之时,陆判将他带到生死簿前,问他下一世想要个什么身份活法,那人看着通篇的权贵豪门摇摇头。
道:我愿用我几世功德换一世采菊东篱下。
陆判却摇摇头拒绝了他,只道:你虽功德无量不假,但此等清福,却是你消受不了的...】
旭妍良久才抬头望他,那双空洞的眼,好似灵魂被挖走了一般,她怔愣的点点头,道:“我要是不把它生下来,你要怎么威胁我呢?”
他们就像两个互相折磨的人,将对方的棱角磨平,尖齿打碎。
赵循喉间腥甜,他甚至无法做到吞咽,他听着自己异样平淡,又无望的声音响起:“那我们都陪它去另一个世界,和它有关的所有人,都去那个世界陪它,我们的孩子,不能让它一个人孤零零的...”
......
和往常一样的日子,不同的是这日阳光十分充足,暖洋洋的晒得人很是惬意,旭妍坐在铺满了雪狐毛的藤花吊椅里,悠哉游哉的轻轻晃荡,之前的一切好似都没发生过。她抚着自己还没半点隆起的肚皮,手边上是一只盛着樱桃的镶金掐花缠枝玉碟。
藤花吊椅上缀满了丝帛勾勒的花朵,惹得几只傻傻的蝶儿扑簌着落在上头。赵循阔步走来,入眼的便是一番岁月静好的蝶恋花之景,旭妍轻晃着双足,鹅黄缀东珠的凤履上还翩翩飞舞着几只粉蝶。
他走上前去,看着晒太阳一脸慵懒美好的她,方才奏折里令人头疼的政事也烟消云散。
他俯下身,将她要掉不掉的绣鞋穿好,道:“莫着凉了。”
旭妍用兰帕隔开耀目日光,女子泛着粉的莹润双颊在粉白丝帕下如玉生烟一般夺目。
赵循见她这些日子来这般老实,心里也欢喜,伸着手道:“让我摸摸它。”
旭妍乜了他一眼,“它还不会动...”
“罢了,那便等它再大些。”赵循恨不得它快快长大,他已经三十有一了,旁人在他这个年岁,孩子都能舞刀弄枪,作画写诗了。再过几年,都能做祖父了。
赵循昨儿夜里才看完了孕妇禁忌,眼下看她吃樱桃,倒是有益无害,但他捻起尝了一颗,觉着有些冰凉,随即道:“这樱桃太冷,若是肠胃受不了怎么办?”不等旭妍说,他便招来了伺候的宫人,道:“换一碟樱桃奶露来。”
赵循陪着旭妍晒了近一个时辰的太阳,临近午膳,张德海匆匆而至,在赵循身边耳语了几句,旭妍眼也没抬,赵循望了她一眼,随即起身出了太极殿。
旭妍睁开眼,二月二,真龙抬头。赵循,怕是分.身乏力了。她看着院外突然出现的黑牌高等侍卫,眸中一暗。
赵循带人赶到京郊皇陵时,景文帝的墓穴前白骨成堆,还有血淋淋一片黑鸦。
皇陵守官颤颤巍巍跪倒在地,慌慌张张地道:“求皇上饶命,求皇上饶命啊!”
赵通踹了一脚守墓官员,怒道:“如今才来禀告,是何居心?”
赵循没理,看着景文帝的墓穴,只轻蹙着眉头。
赵通扫了一眼墓穴四周,而后道:“禀皇上,这大量的白骨与乌鸦乃是不吉之兆。城中已经有流言传出,说是景文帝德行有亏,杀害正妻嫡子。遭天.道死后凶谴。现已有先太子还活着的消息流出,流言猛于虎,这短短两日,已然出现了压不住的势头。”
“能神不知鬼不觉将这些污秽之物带入皇陵,看来守墓官员并无多尽职尽责,朝廷不养酒囊饭袋...”
一句话定生死,这还没有一句话,守墓人便已经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他连求饶的话也没说出口,却一脸大义凛然,慷慨赴死,守墓人大声嚷嚷道:“帝位不正,焉能长久,拥我怀连太子,乾坤复位!...”
在场之人听得皆是一惊,赵循眼神冷冽。看来先太子终于要出手了,同他躲了这样久,倒真是沉得住气...
明帝亲自前去皇陵查探最近的流言,传回京城,倒是能堵住这悠悠众口,只不过也是当日,从皇陵回京的必经之路,西城司城门口,却围了一众黑甲士兵。这并不是平日里守城的卫兵,而是西疆兵。
赵循带着的一队人马不及前方人多势众。黑甲兵将赵循一等人堵在城门外,其目的已然是昭然若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