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若你过得不好……”
“四十二。”昭昭突然转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幽幽盯着对方。
朱见深被看得心头一跳。
“四十二?”他疑惑反问。
“对。我数到了四十二。先记下来,我要数到一百的。”
“大人教我从十数到一百,还有更多更多,慢慢数我能数很多。”
“我不笨,不是只能数到十。”
朱见深听了,有种莫名被针对的微妙感。
他不认为昭昭会有这个意思,印象中,小姑娘很傻很天真,如今小姑娘的眸中仍旧一番澄澈,想必是脱离了那个家,多了些光彩和灵动。
“我现在不叫昭昭了,我叫淼淼。”
深入学习一些基本常识的昭昭,对淼淼这个名字已经很能接受了。
“不对,还是叫我昭昭吧。”
那个小字只能归大人喊,昭昭又没有正经亲人取的名字,只能勉为其难叫昭昭了。
朱见深:那一丝微妙的敌意好像不是错觉?
第50章 . 心机有人想娶她
茶楼二楼。
堂内通风, 窗户大开。临窗一间茶室内,无人喝茶,两人临窗而立。
朱衣青年置身竹帘之后, 留着美髯的中年人扶着窗柩, 定定望向面人摊前的小姑娘。
指尖颤动, 嘴唇微翕,眼中含着激动。
这就是他的宝珠, 丢了十六年的宝珠。
前些日子他派人在邹县秘查, 查到了很多东西。
包括那些族人当初为了得到好处,如何欺瞒真相。
如今母亲早便去了, 那些族人知道没了靠山,把事情和盘托出。
只是他们知道的也有限,知道宝珠定是留在了邹县附近, 具体在什么地方, 哪户人家养的便不知了。
原本宋季青也没那么快能查到,前两日父亲回来,说是看到了一个人,像是他家的宝珠。
顺着这条线往下查, 于是很快查到了真相。
宋季青知道他能那么快查到, 只有一个原因。
晋王不在乎他查。
对于他派去的那些人,那些线索完全没有掩去。
“晋王想要什么?整个季家?”
宋季青转头问道。
箫容景嗤笑一声,语气微嘲:“我要季家做什么?”
“本王想要的自然会自己夺。”
宋季青语气微凉, “那晋王想要宝珠?”
“我听闻在乡下, 宝珠和一青年相处极好, 便是那位?”
说着意有所指,折扇指向楼下。
此时,红色披风的小姑娘正和一位青衣青年站在一处, 交谈些什么听不清楚,姿态并不冷淡。
箫容景眉峰微拧,见小姑娘时不时转头朝这看,眼中的戾气散了些。
数数也不专心,该罚。
脚步未曾动一下仍旧站在竹帘后,对宋季青道:
“淼淼未曾认你,也未必肯认宝珠这个名字,世子想太多了。”
“把人弄丢了十多年,如今刚找到就想指手画脚安排一个合自己心意的女婿。”
“还不如自己嫁过去。”
这话说的委实不客气,毫不留情。
宋季青自知在女儿这件事上理亏,只道:“只要晋王不挑拨离间,这是镇国公的家事,便不劳费心了。”
箫容景饶有兴致问:“淼淼是很傻,稍微一哄就哄着了,世子莫不是想编个好听的缘由将人哄了听话?”
宋季青压着怒气,“我不会如此。只是事情过于复杂,只会挑拣一部分告诉宝珠。”
“那世子也不必担心本王乱讲,本王只说实话,没那么大兴趣挑拨。”
箫容景微微一笑。
“本王可不会哄人,查到有淼淼的旧相识,思量再三还是让人见面了。”
宋季青非但没为箫容景的大度松了一口起,眉间愈发纠结。
大度?
无论说谁大度,都不可能是这个晋王。
宋季青突然想到什么,心头微颤,如此心机用在他的宝珠身上……
他冷冷道:“不论你想怎么做,不准伤害宝珠,晋王也不想在这个关头多个敌人吧。”
“世子多虑了。”箫容景淡淡道。
此时的见面就是一个试探,对小姑娘后续如何安排。
宋季青尚未表达出态度,只见箫容景已经露出獠牙。
他要这个小姑娘,完完整整,从外到里,包括那一颗心,不准任何男人进入。
他可以让小姑娘和有关系的朱见深见面,为得就是彻底挖掉这个阴影。
若是成功还好,若是失败……
可如今有朱见深,以后若再与旁人亲近呢?
如此多疑而冷酷。
宋季青知道此事不容现在计较,当下之急还是宝珠的归处。
“我要将宝珠接回来。”
“接回去?接回去在外面随便安排一个宅子庄子住着?”
“总比跟在晋王身边好。”
“本王好歹和淼淼朝夕相处,你就知晓她愿意离开去陌生的地方?”
两人都知道,此时不是小姑娘认祖归宗的时候。
皇帝又病了,所剩时日无多,最多半年功夫。
病后的皇帝愈发多疑,整日怀疑有人要夺他身下龙椅,朝廷上下人人自危,担心像大皇子齐王一派一样,死的死,流放的流放。
如今什么都不做最好。
宋季青:“如今宝珠和晋王呆在一块恐怕也不见得安全。”
“宝珠不会做妾。”
后头一句箫容景没有反驳,他似乎看到了什么有趣的,目光微微出神。
对面屋檐下,小姑娘跳起来,傻乎乎挥手。
满身的愉悦藏也藏不住。
男人自竹帘后走出,凭窗远望。
小姑娘花的时间比他预料的要少。
心底却没有太多欢喜,小姑娘中间停顿了两次,浪费不少时间,想来是被那人扰乱心神了。
.
这边,朱见深方才感受到昭昭的微妙敌意。
任他自小聪慧过人,年少英才,一路得小三元中秀才,也想不通其中的关窍。
他冲昭昭微微一笑,白皙俊秀的五官十分温和,“昭昭,等过了会试,我想办法带你离开可好?”
朱见深是个标准的读书人,自小身子不大好,面色带了一些羸弱的苍白。
微笑起来如春风般柔和,有种平和安宁的气息。
他原无意参加此次恩科,想避开皇权交替风雨交加之际,待稳定了再来。
只是要带走小姑娘,需要更多的筹码。
若是旁人这样说,昭昭早就生气了。
她现在不大生气,但也不是很高兴。
严肃绷着脸对这个朋友解释:“我不走,我有大人,不要离开。”
她觉得朱秀才可以算得上一个“好朋友”,如今这人让她走,昭昭心底默默把“好”字去了,称之为朋友。
朱见深心底苦笑,知道小姑娘傻,很难说动,便不再提这个话题。
昭昭却是没耐心了。
她用力“嘘”了一声,“不要说话不要动。”
朱见深顺着她:“好,不动。”
昭昭满意点点头,“我要数数,刚刚数到四十二,要数到一百,千万不能打断我。”
说清楚事情的严重性,昭昭扭过头专心盯着茶楼二楼的红木窗。
可能下一秒,里头就会钻出一个人。
朱见深不由也看向那窗户,难道昭昭是在等什么人?
小姑娘可能不是独自出来的,而是有人带了出来,那个人便在那个茶楼。
这个猜测让朱见深心头一紧。
八十二、八十三……九十九……
昭昭越数越激动,踮着脚伸长脖子往外看。
“一百!”
数到最后一个,彻底跳了起来,向那茶楼挥手。
天地间,雪花如瀑,地上檐角披上了一层雪白。
唯那一抹朱红,昳丽逶迤,成了唯一的亮色。
是大人!
大人来了!
大人最最讲信用了!
眼泪珠子般滚落,浸湿了檐下的干燥。
朱见深也看到了那人,他看不清容貌,隐约只觉气势逼人。
一上一下,天然的压制。
一旁的小姑娘似乎也并非他想的那般,翘首以待。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凛冽寒风倒灌入鼻腔肺腑,引起一阵咳嗽。
“你怎么了?”
小心翼翼的担忧声响起。
朱见深用帕子捂住唇,轻轻吐气缓解,止了咳意对昭昭笑道:“无事。”
他从袖中掏出一块新帕,正想给小姑娘擦,思及到什么,默默递了过去,微微侧身,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昭昭没接,她也从袖子里掏呀掏,掏出一方皱巴巴的帕子。
“我有,自己擦。”
一边认认真真擦脸,一边问:“你怎么到这来了呀?我跟大人来的。”
我是跟着你们来的。
这句话,朱见深没说。
他只是笑了笑,“阴差阳错就过来了。”
说完想到小姑娘可能不懂,正要解释,小姑娘已经似乎了然点了点头。
“昭昭以后想过什么样的日子?”朱见深含蓄问。
他自小和昭昭在一个村子长大,他是遗腹子,母亲千辛万苦拉扯他长大。
旁人一岁走路,两岁学语,三岁玩泥巴,而他一岁开始,母亲就给她读书,两岁开始认字,三岁开始写字。
后来日复一日,便都在读书写字中渡过。
母亲曾是小官家庶女,因为一些龌龊嫁入普通农户,一心让他出人头地。
他那时候不懂,一心想出去玩,后来有一天偷偷溜出去,见到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姑娘。
那便是昭昭。
这个小姑娘眼神明亮,比村里任何小孩都要聪明机灵。
小小的朱见深不在意这个,他只是特别羡慕这个小姑娘。
怎么会有这么开心的人呢?
每次见到她,都乐呵呵的没有任何烦恼的样子。
后来他知道,小姑娘在家里过得并不好,必须做很多事,玩耍的时间其实很少。
羡慕之情不由化作了一丝同病相怜之感。
就这样,他读书之余,一有时间便关注那个小姑娘。
知道小姑娘过得比他还不好,那点感觉又变了,有一点可怜,又有点为自己庆幸。
时间久了,这份关注便成了习惯。
他知道小姑娘傻了,知道小姑娘过得越发不好,他什么都做不了,也不能做。
母亲不会同意他关注一个小姑娘,任何能让他分神的东西,第二天便都从家里消失。
越是长大,越是知道母亲不易,纵然知道母亲做的有些不对,只将那一点憋闷投入到书海里,愈发刻苦。
后来一路顺利中秀才后,母亲常年体弱,没多久去了,临去前道:
“能当我儿媳的,必须是个正常人。”
隐蔽的心思骤然被戳破。
后来,朱见深安心在村里闭门读书,守孝三年。
三年的时光中,少年不平稳的心态变得慢慢从容起来,他开始做了先生,教村里一些学生。
他见过小姑娘,次数不多,每次见过,心底便浅浅地疼。
如今三年期满。
他想娶昭昭。
昭昭是正常的,她只是比寻常人来得不聪明。
第51章 . 交锋胜
“昭昭以后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这句话把昭昭给困住了。
她隐约察觉自己心底的一点烦闷便与这个问题有关。
“我想和大人在一起。”昭昭认真道。
剩下的, 她便说不清楚了。
果真还是个孩子。
朱见深笑了笑,“昭昭可以成婚,像村里拜堂那样的, 然后生两个孩子, 一家人便一直在一块。”
他说不出什么直白的小妾外室之类的词汇, 自小便不会说些伤人之语,有什么便闷在心底。
昭昭没听懂男人小心隐藏的意思——
外室连个名分都没有, 又怎么会有平静的日子呢?
这么小心, 就是怕伤了这小姑娘。
昭昭顺着对方的意思想了想。
若是她和大人成婚,像村里那样穿着红衣服拜堂, 然后就是正正经经的夫妻了。
婚后再生两个孩子,生一个女孩,再生一个男孩, 一个像她, 一个像大人,那是最好的。
一家人可以一直在一块。
这样的生活,昭昭想着眼中便露出了向往。
可是一想到她不是大人的妻子,大人要娶王妃, 不由失落垂下眼。
这些细微的神情都被朱见深收入眼中。
他以为昭昭明白了, 一时间心中生出喜悦,因着有所顾忌,仍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唇角微弯。
“昭昭, 等成婚那日, 我给你插上新簪。”
当初小姑娘及笄时,他囊中羞涩,上好的簪子买不起, 干脆用木头亲自雕了一枚。
后来想想,过于简单了。
昭昭一边时不时看看茶楼,望望大人,一边分心和这个朋友说话。
她和大人若成婚,为何要他给我簪子呀。
昭昭没想明白。
对于她不太感兴趣的人或事,昭昭很少刨根究底。
只是她突然想到了朱秀才送给她的木簪。
那枚木簪连同其它几样都被宝贝藏在柜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