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还是不要乱跑,待在店里的好,进来西夏异动,有一股贼寇在这地带流窜,说不好会伤着姑娘。”郭老板若无其事地道。
阮木蘅从善如流,“哦”了一声,止步返回,漫不经心地道,“难怪郭老板要布兵在此处设防了,原来是顾忌到我们的安危,真是多谢了。”
郭老板猛然一惊,立时又浮出笑容,“姑娘说笑了,哪里来的兵,都是过不了黑岭关,堵在驿站里的客人罢了。”
阮木蘅跟他打了两句马虎眼,回到店内,敲江柏舟的门,竟也无人来应,满腹狐疑地回到房内。
还未说话,倚着窗边的景鸾辞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出不去?”
阮木蘅犹疑,可事关重大,无法再隐瞒,“庄内的都不是普通人,庄子也被围了起来,不知旁人能否出去,我们应当被监看住了。”
“严将军何在?”
阮木蘅再次犹豫,老老实实回答。
景鸾辞沉吟了一会儿,吭一声,“难怪这一路追踪你们如此轻易,好似处处都为朕留了线索,原来是请君入瓮!”
显然在她出去的时间,已经揣摩清楚来龙去脉。
阮木蘅不响,万般异事,她自己也不由这么怀疑,可严修一路关照有加,又是宁云涧的副将,没有确凿的证据,她不想胡乱揣测。
“黑岭关有动乱,严将军先一步去开路了,不一定察觉得了这里的事,也不一定知道你来了。”
景鸾辞嗤然一笑,却也没反驳什么,颇安然地坐下来,给她斟茶。
阮木蘅见他不着急,反而心焦,“庄子里没有一个可信可用之人,很难突围出去。”
“嗯。”景鸾辞抬眼。
“即便有办法出去,此处不管离隅州,或者河西都相去三四百里,很难搬到救兵。”
“唔。”景鸾辞微微一笑。
“皇上当真没有任何随护?”
“没有。”
“那随行的禁卫知道你来的方向么?几时可能到?”阮木蘅变了脸色,不安感越来越浓。
景鸾辞认真地盯着她,那一丝笑意越深,“你在关心我?”
阮木蘅一愣,他带着笑容,“原来我若危及性命,你还是在意的,早知如此,五年前我就该使一遭苦肉计。”
阮木蘅忽而不说话了,静了片刻,“皇上为一国之君,生死关乎社稷,民女为天下人担忧而已。”
景鸾辞轻笑一声,“是吗?好大的家国情怀!”
正待接着说话,门被叩响了。
“水云姑娘,饭菜备好了,再不吃就要凉了。”说话的是葛三,而葛三身旁分明有两个人影。
这是要强请他们下去的意思。
景鸾辞收敛起面容,深深望住她,“放心,有我。”
阮木蘅又是一怔,抱起江风开门,门外葛三面色惨白,一副惊弓之鸟的样子,后面的人贴身站在他左右两侧。
景鸾辞随意扫了一眼,见葛三腰际一把寒刃抵着,面色一沉后恢复如常。
饭食时间,不大的驿站大堂里坐满了人,空气了一股油烟味,混合着各色的汗味马骚味,空气异常浓稠。
在他们下楼梯时,那浓液似的气息瞬时凝固成铁板,围坐在各张桌子边,打扮各异,好似毫无关联的人,齐心一般默默地注目过来。
阮木蘅忽而站住,耳朵里听到几声“嗒”的声音,看似不动声色的人,悄无声息地将手移到腰间的刀把上。
正愣神间,一只手轻轻地挽在了她腰间,阮木蘅扭头看,景鸾辞没看她,只是眉毛一挑,带着她往下走。
一早上没见人影的江柏舟正坐在饭桌前,手里端着一杯茶,看似闲适,表情却僵硬得不自然,在看到景鸾辞的瞬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在寂静的饭厅内,突兀地出声笑道,“这么大阵仗,原来是景公子到了!”
阮木蘅一住,有话说不出来,只默默地朝他摇了摇头,再侧目向景鸾辞,他眉目不动,脸色不动,身形不动,俨俨地端坐着,好似身下的长条凳是什么宝座,微微垂目看着面前的饭食。
尔后颇有深意地望向她,“什么时辰了?”
阮木蘅一时没反应过来,却是对面的江柏舟忽地展颜一笑道,“已过申时,景公子的朋友到了么?”
景鸾辞神色淡淡的,不置可否,施施然地斟了酒,慢慢地浅呷。
阮木蘅当下福至心灵,收起脸上的僵硬,极力装作自然闲适地与他们闲谈吃饭。
可众目睽睽之下却没有什么可以拿来聊的,吃到最后变成一场僵持,虚耗着,他们是不能动,而不明身份的对方是在等候和试探。
不管想弑君的是什么来头,昨夜到现在他们一直没动手,说明要么在等背后的人的信号,要么在探景鸾辞的底,害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但想来也不会耗太久,起码不会耗到明日,最好的时间肯定在今夜。
也就是他们如果不能在日落前闯出去,等到对方的信号来,便是只只待宰的羔羊。
阮木蘅看着门口落在地上的光影变淡变红,日头西斜,堂内暗光一片,她不住地转着念头,心绪也跟着朦胧沉昧起来。
景鸾辞撵转着杯子,目光一点点移动着扫向堂内,不疾不徐地起身,堂内众人也几乎整齐划一地站起。
他扫视着,冷冷一笑,“信号此时都未发,恐怕不是时辰没到,是发不了了罢!”
双目如钩地盯视着众人,那些颇有疑虑的人显然在听到这句后,条件反射地看向同一个地方。
景鸾辞眯了眯眼,朝那角落相反的方向走了两步,盯着目光所在的那一张脸,那张脸平平无奇,却平白地有一丝威严,仿若这一伙人的头领。
他一挑眉,不屑地道,“你就这么确信,今日围困着朕,不是愚蠢地自寻死路?请君入瓮之计,不觉得实施的太顺畅了吗?”
众人瞬间神色异样,剑拔弩张的气势一瞬间松散了一些,其中一人猛地拉出刀,喝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景鸾辞长身负手于后,慢慢地侧一圈,见众人神色异样,脸上好似越加胸有成竹,轻笑,“还没反应过来么?向外瞧瞧看。”
话音落时,后院的马匹不知为何长嘶着奔跑出来,有人在后面大喊,“着火了!着火了!”
瞬间浓烟滚滚飘来,好似马厩里,驿站半边的房子都烧着了。
有一半的人几乎是应声奔去后面,留下一半的人还未回过神,景鸾辞突地将手中的杯盏往前一掷,冲着那“头目”的门面而去。
在所有人都往那边奔时,他却猛地回身抓住另一头角落里的人,对方一刀刺入他腹部的同时,他抢过那把刀,紧紧地抵住对方的脖颈。
“这一伙人听命的人是你罢!”
他冷冷地用着劲儿,将他拖了出来,那人脸色涨得通红,一副又怒又气的表情,显然没想到,快煮熟的鸭子能这么扑棱。
景鸾辞紧紧制住他,眼风递向阮木蘅。
阮木蘅反应神速,朝惊愣在地的葛三喊道,“备车!”
抱着怯怯欲哭的江风上车。
一伙人失了头领,不敢轻举妄动,亦步亦趋地围着看着他们挟着人质上了马车,绝尘而去。
马车奔驰在道上,已近黄昏,夜幕落了下来,山林间风动声喧,夹杂着后面远处的追赶声。
景鸾辞抓着那人,紊乱的气息此时平缓下来,腹部鲜血仍往外涌,声音却丝毫不乱的发狠道,“谁派你来的?”
那人怒急攻心,却也忌惮着自己的性命,垂目望着他的颈项道,“一介草莽而已,几位穿金戴银,行事如此不顾忌,想让人不盯上都难!”
说着悄然抓上腰间的匕首,景鸾辞腾出一手猛地按住,突然一笑,“原来是平王的人,竟然自信到如此地步,连王府的佩刀都不换一把!”
猛地抽出来,那匕首的柄上赫然一枚烙铁的府印,他手腕翻折,手起刀落,血溅出来。
阮木蘅一把揽住江风,遮住他的眼,可自己全然也惊吓得面色发白。
她知道景鸾辞在做亲王时,刀剑功夫骑射技巧不错,大大小小也打过几场仗,甚至当初长广王之乱,他带了几万军队在荒原对垒。
可这些年看他执笔指点,姿态斯文,从未见过如此狠戾干脆,不由心头突跳,别眼到一边。
再回过来时,那人已滚落马车。
可还容不得她接着惊诧矫情,后面的追兵听声已经趋近,葛三沿着官道狂奔一段,怎么都甩不脱,便扬鞭朝小路里走。
林间路崎岖不平,颠簸异常,走到狭仄处,他们干脆弃车遁入林中。
第64章 心迹 木蘅,我很后悔。
几人在憧憧枝影中乱走了半夜, 终于身后没了声响,找到了一处半山的草棚院落,歇息下来。
葛三捡了一些树枝, 在全是干草和蛛网的屋内扫出一块地, 燃上一堆火,幸而晨间他就套了马, 备了物什,刚刚匆忙间抓了两袋,现在才有吃的。
景鸾辞奔行几里,腹部伤口一直在流血,此时半躺下来,松懈之后, 脸色愈加惨白, 虚弱地任阮木蘅翻看。
匕首刀刃略厚, 刺入左腹时绞转了一下, 虽然扎的不深, 但拨开刺穿的衣服时仍旧骇人,伤口附近都有翻出的黑红血肉。
阮木蘅手一抖,惊骇不定地抬眼, “刀上有毒?”
吭, 景鸾辞咳笑一声,扯到伤口眉头猛地一皱,有气无力地道, “若淬了毒,躺在这儿的就是一具尸体,恐怕早就凉透了。”
见她束手无措,又道, “先清洗伤口。”
阮木蘅点头,可面对的是万金之躯,不是自己的,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反而有些忐忑。
景鸾辞将她手一挡,索性道,“我自己来吧。”
正要支撑着坐起,阮木蘅伸手一按,“你别动。”猛地撕开他腹部的衣服,帕子蘸了水触及伤口时,顿了顿,“你若觉得疼……”
想来他也没有这么娇气,抿了抿嘴,干脆利落又手法轻柔地清洗干净伤口,左右找了找,将自己的外衫脱下来,撕成布条,有些为难地攥着,扭头看一旁的葛三。
葛三会意,伸出满是黑泥和碳灰的手,以要出去打水为借口逃之夭夭。
她便不再多话,上手就去扒他的衣服,景鸾辞不由嘴角一勾,分外配合地半坐起,任她像木偶一般摆弄。
男子的身体再养尊处优,也是骨肉均亭,筋肌坚劲,阮木蘅脸上不由微微发烫,垂眸只看着伤口,一圈圈包扎好,便别过眼不再动他。
山间露重夜寒,光着半身凉得他起粒子,却故意晾着自己,“我动不了……”
阮木蘅递了他一眼,终是重新帮他把衣服穿上。
景鸾辞得逞,嘴角略微一勾,安然地躺在她身侧。
火光跳跃,有火星子哔哔啵啵地炸开,几粒炸在她衣裙上,一点点的乌黑,她拍了拍,接着用树枝叉着馕饼在火上烤。
景鸾辞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人,身形凌乱狼狈,可仍旧柔美宁和。
“那些是冲我来的,你即便不跟着我,大概他们也不会动你。”半晌他道。
阮木蘅拨着火,丢了几根树杈进去,“来人用心良苦至此,一直将你引到过了隅州才动手,必定是要赶尽杀绝,不留下任何隐患的,我即便留下来,估计也是被灭口。”
景鸾辞笑了笑,对她的解释置若罔闻,深深地盯住她,“此事本和你无关,为何要帮我?若我死了,于你来说,也算益处,再也不会有人逼迫你回宫。”
阮木蘅眼睫一颤,望着火光一动不动,她不想纠缠这个问题。
“如此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对我……也不是,全然无情?”他声音很轻,略微的沙哑。
阮木蘅仍旧纹丝不动,半晌低声道,“今日就算是其他人有性命之忧,我也不会见死不救的,皇上何必自说自话,强自曲解……”
“那你怨我吗?”他仍旧不依不饶,“我知道以前……”
“旧事重提没有丝毫意义!”阮木蘅抢口,静了一下,“……况且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皇上好生休息吧。”
说着准备出去,才要起身手便被拽住。
景鸾辞撑着坐起,紧紧抓住她,被她起来的力气一带,轻轻闷哼,她便没有再挣开。
“有一些话,若不是这样的契机,我或许永远没有机会说出口。”景鸾辞失了血色的脸在此刻有些潮红,语气放得越轻,“所以听我说,好吗?”
阮木蘅低眉,缓缓地抽出手,但没有再走。
“我知道我对你不好,那六年你过的很辛苦。”景鸾辞缓缓地道,“我杀了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我知道你向来嫌恶宫里蝇营狗苟的争斗,便故意送你去宫正司,给你了权利和体面,可又不断的苛责,使得宫里的人见风使舵地随之踩压你……”
他微讽地扯了扯嘴角,“就像你说的,我时常对你喜怒不定,没有尊重过你,顾及你的感受。”
他每说一句,她便忍不住微微一颤,眼帘下的光粼粼的晃动,那些过去被他掀开来,她不忍促听。
“那些年,因为绾嫔,我便当真如此怨恨着你,当真没有放过你。”
景鸾辞猛地咳嗽几声,平复了好一会儿,倚靠住墙。
低沉却缓缓地接着道,“无数的时刻,我都在想,为何太后选中的人是你,若是其他人,太后的其他爪牙,我也不会难以面对。
“可偏偏送毒的那个人是你,正因为是你,我便不由加倍的恨,恨既然是你,你怎么可以对我如此无情,怎么在明知道我和绾嫔的关系之下,狠心下毒,恨你毫不留情地抛弃过去的感情,枉顾情意,轻易背叛……即便知道所有的一切你身不由己,无可奈何。”
“越与你亲密越信任,越难理解宽容,越是苛责痛恨,越是无法放下释怀。”
夜色浓稠,屋内的火光显得孱弱,在屋外守夜的葛三间或两三声轻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