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
寂静的余音中,阮木蘅轻轻地道。
眼睫簌簌抬起,看向他,她知道他极端多疑,她明白被信任的人背叛的那种怨一直困住他,那种怨一直困住他,所以那六年,她从未反抗,任他发泄。
“……我不曾放过你,也不曾放过自己,矛盾着,纠结着,到头来将你伤得遍体鳞伤,将你推得越来越远,直至反应过来时药石罔救,直到即便知道了真相,也已经逼得你千方百计都要逃离。”
景鸾辞眼神沉痛,坠在她脸上,“木蘅,我很后悔。”
狭小的窗洞上,一轮残月从云后露出来,极浅淡地散出光华,照亮了火光之外的地方,一地如霜。
阮木蘅声腔被黏住,几次想开口,都无法发声,爱恨是非在胸间盘桓翻腾,更加恍恍惚惚,了无头绪。
她怨吗?
她非草木之心,怎么能不怨?他怨她无情,她何尝不也怨他无情,怨他不理解不信任。
初始的那两年,她一次次试图靠近,一次次地想去抚慰,想去弥合,可换来的是更加的心伤,更加的失望,直到心灰意冷。
已成灰烬的东西能死灰复燃吗?时过境迁的,有必要追回吗?
她勉强一哂,乍然觉得无边空茫,“我想离宫,并不全然因为这些……我只是,只是想要不再受尊卑束缚的生活,想要自由一些……”
闭了闭眼,再睁开只觉得全盲,钝声道,“这一切都已经发生了,那六年里的一切恩怨是真真切切存在的,也全部如风过境,既然过去的已经过去,去者便已不可追了,现在再坦诚,也已经是枉然了。”
“既然重逢,或许不晚呢……”景鸾辞艰难地开口,神色在光影中摇摇欲坠,“木蘅,给我一个机会,将错过的做错的,全部弥补,好吗?”
“我不想永留遗憾,相信我一次,让我重新好好待你,好吗?”
他眼珠漆黑,仿若一潭深水,深不见底,又涓涓地旋转着光晕,好似能将人拉下去。
阮木蘅几乎要忍受不了,不知不觉手指握紧,指尖刺入掌心……
在感受到锐痛时,找到自己的声音,“我……已离了宫,现在生活得很好,既然已经陌路,便不会再回首。”
她重新站起身,仿若后面有洪水猛兽般快步走出去。
第65章 心结 你之蜜糖,我之□□
第二日早晨仍旧是烤了两三个馕饼对付, 午后葛三看着人人菜色,便出去打了两只鸟,背过江风剃了毛, 用棚子里留下的锅灶煮肉汤做晚饭。
阮木蘅跟着他忙前忙后, 可没有食材,用料也缺缺, 甚至让她搭把手的锅碗都没有多的。
可她不想和景鸾辞大眼瞪小眼,便出去外面山林里找水,采一些果子。
利利索索地采了一叶子包回来,一进门见到江风安安静静地待在景鸾辞旁边,瞪着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看他闭目养神,看得实在认真, 好似挺像那么一回事地在想些什么。
阮木蘅不由轻轻一笑, 塞了个果子给他, 他却不吃, 小手攥着凑到景鸾辞嘴边, 见没反应,乌溜溜的眼睛满是惊奇地道,“景叔叔为什么一动不动?”
阮木蘅吃了一惊, 忙凑到跟前, 轻轻唤了两声,却没有丝毫反应。
心下慌乱,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轻浅仍旧温热。
长舒了一口气,再仔细观察他面色,他面色有一种不正常的潮红,犹豫了一下, 擦了擦手,再次探手去摸,烫得灼人。
正要抽回来时,猛地被他扣住。
景鸾辞登时就睁开眼,与她面面相觑后,皱了皱眉放开她。
“你发了高热。”阮木蘅别过眼捏了湿帕子递过去。
景鸾辞没动,挑着眼尾静静地看她,直将她看得不自然,神志仿若不是很清明,依稀说了一句,“放心,死不了。”
阮木蘅停了停,将帕子覆上他额头,起身待走,衣袖却被他拉住,她扭过头解释,“或许山里有什么草药可以治热,我还识得几样,去找找看。”
一扭身,他抓得更紧,“我无妨。”
阮木蘅怔了怔,望着他重新微微阖目,静静地坐下来。
山间的黄昏渐渐来临,橙黄的光线落在半山,仿若被追赶一样,快速地向山头退去,没多会儿,夜幕降临,山鸟归林的声音止息了,整个房间黯淡下来,只有一簇火光,朦胧跳跃,照亮方寸之内。
葛三又出去守夜,江风得了葛三给他捉的一只蛐蛐,拴着在草堆里玩。
阮木蘅给他擦了一遍又一遍的汗,想着兴许是伤口的缘故引发了高热,却除了在旁边等着,束手无策。
她默默看着他,这辈子大概没见过他这么狼藉,落魄在破草棚里,从来一丝不苟的仪容凌乱起来,额头发着点点冷汗,眉头不安的蹙起,好似疼痛,好似高热而不安生。
她望着如此形容,一时恍惚。
从前在承明庐的时候,她因河间王的婢女抢了自己的贴身之物,骂她是逆贼之子,一身反骨,和对方起了冲突,由口角发展为满地扭打。
阮木蘅是惯会隐忍的人,但若惹急了,下手便是几人不敌的凶狠,直将那婢女扯的捂脸痛叫。
河间王见自己的侍女被欺负,当然不会袖手旁观,和自己胞弟常山王联合起来,一人扭住她一边手臂,下黑手要教训她。
正好景鸾辞入室,见她受挟,起脚便踹在河间王腰间,将人踢的哇哇大哭,甚至狠戾地抽了太傅平时用来教训人的戒尺,猛击在常山王脑袋上,将人打的血水四冒。
战况便一发不可收拾,几个皇子悉数下场混战在一处,连劝架的平王和永熙王都加入战局,直到太傅和四下的宫人赶来,将扭做一团的人隔开。
那时景鸾辞被几个宫人扯出时,便是如今这般模样,衣衫凌乱,沾满鼻血和尘土,形容狼狈不堪,可还是死死护住她,年少的脸上尽是勃勃的怒气和凶狠。
后来阮木蘅叹说她不过一个小婢女而已,欺负过了也就算了,没必要这般护着她,惹得皇后对他越发苛刻。
景鸾辞无言半晌,尔后他说,“我身边只剩你一人,再也不能失去了,以后我会护你一辈子。”
他说,“木蘅,我从未如此将一个人放在心上,不要让我失去,不要让我成为孤家寡人。”
他说这些话时的表情,她永远记得,惶然,孤寂而坚定,揉碎在年幼的脸上,混成一张望向她时深邃的面孔。
于是在斗殴后,她被太后罚到暴室十五日时,景鸾辞在坤宁宫跪了三日,额头抵在玉阶上,磕地有声,鲜血淋漓,求得她思过自省的轻责。
在那之后,她便依稀懂了,懂他桀骜外表下的孤独,也懂他的浓烈。
这样浓烈的感情,不是伤人便是伤己。
可终究他们两个都食言了。
阮木蘅欷歔一声,胸中流转过千万心绪,在他冷峻而憔悴的面容下,更加繁盛,昨夜他那些话再次翻腾上来。
不由轻轻抬起手,在触及他时停住,良久叹息,“你……你……又何必呢……”
既然食言了,既然错过了,就不可能再重来,他们之间早就宽海鸿沟,千山万水,她不可能越过,她当初说她可以选择不恨不怨,可那是自欺欺人,他以前过不了心中的坎,她亦是同样。
如此,还要强渡不过损己折身,徒增是非而已。
她最终垂下手,缓缓地抽出被他紧抓的衣袖,一丝一线地将他打乱的心绪回归到规整,心间一寸寸地坚硬起来。
“咳咳……”
轻微两声咳嗽,景鸾辞慢慢转醒,睁开眼见愣神的阮木蘅,平缓呼吸道,“你怎么了?”
这句却是应该她问他,她回过神,视线极慢地移到他脸上,摇了摇头,“你身体如何?”
“不妨事。”他半坐起来,睡了一天一夜,神色中有稳健之相。
阮木蘅心头微松,“若这样的话,明日我们是不是该动身下山回程,说不定能碰到来接驾的人,这里终究不安全,再有人追来,恐怕只能束手就擒了。”
她皱着眉头分析,他却半晌不应声,只浅浅地望着她。
“或者,你有没有什么通告他们的方式?比如信号弹之类的,军营中好似常用这些来传递消息。”阮木蘅淡淡地回视,仿若一个他旁边出谋划策的军师,一板一眼。
景鸾辞靠向墙面,凝视在她面上的目光越是肆无忌惮,一句都没听她细说,看了良久,道,“你不打算改主意吗?”
绕来绕去,还是此题。
阮木蘅胸中翻滚,忍了再忍,索性道,“在泌阳的时候,我就同皇上说清楚了,我既然已经出宫,你我便早已非一个世界的人,过去的阮木蘅已死,跟您跟皇宫没有丝毫关系,皇上何必追逼至此?!”
“皇宫里那种暗无天日,勾心斗角的生活,我已经过够了,厌倦至极,想都不愿意回想,更遑论再回到宫门,生生世世困囿在里面。”
阮木蘅睁大眼睛,声音一丝一毫地拉紧,“我现在生活的很好,日子过的宁和平静,皇上为何非要岔进来,随意招摇,随意招惹,我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皇上却要破坏,让我不得不东躲西藏,继续奔波。
“皇上一定要让我回去做池鱼笼鸟,才觉得舒心吗?”
景鸾辞骤然面色发白,连着一寸寸握紧的指骨也惨白,“你若不愿意受束缚,我便不会再束缚你,若想要出宫游玩,我便带你出宫,那些规矩……”
“那些规矩,不可能不遵守,只要在宫中,便要束缚心性,默守陈规,三跪九叩,否则就要被口诛笔伐,冠以大不敬的罪名,而我不愿意这样画地为牢。”
阮木蘅生硬地打断他,打定主意在此刻将话说绝。
景鸾辞觉得呼吸凝滞而发堵,“你便不愿意再相信我是吗?我若当真能给你无上的荣宠和自由,能让你过和过去全然不同的生活……”
“你之蜜糖,我之□□,皇上所谓的宠冠三宫,并不是我现下所要的。”
阮木蘅再次抢口,语气激越起来,“为何你总这么极端,这么霸道,这么自以为是?你想恨时,就有一千种方法加诸于我,想悔过时,就千方百计禁锢住我接受……”
“你永远都这样,他想爱时,就爱,想恨时,就恨,想回头就回头,从不过问他人,从来我行我素,可你想过我要怎么接受,为何要接受?为何要改变主意了吗?”
阮木蘅登时眼圈发红,“一句解释,后悔了,就可以让人将过去通通磨灭了,释怀了,轻易接受了吗?你用六年都做不到,为何觉得我可以?”
她越说越大声,几乎是在发泄,索性越说话越重,“那一日日的冷眼,能轻易揭过吗?阮府上上下下的人命,阮家军几万条的性命,便可以按而不提,从此放下了吗?”
一席话倒完,突地坠入沉默,只有山林的风声和火吞木柴的声音,火中的青烟飘来,呛进喉咙里。
景鸾辞沉痛地拧着眉,脸色在昏暗中一阵红一阵白,最终黯然如鬼魅般惨白,心间如有一把钝刀在缓慢抽锉,只觉得痛彻肌骨。
他想说这一切他都可以弥补,欠她的可以一点点偿还,可无能为力,话滚在胸间,连出口都做不到。
最终艰难地道,“……我,到底要怎么做?”
“什么都不能,不可能的,我们不能把一切当做没有发生,越不过去的就不要越了。”
阮木蘅握紧拳头,望着他脸上出现的痛色和他折下的祈求,眼睫猛地一颤,抑制住了,还是一字一顿的坚决,“所以,请皇上不要再为难民女,我断断不会再回宫的。”
天色越来越暗,雾气浓重的弥漫上来,盖在林间,浮沉的星斗被掩藏起来,越加显得屋内火光孱弱,长夜清冷萧瑟。
两人情绪莫辩的脸染着光晕层层,默然地对坐。
良久,阮木蘅动了动,给安睡在一旁的江风披衣服,便低眉起身。
就在这时,猛地一阵风掠了进来,随后葛三一声“啊”的大叫,“有人!”
翻身滚入蓬内,关上柴门。
景鸾辞抽刀惊起,轻步靠近门口,葛三嘴唇发抖,“外面,外面来了一伙黑衣人,看着至少二十来个,怎么,怎么办?”
阮木蘅忙捂着江风的嘴,掳到角落里,周身神经紧绷盯住矮窗。
第66章 逃杀 我若用一死,能不能换得你回头……
就在这时, 猛地一阵风掠了进来,随后葛三一声“啊”的大叫,“有人!”
翻身滚入棚内, 关上柴门。
景鸾辞抽刀惊起, 轻步靠近门口,葛三嘴唇发抖, “外面,外面来了一伙黑衣人,看着至少二十来个,怎怎么办?”
阮木蘅忙捂着江风的嘴,抱到角落里,周身神经紧绷盯住矮窗。
夜幕浓黑, 山风鸟雀此刻全都无声无息, 黑云遮住清月, 棚子外面的空地上几十个黑衣蒙面的人融入黑色的背景中, 能辨别的只有提在手中寒光渗人的刀刃。
景鸾辞将葛三往阮木蘅所在处一推, “护好她们!”见阮木蘅要冲将过来阻拦,横指嘘了一声,“来人不多, 还不至于对付不了!”
猛地拉门, 正好一黑衣人飞扑进来,他侧身一避,旋刀刺出, 起脚将喷出鲜血的人踢飞出去,掩上门,横刀守住门口。
既然被瓮中捉鳖,便只好做困兽之斗了。
景鸾辞冷冷扫向神鬼难辨的黑衣人, 冷冷道,“来的是谁的走狗?”
一脚踏上奄奄一息的脚下人的胸口,发狠了用劲儿,“怎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弑君,却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报上名字吗?”
回答他的是钲然几声,那雪白的刀刃一翻,来者不发一言,轻步合围过来,景鸾辞脚底向下碾压,轻蔑一笑,“想驭天下之民,率四方之兵,竟是如此胆小如鼠之辈!”
咯拉一声,那人胸骨尽碎的同时,四面围攻的人如一面黑网笼罩而来。
阮木蘅紧紧抱住江风,听着外面刀戈相接、斥咤争斗,好似时间绵绵不到尽头,一秒难捱过一秒,周身像落叶一般不住地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