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虫只要有干净的水源和遮蔽物稍多一些的地方便能见到,江城住在灵泉寺时,偶尔的几个夜里也曾见它们这样的娇客飞入屋内,停在各处。
若只有自己见了那也就罢,稀奇地看了几眼便是,两不打扰。
要是被夏阳看了,那就得赶着它们出去,旋即闭紧门窗。
江城还记得有回夜里,夏阳巡视有没有流萤飞进来时,他偷偷窝藏了一只,等夏阳不在才从纱缦中放它出来,然后再眼睁睁看着它自窗户离开。
能这样自由自在,在夜里去到任何想去的地方,当时的江城看了,望着那扇窗子良久,也不知该说是何种心情。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想成为它的。
即便生命短暂,可起码,还有过可以自在飞翔的时候。
他的沉默与四周的欢笑声格格不入,女孩子们就喜欢这些,连吴氏自己都看得走不动道。
眼前被一片阴影遮挡,江城抬眼。
连甄在他身前弯下.身来,双手手掌弓着合起,凑到他面前:“诚哥儿你看。”
江城回过神来,连甄慢慢将手分开。
几只萤火虫闪着光从她手中飞出,四散各方。
连甄看着飞向各处的萤火虫,而江城在看她。
她说:“真的好漂亮啊。”
江城也点了点头,喃喃说了句:“真的……很漂亮。”
跟连甄在一起时,烦躁的心情就能取得平静。
可取而代之的,却是挠人的躁动。
明明是想看她欢笑,让她高兴的。
然而越是看着她的笑脸,江城同样为她开心的同时,却又感到空落落的。
他毕竟不是真正的连诚,倘若自己不在,换了连诚在这儿,连甄也是同样能露出同样的笑靥吧。
──自己的存在,于连甄而言,并无意义。
江城闭眼。
他隐隐注意到了自己在奢求什么。
可那怎么可以?
他已取得了生机,连诚的转机也即将迎刃而解,能再变成连诚的日子寥寥无几,即便是明天突然就不能再变成连诚了,那也有可能。
而他,竟然奢望……能永远陪在连甄身边。
永远,不要再回到自己身体。
第六十章 (二更) “我在。”……
村里人睡得早, 为了天一亮起床干活,晚膳收拾完就差不多准备歇息了,也不耗烛火,省钱。
连甄他们看完萤火虫回来, 床旁已挂上了纱幔。
乡下蚊虫多, 虽萤火虫美不胜收, 但被蚊子叮咬了可不算什么美事。
更别提连甄和连诚, 皮肤一个赛一个娇嫩,可不就是虫子们最好的盘中餐吗?
吴氏睡前过来看看他们屋里的情况,为了怕招蚊子,他们出去前已吩咐过丫环熏了艾草,此刻房里还弥漫着一股药草香气。
她拿了一盒膏药给他们:“若是被咬了就抹些这个, 可止痒,千万别一直捉挠皮肤,留下伤痕可就不好了。”
说完深深地看了连甄一眼,这话是针对她说的。
姑娘家家的,身上有个印记什么的总是不妥,还不知往后要嫁去的是什么样的人家, 若因此被嫌弃了可冤得没处说去。
连甄笑着接过,自是明白她的好意:“谢谢二婶, 二婶自己也要多注意。”
他们分睡两间房,即便是村长家,屋子也是仅腾出了两间出来。
吴氏一间, 连甄和连诚一间,吴氏来给过他们药之后也回了房,忍不住掩袖打了个呵欠。
久久难得出来一趟,头几天总是特别不适应, 明儿天一早还要再赶路,带着两个小辈,身为长辈的她可不好出什么纰漏,养好了精神最为重要。
连甄拿着瓷瓶装着的药,朝坐在床边的江城走去,她问:“诚哥儿,身上可还好?没被咬吧?”
说话间往他身上探看,藉由烛火看他没有掩在衣裳里的皮肤,瞧瞧是否有出现一点半点的腥红。
蚊虫最爱叮咬孩子,一个白嫩嫩的连诚待在这儿,对它们而言就是个香饽饽。
所幸目前所见没有被咬了的痕迹,连甄揉揉他的脸:“若是哪里觉得痒了可要告诉姐姐,姐姐替你抹药。”
江城点头,心里想着真被咬了也不打算喊连甄,自己偷偷涂了药也就是了。
比起可能被虫咬的风险,他现在担心的另有其事。
扭头看着身后的床榻,上头铺着崭新的竹席,是他们从连府带过来的,为的就是怕碰上需要借宿他人家中的情况。
这张席子尺寸与连府的床大小一致,但往这床榻上放,有一大截都露在了外头,足见这儿的床比连府里的,都要来得小一些。
而这个小指的不是长度,而是宽度。
江城回想了下有次醒来就睡在连甄身旁,那时两人虽同榻而眠,但到底不是紧紧挨着,还是留有大约是几个拳头的距离。
然而这张床……
原本知道要再次与连甄同榻时,江城就已抿紧了唇。
奈何这实非无奈之举,也就今日需要凑合,他想着躺上.床后,面着墙壁那方睡也就是了,顶多一夜不随意动弹。
如今实际到屋里,亲眼见了床榻大小,他已是浑身僵硬,才晓得自己的想法何其天真。
光是早上醒来那瞬与连甄同醒时就已经足够让他不自在了,更别提这次还是一整夜,距离还是这样近。
连甄在丫鬟的服侍下解下外衣、发钗与耳饰等物,烛火摇曳,江城背过身去不好看着,努力往冰冷的墙边靠。
揭开纱帐,连甄一见缩在边角的江城先是微愣,忍不住抿嘴笑了。
为自己和江城拉好薄毯,连甄笑着:“诚哥儿可以过来一些的,姐姐这儿还有位置。”
江城把下半张脸埋在被子里,说话声闷在被里:“我这样就好。”
愣是没有挪动一下的意思。
他原以为这样子对付过去也就成了,谁料连甄发现开口劝他没用,竟是直接上手。
江城听见衣物与被子的摩擦声,起初不以为意,忽地连甄的手搭了过来,将他整个人往自己的方向带了带,弄得他瞬时瞪大了双眼,连呼吸都屏住。
“姐姐说了还有位置的,诚哥儿也占不了太多地方,一直绷着身子睡,明儿个醒来要是哪里疼了,惹得另个诚哥儿大哭,你难不成要来替姐姐哄吗?”
因提到了另个连诚,连甄将声音压得很是小声,还凑到了江城耳边说话。
浅浅的呼吸吹在江城颊上,他面上一热,得亏烛火只亮了一盏,加上又有纱帐照着,这才看不真切。
最初的窘迫过去后,江城得努力保持冷静,才能在脑子里将连甄方才所说的话暗暗复述一次。
等理会过来连甄的意思,江城沉默。
“……”
要替她哄连诚这件事,他还真是没办法做到来着。
“我不缩到角落便是,夜深了,该睡了。”
江城虽是这么说着,可依旧背对着连甄,连动也没敢乱动。
他们的身子挨得很近,可能只有半个拳头左右的距离,但江城连确认的心思也无,只一心盼着自己快快睡熟了,回到梁王府也就没事了。
偏生他越想,就越是难以入睡。
后半夜,身后都已传来绵长的轻轻呼吸声,唯有江城自己还大睁着眼,半分睡意也无。
身子不累,精神上倒是挺累的。
他模模糊糊想着今早……不,应当是午时了,醒来那会儿,连甄对自己说过,连诚昨夜睡得晚,起得才这般迟。
结果因起迟了,早上睡得够久,连带夜里又睡不着觉了。
若是平时也就算了,自己一个人在床榻上,睁着眼也无所谓。
可偏是今日。
路程中只怕是唯一一次借宿村子的这次。
江城捂脸,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唔……”
连甄忽然出声,原先好不容易终于略略放松了些的江城又再次僵着身子,赶紧闭眼,伪装自己已经睡沉。
本以为连甄是被自己的叹息声吵醒,可听了声音许久,似乎不是这么一回事。
“别过来……”
江城睁眼。
今夜上到榻上后,他才第一次回身看着连甄。
──连甄不对劲。
她仍闭着眼,并无半分醒来的迹象,可眉头却紧紧拧着,喊出的声音小而压抑。
与她此前病倒那时的梦魇,症状极其相似。
江城将手探上她的额,还好,没有发热,可却沁出了些许冷汗。
他用自己的袖子轻轻替她擦拭,眉头紧紧皱着。
都过去这段时日了,连甄竟还是会梦魇吗?
是今夜恰好被他碰上了?还是说……其实她夜夜都是如此?
当连甄再次挣扎时,江城握住她乱挥的手,攥在手中。
如此前那次那般,温声安抚着她。
他说:“我在。”
这回没有告诉她自己是连诚,也没喊她作姐姐,只是短短两个字的“我在”,还有手被人握住的实感,很快让连甄镇静下来。
然江城拧起的眉仍是没有松开。
像她对他做的那样,江城也将她挣扎时弄乱的发丝顺好,瞧着她不算安稳的睡颜,又是叹息一声。
今天是他发现了,也是他刚好在,恰好还没睡着的时候。
那,平常呢?
连甄是独自一个人,撑过这些夜晚的吗?
江城这回没有再离她离得远远的,而是为了就近观察她,就这么面着连甄睡下。
直至自己陷入沉睡,他握着她的手,仍未松开。
……
回到梁王府,江城方醒,便喊来夏阳。
江城睡醒时总喜欢自己先待一会儿,若不是夏阳主动发现,他基本不会出声喊他。
今日难得江城一睁眼就有事寻他,夏阳忙问:“世子,您有什么吩咐?”
“我要安神的方子,能让人睡得安稳些的,去请御医若是得空,寻个药方给我。”
……安神?
夏阳紧张起来:“世子您没睡好?”
可他记得昨夜世子睡得可好了啊?
江城顿了顿,想到自己一直用药,基本不熏香,就怕与药性起了冲突,便又多补充了句:“不是我要用的。”
三番两次都是这个说词,即便是夏阳也露出了狐疑的眼神。
但他之所以会找夏阳,还有旁的原因。
夏阳:“小的这就派人去寻御医。”
江城点头。
即便他交代夏阳去办的事情再如何匪夷所思,夏阳摸不着脑袋之余,也会将他的事办妥,不会非要问个究竟。
“另外还有一事。”
夏阳准备迈步的脚又缩了回来,恭敬地道:“世子请说。”
“守在公主府的那些人,可有查到杜智鹏那厮有何异动?”
虽杜智鹏仍是被禁足期间,但以防万一,江城还是派了梁王府的人看着。
一听是这事,夏阳倒是立刻就能回答。
“稍早他们来报,杜智鹏没有出府,特意安排在他身边的下人有几个被银钱收买,想将自己的女儿献给他,做着野鸡飞上枝头当凤凰的美梦,只可惜杜智鹏……咳,杜大少近来宠爱一名名叫翠儿的姑娘,此人出身烟花之地,却因家贫父母抱病,自愿委身杜智鹏,颇有几分手段,也不知打哪儿得知杜智鹏就爱面纱遮面的美人,近几日出现在他身边都是戴着面纱的,得宠得很。”
听见面纱二字,江城狠狠皱了眉。
他攥紧拳头,没料到这人竟如此不知轻重。
江城平复了下自己情绪后才开口:“杜智鹏的喜好不可往外流传了出去,一有迹象就要及时掐灭,可知晓?”
又是稀奇古怪的命令,夏阳摸不着头绪,但仍是点头应下,立即去办。
只有江城还沉着脸色。
杜智鹏喜爱面纱遮面的姑娘?
这话还是花神庙那日后才流传出来的,话里话外,明里暗里地指的是谁,当日见过连甄表演的人就不可能不会猜到。
就没想到他竟然还未死心,竟想透过这种法子来亵渎连甄名声。
江城眯起眼。
他是绝对不会让他如愿的。
第六十一章 江城认为她能够再任性些,……
公主府。
两名丫鬟围在翠儿身边, 在铜镜前为她挑选耳坠。
“这个颜色怎么样?”
“我觉得这个比较适合。”
她们俩吱吱喳喳,翠儿也没有制止的意思,含笑任由她们折腾。
忽地一阵嬉笑声自她们外头传来,似乎还刻意在房外停留片刻。
“杜大少说要见芸儿姑娘呢!芸儿姑娘这面纱上绣了银线, 风一吹, 一闪一闪的, 杜大少看了肯定会喜欢!”
“是啊, 芸儿姑娘可哪儿都不比翠儿姑娘差呢,一烟花之地出身的女子,哪有清白人家出身的姑娘来得端庄?”
嬉笑声远去,只有那两句意有所指的话说得特别大声,像是特意要说给谁听的似的。
翠儿身旁的丫鬟啐了一声, 低低咒骂道:“什么端庄?端庄的姑娘会指使人到人房外说这些?”
“就是,翠儿姑娘,您可别放在心上。”
她们温声劝慰着,翠儿杏眼弯起,轻声笑了:“我不会介意这种事的。”
况且,她们此去, 对她们而言究竟是喜事或是憾事,那还不一定呢。
捏起耳坠戴上, 翠儿露出的皓腕有着深浅不一的红痕,丫鬟们见了一时噤了声,翠儿自己则是半垂着眼, 慢条斯理地放下手,将手掩在袖里。
在这公主府里,人人都想飞上枝头当凤凰。
可若要当凤凰,也得看能不能禁得起磨难。
翠儿将另一手的衣袖抚平, 嘴角仍是噙着笑意。
对她而言,当不当凤凰的并无所谓,只要给了她足够的银子,那她什么都愿意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