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对连甄来说,本家算不得是多么温暖的地方,可他什么也做不到,只能静静守在她身边。
马车内光线稍暗,连甄望着微微透光的车帘,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江城想了想,迟疑地将小手搭在连甄手背之上,连甄扭头看向他时,眼神才终于柔和下来。
“什么事呀?诚哥儿?”
每次只要自己主动握住连甄的手,她就会反过来反手包覆着自己。
“不用担心,有我在……”顿了顿,又补充,“婶娘也在。”
不善言辞的另个连诚在安慰自己,连甄笑言:“嗯,我也不是当初那个孤立无援的小姑娘了。”
不会再任由他人摆布的。
他们先与后头赶上来的连业几人会合,几人才一并往琼州本家去。
即便再如何抗拒,该来的仍是躲不过。
將近琼州本家,早早就听闻连相要携儿女回老家祝寿,琼州的人这几日在连府外头逗留的时候越来越久,门房赶也赶不走。
因此当连甄他们派人先到本家递信时,连大小姐归来的消息就如同雪片一般,飞散到了各地。
花朝节连甄一曲成名,有关她的事情在琼州已不知被传成什么模样,但无论如何,能够亲眼目睹传闻中冰肌玉肤的美人,仍是让民众们踊跃不已。
“连小姐!连小姐!您可能在琼州弹《千山》《万水》?要不然只弹一曲也行啊!”
人潮聚了过来,就连马车也窒碍难行,还是镖师们与本家的护院帮着让群众聚到两旁,才堪堪让马车有可以通过的空间。
由于人实在太多,最终他们也没法在正门下车,还是驶入二门才终得以隔绝那些狂热的百姓。
吴氏下车时拍了拍自己心口:“还以为回到花朝节那日呢……”
那天也是如今日一样,围观的人越聚越多,把路都给堵了,最后还是靠着官府派人协助才得以平息。
“这么夸张的吗?”吴氏夫君连弘还是头一回见到此般景象,到现在都还回不过神来。
早知道这个侄女貌美出色,倒没想到,竟还能让从未见过她一面的陌生人也这么追捧。
花朝节的事他多少耳闻了一些,还以为事夸大了事情来说,直至今日看了这阵仗,连弘才发觉可能是自己小瞧了连甄的吸引力。
女儿出色,备受喜爱,连业自是高兴的。
但比起高兴,他更关心连甄的情况。
下了马车,他走到牵着手走下车来的姐弟身旁,仔细看着连甄的神色:“甄姐儿,可还好?没有被吓着吧?”
连甄摇摇头,笑着回道:“没事的,就是有些惊讶。”
她还没那么不经吓,民众们虽然热情踊跃,但也没有像杜智鹏那厮会作出无礼的举动,所以也就只是稍稍惊叹了下罢了,要说惊吓倒还未曾。
“二姐姐!三弟!”
连许得知他们已经到家里来的消息,第一时间飞奔过来。
与连业几位长辈见过礼后,因着叔叔们在场,连许的性子稍稍收敛了些,对他们说道:“跟我来吧,爹娘和祖母都在等着你们呢。”
一听少了祖父,连甄只是心下疑惑,连业已直接问出口:“伯父不在吗?”
都是七十高龄的人了,怎么这时间不在府里待着?
连许表情颇有些尴尬:“祖父晚些就会回来了,他最近沉迷赏鸟,琼州近日来了个虫鸟商人,养的虫子和鸟儿质量很好,祖父时常光顾呢。”
这话倒不假,他们这一路走来,廊下挂有几个鸟笼,五颜六色的鸟儿吱吱叫着,毛色鲜亮,叫声也清脆,好不热闹。
不过看着鸟笼的数量……大抵也能猜出这沉迷程度了。
小辈们静默,连业和连弘也只是互望一眼,勉强说了句:“好雅兴。”
话题说着说着,就拐到了病着的伯祖母身上。
作为晚辈,既然知道长辈病着,就不好不闻不问。
连甄问道:“许哥儿,伯祖母的病可好些了?长春堂的药用着可还成?”
他点点头:“好多了,多亏了二姐姐你们呢,否则也不会好得这样快。”
除了假药材没有药效之外,会病倒主要还是被气的。
自家药铺的生意进了假药材还卖了出去,他们被以假乱真的玩意儿骗得团团转,甚至还食用下肚,这如何能忍?
连许还说了:“我回来时跟祖母提到是受了二姐姐你们的帮助,祖母可开心了呢!”
闻声,连甄只是抿唇笑笑,并未应话。
对连甄来说,算是很敷衍的笑容了。
江城握着她的手收紧了些,连甄察觉力道,往他的方向望了过去,笑笑着无声对他说了句:“没事。”
真的没事的话就不会受影响了。
江城到底还是忧心。
之前调查连诚的事时,连家本家的事他也多少查了一些。
连甄的伯祖母王氏,膝下一子一女,在妯娌去世后,也将她的两个儿子一同拉拔长大。
这两人便是连业与连弘。
而这个王氏别看是个女流之辈,所图却不小。
──她毕生就是希望连家能出一位皇后。
自己的女儿容貌不行,资质也差了那么一些,她便往下一辈去瞧。
连甄就是在这时候入了她的眼。
因此连家这一众小辈,要论谁最得宠,那小辈们定都会将眼神挪向连甄。
江城当时看到这里是皱着眉头的。
这叫得宠?分明只是把人当利益看待而已,哪里像个真正疼宠小辈的样儿了?
不但连甄要小小年纪逼着自己学沉重的那些,更还要顶着其他同辈孩子艳羡忌妒的目光,这还幸好连许是个性子爽利的,可能压根没在乎过这些事,因此连甄对着他还算和善,那,其他人呢?
江城板起了脸。
他没法日日陪在连甄身边,独留她自己面对琼州连家众人,有些事又偏偏是长辈不好插手,也不好同他们诉说的,到时连甄该怎么办?
有好几次,江城都希望自己能光明正大站在连甄身边。
那些恶意他能全替她挡了下来,不让她察觉到其他。
可具体该怎么做,他却是一片茫然。
他隐隐察觉到,自己对连家的事情太过在乎。
甚至对于“连诚”这个身分,也觉不够。
有些事情不能细想,答案已经再明显不过,一旦深究了,扯开那些伪善的包装,显露的就只会是自己丑陋的私心。
江城垂下眼,走出的步子迈得又更小了些。
彷佛只要这么做,他跟连甄牵着手一起行走的时候,就能再拉长一些。
就能让这段路……走得再远、再更远一点。
第八十章 (二更) 夜深了,他睡了,就……
他们被领到正院, 丫鬟打起帘子,屋内上首坐了个老夫人,听见脚步声就伸长了脖子往外张望。
长辈们走在前,小辈在后, 那老夫人对前方进来的人无动于衷, 待到连甄款款走入, 她面上略显苍白的容颜就宛若发着光, 视线整个锁在她身上,亲亲热热地喊了句:“甄姐儿!快,快过来给伯祖母瞧瞧!”
连业一行给她请安,王氏眼皮子抬了抬,只淡淡应了句:“还知道回来?都坐吧。”
便不再理会。
她现在满心满眼的, 就只有这她眼前这个出落得娇美,气质上乘的侄孙女。
被点到名,连甄上前施了一礼,淡声唤道:“伯祖母。”
人是走近了,却没走到能给王氏伸手揽着的距离。
王氏本想将侄孙女给揽在怀里好生瞧瞧,手伸了出去发现没能构着, 后来想想这侄孙女到底也长成了大姑娘,不好再像小时候那般搂搂抱抱, 便打消了心思,转而拉起她的手。
“长大了,变得更俊俏了。”王氏欣慰地说着。
江城瞧见连甄面上温婉的笑容有一瞬的凝滞。
想来她应该是极不愿跟本家的人太过亲密的, 却碍于孝道,躲不得避不过,只能生生受着。
如果是真心待她好的长辈也就罢了,可瞧瞧王氏的嘴脸。
看连甄的目光根本不像看个疼爱的小辈, 还不如说是在打量商品优劣。
他这旁观者都看得这样清楚,何况是作为当事人被近距离看着的连甄?
感觉到连甄的排斥,但伯祖母的辈分大,即便是连业也不好开口解围。
想了想,江城咬牙,下了个决定。
“姐姐──”
他朝连甄扑去,连甄一时失了重心,为张手扶住江城,因而无意间挣开了伯祖母拉着自己的手。
“诚哥儿?怎么啦?”
若是一般时候的连诚做这举动,连甄必定不会在意,因为他本就是这么个爱撒娇的性子。
可现在的这个……可不是那个哼哼唧唧总爱黏在她身边的连诚啊……
江城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调软下来:“怎么这么多人……”
幸好连诚年幼,说话声音只要稍加放慢就显得黏糊,不用江城费心去装,效果就极好。
连甄还纳闷着,却见江城面上一点害怕的模样都没,与说出来的话压根是反着的,面色平静,不由猜出了江城真正的心思。
──这是……在替她解围吗?
对于江城忽地扑过来,王氏皱了皱眉,显然是觉得这孩子有些没规矩了。
连甄忙道:“伯祖母,对不住,诚哥儿怕生呢。”
本家的人都是初次见到连诚,对他基本不怎么熟识,但这段日子同连诚相处得多的吴氏听到“怕生”二字,挑了挑眉头。
连诚会怕生?
她眨了眨眼,连诚是她见过最不怕生的人了,就算是跟初见面的镖师也能立刻撒起娇来,他怕生?这可就见鬼了!
所以吴氏立刻就想到,这怕是连甄维护连诚的说词呢。
既然知道了,她也不好默默静立一旁,轻咳一声,扬着笑应道:“是啊,我们诚哥儿最怕生了,平时都特别黏他姐姐呢!姐弟俩感情也好,上回甄姐儿发热病了,可是诚哥儿熬了一宿陪在身边的,替她换额上的巾帕,手都给泡皱了呢。”
一听有这回事,王氏立即转移了注意力,露出一张担忧的神色,急问:“怎会病了?身子可有哪里不妥?”
连甄可不容出一点闪失!
有了吴氏帮腔,王氏总算是没再计较江城那些事,连连甄的手都忘了拉,只一心问着她生病那会儿的情况。
连甄望了吴氏一眼,心下感激,牵着江城藉由行礼的动作,不动声色又往后退了些。
“让伯祖母担心了,甄儿已经好全,倒是伯祖母,听闻您前阵子也病了,如今可是大好了?”
王氏见连甄气色颇佳,确实如她所说已经好全,面上不见病色,悬起的心一下落回原处。
“甄姐儿没事就好。”
说起自己病体,王氏又将他们在宜州助了连许的事夸了她一通。
屋内其他长辈晚辈只得陪笑,只要有连甄在场,那他们其他人都成了陪衬。
五年前就是这个样子,五年后还是这样。
连绮瞧着分明五年来从未回来过琼州的连甄,自己祖母却还拉着人亲昵嘘寒问暖,不由撇了撇嘴。
真在乎老人家,怎么不见年年回来探望呢?
她一张不屑的脸被自己母亲瞧见,沈氏使了使眼色警告她,连绮这才垂下头,没让别人看去了自己的表情。
要她来说,什么连甄嘛,自家姐姐也是极为出色的,怎么祖母就瞧不上了?
她扭头偷偷看向身边站着的温柔女子,站姿优雅,面上表情更是无懈可击,见自己妹妹看来,连荷弯了眼,对她笑笑,以示安抚。
连绮缩在裙底的脚尖磨了磨地面,羞涩地收回目光。
看,还是她姐姐更好的嘛。
招呼差不多都打完的时候,一阵鸟鸣响起,还有规律的“笃笃”声,就像是拐杖敲击地面时发出的声响。
连老太爷呵呵笑着走进来,手上还拎个个鸟笼,拄着拐杖缓步入内。
“哦?都来啦?来得这么早!”
王氏见到他就来气,话音都冷了下来:“你还知道要回来?早跟你说了这几日甄儿他们就要到了,你还瞎往外跑?成天就只知道逗你那些鸟儿……你手上那是什么?又是新买的鸟?”
问到后来语调都拔高了,江城都在思考讲话还这般浑厚有力,前阵子听闻这位王氏病了的事情究竟是真是假?
连老太爷脾气好,估计也是知道自己有错在先,这前前后后都不知买了多少鸟儿回府。
他让下人将手上的鸟笼又挂到外面廊下,坐到王氏身旁:“这你就不知道了,那擅养鸟的人可是有大造化的,卖出去的鸟儿能给府上带来福气!瞧瞧我第一次买了鸟回来那日,许哥儿不就传来好消息,连带你的病也都去了大半吗?”
王氏一时语塞。
见两人又要再拌起嘴来,作为媳妇的沈氏忙打了圆场:“好了,甄姐儿他们一路跋涉也辛苦了,先领他们去歇着吧,有什么话之后再说。”
王氏想想也是,无奈地望了自己丈夫一眼,便让小辈们退下。
走到外头,连绮这才有机会对着连甄说话。
可她不论礼仪还是谈吐均不出错,突然之间想要寻麻烦,那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眼珠子一转,她定定看着连甄与连诚交握的手。
再循着牵手的方向,看着连诚的脸。
姐姐无纰漏可循,那,做弟弟的呢?
她扬了笑脸就往前走,喊了句:“甄姐姐。”
这琼州连府男孩子们的排行连诚和连诠是最小和最大的,连许夹在中间,而女孩子们,连荷最大,再来是连甄,连绮就成最年幼的。
连甄一家离了琼州去京城后,府里的下人该怎么唤连许?
二少爷?大少爷?
那连绮呢?
是三小姐?还是二小姐?
到最后也不知是谁大手一挥,直接用名儿来唤,所以她是被喊作绮小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