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重睦这副模样,顾衍仿佛被人闷声给了一拳,立即放手,未料将发带递回时又被攥住咬下一口。
这次她毫不犹豫使出全身气力,腕间登时渗出血印。
顾衍非但不躲,反而失笑。
重睦莫名其妙看向他,心道此人醉一次酒莫不是将脑袋也醉坏了。
“公主从未称呼下官名姓,”顾衍收起笑意,也不顾腕间血印又道:“今日,甚感荣幸。”
自顾自将发带重新系好,重睦索性在发间系了一个蝴蝶结,这是她之前在平城时跟拂菻商人所学西洋新发式,尽显娇俏。
闻言不情不愿地避开双目:“顾卿说笑。”
“至于龙岩侯夫人与十二公主,”掰过她的下巴面对自己,垂首与她相视:“下官以为,友人之间君子相交,与夫妻情分定然不同。”
因着自小习武策马,重睦生得高挑,尤其一双腿修长笔直,连抚北营许多男子将士都不及她十一。
但顾衍却比她整整高出一尺,现下将她整个人笼罩在阴影之下,挡住屋外光亮。
重睦没由来得有些底气不足:“但,但顾卿与本宫,并非真夫妻。”
顾衍逼近她,神色比起方才更为认真:“公主与下官由圣上指婚,正门入府,拜过天地,为何不是。”
两人距离现下相隔不足半寸,重睦根本不敢乱动,耳根亦早已红透:“本宫知道了。”
话音未落,屋外仿佛救命般响起敲门声:“公主,纪将军到府,请求面见。”
重睦闻言立刻推开顾衍,回应慈衿:“请他在客房相候,本宫半刻后到。”她端坐于铜镜前扎紧马尾,又扯正衣襟,抬手取佩剑时还不忘叮嘱顾衍:“顾卿今日便好生休憩,本宫不再打扰。”
话毕又觉他先前力道全然不似需要休整之人,遂改口道:“还是一起去。纪棣所查之事,本宫本也会再告诉顾卿。”
两人并肩行至客房时,纪棣一身黑衣盘腿坐于屋顶之上,饶有兴致地盯着那机甲犀牛喷出水雾,哪怕看见重睦进入院中亦不为所动,非要等到他看腻了犀牛方才飞身而下:“见过大将军,见过驸马。”
他便是除封知桓与程况之外的第三位副将,与另外两人不同,纪棣并不擅长骑射与兵器作战,唯暗器轻功一绝,来无影去无踪。
抚北营中月月考勤,他大约有二十多天不在营内,均被重睦派出暗中探访敌营境况。
上一世他险些死在渊梯人大帐之内,却还是拼出血路将渊梯大军即将改从云邕关西路进攻之密报送出,挽回近十万大军折损,这笔恩情,抚北营上下始终铭记于心。
而此次重睦派他去查探之人,则是乐繁太主。
直到燕都城破,重睦才知朝中许多官员都与渊梯人暗中勾结,克扣平城军饷中饱私囊事小,开发浮禺山矿产贩卖与刺探军情通敌叛国者亦 不在少数。
所以这一次,任何值得怀疑者她都要先发制人,赢得先机。
但纪棣密报中所述乐繁太主所求,却并非与渊梯战事相关。
太主与安国公如今膝下共有两子,但在大约三十年前,曾有一子与二皇子同时出生后不幸早夭。
但其实那个孩子是被换进宫内,与安国公之妹江昭容所生死婴调包,成为“二皇子”。
后来之事再简单不过,“二皇子”参与了徽定之乱,由那时的抚北大将军率军镇压,身首异处。
乐繁太主由此恨透封家与抚北营,自重睦代舅从军后,处处针对,皆由丧子剧痛所致。
重睦合上密报递给顾衍,沉默许久才又看向纪棣道:“确信姑祖母与渊梯并无瓜葛是好事,以免将来误伤无辜。”
既然任务已经完成,纪棣自行礼告退,独留抚北营密钥鹰爪,等待重睦下一次飞鸽传钥。
将密报收进袖中,顾衍看出重睦情绪不振,安慰道:“徽定之乱涉及皇权,大将军是为守护帝位所迫。”
“顾卿,”脑中忽地掠过一幕血色交加,重睦不免胆寒:“舅舅于宫内斩杀三位皇兄,而后才由父皇下令处置另外两位涉事皇兄。”
她甚至不敢继续深想,若舅舅有意为之,就等母妃诞下皇子。
前面所有阻碍都已铲除,母妃之子便可顺理成章入主东宫。
不过因着舅舅不幸命丧关外,一连串计划才被迫中断。
“大将军为九皇子前程铺路,”牵起她泛起寒意的双手捂在手心,顾衍正色道:“为封家未来加注,并无错处。”
但他不解:“公主手握兵权多年,为何从未想过扶持九皇子。”
“皇位浴血,本宫不愿他险境求存。”重睦垂眸,也不瞒顾衍:“父皇允他和十皇弟跟随左右丞相与太傅共同监国也仅两年,立储之事尚无定论,怎敢妄度圣意。”
但她也知道比起十皇弟那小草包,自家弟弟智勇双全,是更适合的王储人选。
“公主可曾想过平定外患之后,”即使院中现下仅剩他们两人相对而立,如此大逆不道之语,仍旧不得不压低声音:“若下任君主无能无德,如何守成。”
正如永康帝当年一己之力坐镇江山,始终难料后人不知珍重,迫使大周再次为渊梯所难。
满腔心血,于燕都城破时付诸东流。
“又或十皇子亦明君治世,但他并非公主同母所生亲弟。”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若十皇子登临帝位,必不会再允重睦掌此大权。
“九皇子身后最大筹码便是抚北营,一旦夺位落败,抚北营随之大权旁落时,才是他真正险境。”
那个位置如今对他们母子三人而言,唯有去争才有活路。
重睦倏地将手抽出,显然从不曾想过如此深远将来。
上辈子她一门心思为着穆朽与舅舅报仇,只顾蛮力与渊梯人相搏,加之也算死得早,根本无暇顾及阿旸将来如何。
但据她所知, 至少在今后十年间,镇元帝都未松口提及立储事宜。
阿旸更是成日斗鸡走马无所不为,娶妻自立王府后乐得做个闲散王爷自在逍遥,彻底将监国这摊子麻烦事扔给了十皇弟。
直到渊梯大军兵临城下,镇元帝携一众宫眷百官南下避难,阿旸却在启程前日从宫中溜出来寻她,言之凿凿:“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本王不做那只知逃难苟命之人。”
第15章 她一个不稳抵着车窗翻身跃起……
燕都一连下了数日雪,待到天气终于转晴时,重睦与顾衍已然准备出发前往平城。
抚北营其余诸将士比她早两日启程,唯封知桓被封老将军安排随行陪护。
临走前重睦再次进宫向封贵妃与重旸告别,第一次留下箱兵书给他。
“说了等你长大些便带你上战场,不会食言。”
重旸受宠若惊,难掩欣喜之色,只在面对封贵妃时有些歉疚。
纵然出身将门,也无人会期待家中数人俱行伍从军,活生生将血脉断送干净才好。
不过封贵妃深受封老将军多年教诲,燕都城破时重旸之妻哭着闹着不愿他留在城内,却被厉声训斥:“哭什么哭,人还没死呢。本宫父亲耄耋高龄尚且出战,他有何可俱。”
从来都被婆母温和以待的东莱王妃顿时噤声:“儿媳是怕,怕王爷受困——”
“受困也是他命中所致,为国而亡,还丢人不成!”
话毕,冷眼横向被吓得呆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王妃道:“去收拾行李,别再哭丧。”
最后还不忘补上一句:“要哭等死了再哭也不晚。”
眼下瞧见重旸窃喜模样亦毫不客气:“三脚猫的功夫看兵法又有何用,你外祖将才,饶是全叫阿睦一人学了去。”
听得出封贵妃并未反对,重旸笑意更深:“儿臣自会认真琢磨,多向姐姐请教。”
甚至连将重睦送到宫门处时还依旧哼着小曲儿。
姐弟两又依依话别许久,却见顾府马车始终别在巷间拐角半晌无法移动,派了随侍才知竟被郑淑妃之妹芙河夫人的马车挡得严严实实。
身为十皇子重晖与十一公主重映的姨母,郑妙儿向来是宫中常客。
虽说郑淑妃无宠多年,但这宫中又有哪位妃嫔有宠。既都平平无奇,宫人们便另辟蹊径,上赶着巴结那些曾为镇元帝生养之人。如郑淑妃这般肚子争气,儿女双全者,更是他们趋炎附势之首选。
重旸看在眼底不由嫌恶:“淑妃娘娘倒还算随和,只是她家这几位亲眷,着实粗野。”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重睦思及顾衍还在家中等她用晚膳,难免有些心急,只抬步向巷内行去:“淑妃娘娘出自乡野,原不过莫婕妤宫中洒扫侍女,因着与贾昭仪几分相似方才趁势获宠,时也命也。”
接连诞下重晖与重映两个孩子,品级越过昔日主子莫婕妤不说,连带着家中幼弟姊妹各个离乡入京。
小郑 大人如今是兵部尚书,乃重睦直属上司,两位郑家妹妹一位在家中已然成亲,夫婿自也随之入朝为官,至户部主事。
另一位便是郑妙儿,那时年岁还轻,走了运嫁入禹海伯爵府,早早荫封芙河夫人,吃穿用度无一不比照京中贵妇最高制式,有时甚至连她宫内做贵人的姐姐都不及她那般奢华。
重睦与小郑大人来往甚多,知他不曾读过什么书,贵在知礼懂礼,从未以郑淑妃之名猖狂自大。因此这兵部尚书的位置哪怕人人腹诽他坐得名不副实,因着时刻笑脸会做人,倒也平安稳定,没被诸多谏官参奏弹劾。
但对于郑妙儿,重睦多数时候能避则避——
“哟,这不是八公主吗?说来惭愧,晖儿与映儿自幼与妾身这做姨母的亲厚,”郑妙儿的马车堵在顾府马车之前,重晖与重映则立于她身侧面面相觑:“每每妾身离宫时总有说不完的体己话,一时忘记时间挡了公主马车,当真疏忽。”
未等重睦开口,重旸毫不客气开口,双手抱臂居高临下道:“拦住旁人马车说自家体己话,倒是没听过这般疏忽。”
他自幼心直口快,不藏好恶,哪怕封贵妃多次告诫,依旧不改。
久而久之,刀子嘴的名号传遍宫内外,但凡与他有些过节的皇亲贵胄们,多数远远见了他便绕道避开。
不过郑妙儿脸皮够厚,闻言只咯咯发笑,全然不为所动,亦针锋相对道:“九皇子家中没有姨母,舅舅又早逝,哪能明白母家情谊珍贵,您说是不是呐。”
眼见重旸不知又要蹦出些什么极端之语,重睦忙急忙扬声阻了他:“夫人说笑,阿旸年少,本宫却有幸享过数年舅甥之情。”
她微敛神色,虽弯起眉眼,眼底再冷不过:“诸人皆知,本宫母家将门出身,从来不拘小节。”
因着是素衣进宫,重睦看上去并不似浓妆出席宫宴时凛冽冷傲,好在她气势端得十足,压迫感直逼郑妙儿面门:“既便如此,舅舅也记得自小教导本宫,宫中自有宫规。遇见高品阶贵客理当避让左右,哪怕他与母妃兄妹情深,也该遵守。”
她微微扯起唇角复又恢复如常,轻蔑之意不假辞色:“是以本宫所理解之母家情谊,确实与那等自不量力,狐假虎威的做派不甚相同。”
自郑妙儿入京城始,便无人敢这般不给她情面,一时愤懑攻心,口不择言:“八公主,你莫要忘了,论起品级,你隶属兵部我家哥哥之下——”
重睦轻笑一声,好似见着天大荒唐般打断她道:“夫人也知,本宫先是八公主,而后才是抚北大将军。”
早前常听抚北营中将士提起重睦在军中如何叱咤风云,可重旸每每瞧着她对封知榆那忍气吞声的模样都不太相信,直到今日才算真正长了见识。
不过她砍人一绝,嘴上竟也刻薄得很,着实出乎他所料。
“哪怕论起 本宫母妃,亦在淑妃娘娘之上。”
重睦裹紧身上斗篷,暗叹说好的晚膳不知这会儿是不是已经转凉,只希望顾卿机灵点,自己先吃:“夫人挡住本宫马车,于规于礼于情俱是不合,若无异议,还请相让。”
“呵,今日贵妃娘娘在我家姐姐之上,往后可不一定。”
郑妙儿扬起下颌,洋洋得意瞧着重晖笑道:“有些人虽也在监国位上,却只知插科打诨,不务正业。圣上眼睛又不瞎,该如何选择,早有圣断。”
一直沉默不语的十皇子重晖这会儿总算看向自家姨母,低声驳道:“姨母,此等大逆不道之语,休要再言。”
“为何不言,”郑妙儿非但不听,甚至有意高声叫嚣:“这些日子你父皇虽未留宿云霭宫,但只要去往后宫,便到你母妃处,还不是因为喜欢你这孩子,惜你之才。”
重晖欲言又止,唯见重旸懒洋洋地抬手捶捶肩,露出恶劣笑意:“分明因为贾昭仪忌日快到,睹人思人罢。”
此言究竟过分,重睦神色骤变,郑妙儿姨甥三人亦霎时黑脸:“阿旸,不得胡言。”
重旸哼了一声不愿回应,自顾自看向那车夫道:“本王懒得同你们啰嗦,赶紧让位。”
他去年底封了王,不过一直不曾娶妻自立王府,但重晖仅仅比他年幼两月,至今连个封王音信也无,不免刺耳。
重睦只得看向重晖与重映赔罪道:“阿旸骄纵,还请十皇弟与十一皇妹勿怪。”
两人到底是晚辈,听闻重睦道歉神色原本稍有缓和,偏郑妙儿不肯罢休:“什么骄纵,没教养的东西,自以为是。”
收回覆在车沿处的双手,重睦回首与她对视,忽地听见阵阵嘶鸣,原是马匹不知为何受惊,骤然加速飞驰而出。
她一个不稳抵着车窗翻身跃起,腾空降落,只觉腰上一紧,耳边响起熟悉的一声“公主”。
重睦眼底顿时不复方才憎恶,缓缓浮现灿然笑意:“驸马怎么来了。”
“久等不至,担心公主遇阻。”
他总是这样,哪怕迎着风雪夜霜而至,依旧沉稳不动,叫人莫名心安。
抬手拍下顾衍肩头雪粒,重睦并未多言,只冷眼扫至郑妙儿,低笑出声:“夫人大抵是在内宅待得久了,以为算计自家娇弱妾室的腌攒把戏能伤到本宫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