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
重睦险些将茶水溅出,当即放下茶盏不解道:“十二皇妹过了正月方才及笄,你二人年岁未免相差太多。”
“如大将军这般,”长孙义毫不客气从头到脚打量了她许久,面上缓缓浮现礼貌微笑:“与在下年岁相近者,无甚趣味。”
重睦同样报以温和笑意:“本将已然成亲,即使世子有所图,亦需收敛些。”
长孙义颔首,失笑间又点了点重昭之名,总算认真道:“性情开朗,从燕都到图鹿城山高路远,不至相对无言。”
顺势下移至品格一行,背过手指轻敲两下:“出自贵贤淑德四妃之一方德妃膝下,必定自小博览群书,见识高远。他日若为库孙王后,可做国中女子之表率。”
唯一美中不足,长孙义对姿色中上表达了不解:“大将军沉鱼落雁,十二公主为何只是中上。”
暗自抑制许久,重睦总算未在面对他乡来客上宾时显露一丝不耐神色,温和缓声道:“自夸家 中姐妹各个容貌出众,举国称赞,不是本将行事作风。”
长孙义觉着那蜜瓜甚是美味,没忍住又食用两块:“有何不可。”
“谦逊乃我朝传统。”
重睦倏地抽回他手中那卷牛皮纸:“世子既来之则安之,总要入乡随俗。”
因着库孙使者到来的缘故,宫内于今夜设置正式接风宴席,无论王公贵族或是文武百官皆入宫同庆。
每逢如此场面,重睦永远居于镇元帝次座之下,与库孙来宾相伴。
从前须卜哲常常携带礼品拜访,但长孙义却是头一遭。
眼见此人身着象征库孙王室的天青色玄丝长袍阔步踏入永承殿,直往重睦对面主位而去,原本各自谈笑的王公百官们登时噤了声,待回过神后,方才开始议论纷纷。
长孙义推了推耳边镜片,冲重睦扬起下巴,做出口型道:“十二公主何在。”
重睦扫视殿内一圈,锁定西南角,眼神示意。
顺着她的目光向那处角落望去,原本还不知其间三位女子究竟哪位才是重昭,正待再次询问,却见重睦微微眯起双眼,唇角弯起一抹看不出含义的笑。
她今日这身檀色榴花宫装纷繁复杂,端着满头朱钗的双刀髻更是行走不便,即便如此,她还是从座中离开,向殿中西南而去。
还未走近已听到重昭笑言传入耳中:“老师那副藏了多年的字帖,总算被我骗出来。改日若八姐姐进宫面见贵妃,我便请她帮忙交给你。”
顾衍背对重睦而立,开口所言亦略带笑意:“无需劳烦阿睦,下官离开燕都前会去拜别老师,公主交予老师即可。”
“也好,依广益与八姐姐方便。”
重昭抬眸,只见重睦正缓步走近,不由调侃道:“广益方还说姐姐忙于应酬无法脱身,这不就来了吗。”
顾衍顺势侧身,目光所致处破天荒怔忪半秒,脑中空白。
因心知重睦要在府中接待长孙义,未免有他在场致使两人故友相见感到不便,顾衍今日入朝后索性一直未归。
与同僚到殿后各自分散,偶遇重昭攀谈数句,亦还不曾与她见礼。
重睦习惯黑甲素衣,不过因着这几日新嫁,方才换些色彩浓烈之宫装示人。
不止顾衍,包括她自己亦并未意识到:“见过八姐姐,姐姐如此打扮甚是明媚动人,广益好福气。”
从重昭初初褪去婴儿稚嫩始,宫中老人便能看出她生得跟六公主很像,扇形双眸舒展,眼底弯起好似新月,不似她母妃那般沉静,反而是个闹腾性子。
那时后宫中人常说,或许十二公主能叫圣上从悲伤中渐渐抽身,略感慰藉。
可惜事与愿违,重昭甚至直到出生五年后才有了名字,与她前面十数位兄长姐姐们一般,同样不受宠。
当然,方德妃出身清贵官宦之家,也从来不屑争宠一事。她独自抚养重昭长大,教她自幼熟读典籍,出口成章,入太学院当日便惊得欧阳院正连 连夸赞。
会与院正之得意门生相熟自然也并非异事。
“皇妹似乎又长高不少。”
重睦收回思绪,点头笑道:“近来可有再继续练习骑射。”
“一日不敢懈怠,”重昭不似重盼,从来与重睦不对付,亦不像重映毫无主见,唯重盼马首是瞻。她与重睦虽不算亲厚,但也不失姐妹情谊:“定要到与姐姐到一般高度才罢休。”
说着还不忘在自己额前比划两下,才又看向顾衍道:“字帖一事,我到时放在老师处,广益自己去取即可。”
话毕极为知趣地先行告退,无意打扰夫妻二人。
“骑射,何意。”
“字帖?”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重睦不语,顾衍只能率先解释道:“前朝闻太师手迹,独老师珍藏一份,十二公主与下官借了许久,都未能得逞。”
而重昭不知近日与欧阳院正打了什么赌,竟能让老狐狸输了赌注,将闻太师手迹借予她临摹半月。
她前些天已谴了人去顾府相告,不过那时顾衍忙于成婚便将此抛之脑后,今日见着才又想起。
担心重睦不悦,只又道:“若公主不喜下官与十二公主来往,下官自会保持距离。”
“怎么会,”重睦面上转瞬间溢出笑意:“本宫瞧着十二妹妹与顾卿分明是高山流水遇知音,很是般配。”
“咳。”
也不知长孙义究竟听了多久墙角,现下终于迈开脚步从殿后廊柱踱至两人面前,抱臂俯视重睦提醒道:“你家驸马既已成婚,即使有所图,也该收敛些。”
第12章 人活一世,不该总盯着自己不……
顾衍依制行礼:“见过世子殿下。”
昨夜须卜哲回到驿站后,恨不能将此人夸赞得天上有地下无,一副“大将军寻到好归宿”的欣慰模样,过分刺眼。
原本认定必是须卜哲见识浅陋,长孙义今日在顾府做客时便总想着等到顾衍下朝后亲自相看。
不料顾衍根本不曾归府,倒叫他白等一场。
眼下终于得见其人,纵然再不情愿,也得承认须卜哲确实并未妄语。
但长孙义还是微笑拒绝道:“大将军与在下相熟多年,驸马大人不必多礼。”
他有意加重“相熟多年”四字,微扬眼角。
顾衍眉间微动,虽不甚明显,亦被视作破绽。
感受到对方落在身前,挑衅意味十足的目光,顾衍终是不急不缓,收袖立定身形:“若非与世子情谊深厚,阿睦不会为世子娶妻之事深夜不寐。下官身为阿睦夫君,也当郑重以待。”
虽说成婚仅仅数日,但重睦已然发现,每每自己担心顾衍会被她身边粗野人士们误伤时,他总能先令对方倍感不适。
比起她走到哪儿都带着柄斧头,重睦不免失笑,对上顾衍略带疑惑之色,只踮脚凑近他耳边低声道:“本宫看见顾卿方才觉得,多读书果然要比舞刀弄枪来得畅快。”
她今日发间簪了几朵红梅点缀,两人靠近时清香扑面 而来,顾衍几乎是当下顿住脚步。
脑中再次空白,一时竟想不起要与她言说何物。
好在重睦并未察觉,已然收回目光看向长孙义:“人已见到,世子自可向父皇请命。”话毕停顿半秒,复而又道:“但若十二皇妹不应,还请世子勿要强迫。”
上一世顾衍关于联合边陲部落,趁渊梯势弱一劳永逸之奏章并未得到诸臣附议,所以库孙与周朝间交往也不似眼下这般亲厚。
大约寿峥八年,库孙便被渊梯所吞并。而长孙义直至自杀殉国,都不曾再次娶妻。
说来长孙义其实从未将求娶周朝皇室女当做外交手段,金堆玉砌出来的姑娘家,离家千里嫁到库孙,不习惯当地风土人情,亦难掩思乡苦闷,何必相互折磨。
此次亲自前来燕都,旁人都以为他是为两国邦交专程前来联姻。
实则他不过是想亲自看看,威名震慑渊梯草原的抚北大将军,所选男子究竟有何出众之处,竟能叫她抛却征伐渊梯大业,于年关云邕关逢乱频繁时回京成婚。
然而还未等库孙车马入住列国驿站,他便收到一封密信传书。
送信人是位年轻尚宫,有意打扮得低调朴素,依旧不难看出并非普通宫人身份。
堂堂大周公主私下约见异族男子,他本以为这世上除了某位大将军外再没有旁人做得出如此出格之举,不免好奇,前去相会。
虽戴着兜帽不曾露出面目,但重昭在两人坐定后便主动报上名姓,提出联姻之事:“世子既是来求亲,与其被郡主县主们敷衍搪塞,不如迎娶圣上亲女。身份之重,足以彰显我朝诚意。”
少女掷地有声,言辞恳切不失坚毅,所思所虑皆有理有据,根本不给对方任何回拒之机。
但长孙义还是笑道:“库孙山高路远,或许十年方能归家一次。公主所求,在下不解。”
唯见重昭覆在桌面上的双手忽地握紧,后又缓缓松开:“燕都并非本宫之家。”
“公主年岁还轻,难免冲动。”长孙义闻言,只当她是习惯了舒坦日子偏生得闹腾些幺蛾子,不甘寂寞的性子:“嫁娶向来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公主没有家人相送,又如何成婚。”
在他看来,眼下不过小姑娘胡闹之举,被好生劝慰后自会知难而退。
谁知重昭沉默半晌,仍然倔强道:“母妃与八姐姐是本宫家人,足矣。”
她并不喜欢自己出生成长的这处四方宫城。
方德妃房中至今依旧放置着许多游记绘本,听锁辰宫里老嬷嬷所言,那是母妃少时钦慕之人所赠。
老嬷嬷并未明说那人是谁,可重昭曾在市井间见过有人贩卖望博居士所绘西疆与海外风貌,其间画风勾勒,笔力渲染,绝无可能认错。
她不愿重复母妃的一生,与所爱之人宫墙相隔,囿于内外朝利益连接,再无期待可言。
更不齿镇元帝为了贾昭仪将庞大帝国弃之不顾,自 暴自弃。
所以小时候总是很羡慕八姐姐,能够逃离此地去往云邕关外。
后来再长大些,除太学院课程外,她也到了可以练习骑射的年纪。可惜这许多年过去,虽说冬日少病,体魄强健,甚至长得比其余姐妹都要高挑许多,但所谓“武学造诣”却根本无有半分突破。
也是直到那时重昭方才明白,她所羡慕的自由,亦是八姐姐用数年艰辛与无数伤痕所换。
世间众生百态,各有各的缘法去处,不是谁都可以得偿所愿。
人活一世,不该总盯着自己不曾得到什么,进而固步自封,作茧自缚。
她想要去更远更广阔的地方看看,代替母妃完成未尽之心愿,亦如欧阳院正多年所授:“满目河山,家国故土,是大周子民共负之责。”
既无法成为如八姐姐般巾帼英豪,那么嫁往他乡,维护两国邦交,共同抵抗渊梯,也未尝不可。
所以当宴上长孙义提出求娶议亲,众人皆默时,独重昭自请而出,生生惊住半数席间之人。
重睦看得出镇元帝有些迟疑兼犹豫,但他显然并非在意重昭远嫁之苦,而是一时想不太清楚重昭身后外戚势力如何,会否影响朝堂稳固,逼得他不得不上朝处理。
窃窃私语间,封贵妃越过贤妃与淑妃身形看向处在四妃末位坐席的方德妃,见她面色如常似乎早已料到重昭此举,终是捺住开口之心,未免多管闲事。
“赐周,”镇元帝倏地出声,眼神缓缓移至重睦身前,示意内侍为她斟酒:“此事由你全权负责,依照礼制,备全嫁妆与交予库孙之赠礼即可。”
不等重睦应答,殿内某处忽地传来几声咳嗽,重睦顺势向座下看去,没由来打了个冷颤。
欧阳院正的年岁与封老将军相近,须发尽白之间仅余几丝黑色,鹰眼如炬,立于殿中时虽悄然无声,周身已自然生出压迫之势。
“陛下,老臣以为,此举不妥。”
他抬袖行礼的动作仿佛尺量般规整标准,重睦瞧在眼底,总算明白顾衍之仪从何处而来。
“库孙虽与我朝建交许久,始终地处关外极寒处。”
欧阳院正面无表情时还勉强称得上和蔼,一旦开口牵动面上沟壑移动,顿时显得凶神恶煞,令人胆寒:“前任世子妃嫁去图鹿城不过两年便香消玉殒,老臣不敢否认世子殿下之诚心,但如此恶劣环境,又该如何请我朝放心将公主下嫁。”
昨夜与重昭分别返回驿站后,长孙义其实已有计较,否则也不会趁镇元帝邀他入宫时请须卜哲去往重睦处打探消息。
重昭究竟心性如何,他还是得从相熟信任之人处了解才好。
性情开朗,博学多才都不难大致想象,唯独“从不偏信尊长”一条,引起长孙义注意。
他仅从两人短暂会面倒也可瞧出些端倪,只是她竟能在一向看重礼法制度的大周皇宫内表现得人尽皆知,着实出乎意料。
果不其然,重昭提起冗长裙摆三步并作两步跑向欧阳院正,扇形双眼瞬间绽开:“老师言重了。库孙地处渊梯草原边陲,靠近平城,气候干燥却不算极寒。”
她的语气平静,并非刻意与尊师相左,而是认真解释:“况且您也知道我自小锻炼骑射技艺,体魄甚好,没有那般娇惯。”
长孙义推推镜片,自觉不该让小姑娘独自挡在前方,好整以暇起身行礼道:“公主对我国颇为了解,是库孙荣幸。”
他犹豫半刻,还是迈开脚步向重昭而去,站定在她身侧面对欧阳院正:“在下亦斗胆解释数句,库孙王都图鹿城位于山崖之上,天然石壁遮挡疾风冷气,亦有绿洲伴河流而生,并不似诸位大人所想那般条件恶劣。”
听见重昭唤眼前老者为师,面对他甚至比对镇元帝情绪更加丰富时,长孙义便知此人不可怠慢,难得收敛肆意神色道:“在下既诚心求娶,自也会倾尽全力相护贵朝之女。”
重昭闻言,心底微动,略一侧首看向长孙义,忽然想起先前得知他比之广益还要年长两岁时,她本还担心会是位虬髯丛生,饱经风霜的中年人。但眼下仔细观察,他分明比昨夜隔着兜帽看上去更年轻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