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她确实有些心疼顾衍府上本就不怎么力壮健康的老马们:“本宫是粗人,但凡营中莽撞者伤及战马,通常鞭打百下示众。”她说着缓步走近郑妙儿:“夫人先是辱骂本宫母妃,之后刺伤本宫家中马匹,总不至希望本宫装作无事,坦然离开罢。”
“八公主怕是见着驸马爷高兴糊涂了。”
郑妙儿满面微笑,看上去再和善不过:“你家马匹失控,与妾身何干。”
从发簪中拔下的那根银针早已嵌入马腿内部再寻不到,重睦也不可能当场砍了马腿剥皮削肉,这个哑巴亏,她 不吃也得吃。
“至于辱骂贵妃娘娘,更是再没有的事儿,”挽起鬓边碎发,郑妙儿显然非常满意现下状况:“八公主过于敏感了,可不该血口喷人。”
话音未落,方才走开几步行至受伤马匹身前的顾衍只拔剑削断那支腿,将并不明显的红肿之处翻开,接过慈衿递来手帕,放入银针。
他的动作利落迅速,就连重睦也惊了半晌。
“证据俱在,并非妄断。”
顾衍收剑返回,与重睦并肩而立:“夫人若不介意,可前去圣上面前裁断。”
分明听说这位新任驸马是文状元出身,怎地干起卸肉削骨的事儿全然不输重睦这么个大老粗,如此反差反而更令人心底没底,郑妙儿一时有些慌怯,下意识往后躲了几步。
重晖见状,只得率先服软道:“姨母出言不逊又恶意伤害皇姐有错,皇弟在此替她向皇姐请罪,还请各退一步。”
他毕恭毕敬向重睦行了大礼,重睦自也不会与个孩子十分计较,颔首应道:“看在十皇弟与十一皇妹面上,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折腾这许久,早已有些乏味。
等到车夫更换马匹归来时,重睦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上了车,总算得以摆脱外间众人。
可惜好耳力还是叫她听见郑妙儿又不饶人道:“呸,什么东西,他日晖儿你入主东宫,必先削了她兵权!”
“胡说什么!”
虽厉声呵斥,但重晖还是不自觉看向送别自家姐姐后,双臂抱着后脑阔步离开他们大约半里之远的重旸,目光略沉。
车中人亦阴鸷缠身,五指渐渐攥紧又松开,最终只下定决心般抿住双唇,绷紧脊背。
直到快到顾府时方才恢复平素态度,抬首看向顾衍露出笑颜:“似乎从未见过顾卿佩剑,可否借本宫一观。”
第16章 自父亲离世,母亲改嫁后,除……
顾衍将手中佩剑递出,只听得重睦笑道:“如今顾卿动手,本宫负责动口,若母妃知道,必会夸赞本宫贤淑。”
玩笑之语说得轻巧,但她双手接过那剑时明显双眼放光,压根不在意是否贤淑。
剑在手中,终于得以看清其上花纹,重睦却忽地愣住,揉揉眼睛靠近,仔细端详许久,方才试探般询问道:“此剑可是‘灭寂’?”
灭寂乃世间少有之利刃,曾为武学大师归不却佩剑。剑柄状似虎状,脊背处附有五颗金玉,剑身修长,背面刻下“天地浮生”四字,挥而风起,削铁如泥。
无有半分惊讶被她认出,顾衍只颔首默认:“下官习武之处,正是临安县定剑山庄。”
周朝并不尚武,多年来江湖凋敝,每隔两年的武举更是不及文状元般荣耀加身。
但抚北营从来广纳贤才,重睦亦时常留意江湖之中奇人异士,纪棣便是她亲自寻访方得入朝拜将,对归不却这等大人物自也有所耳闻。
民间传闻归不却与定剑山庄庄主乃少时挚友,因 此时常留居,虽是其中挂名长老,但多数时候只为落脚休憩,从未真正收过徒。
顾衍于是再次应声,为她解惑:“师父弟子,确实仅下官一人。”
重睦不免愕然,这分明是话本故事中才会有的大侠奇遇:“归大师莫不是瞧见顾卿骨骼清奇,乃不世出之奇才,方破例收徒罢。”
她眼底几欲泛起星光,看得出闲书读了不少。终是失笑:“当时恰逢师父隐退,闲来无事间决意择徒,与下官同时入学者百余人竞争,只取头名。”
半晌无言间,马车停稳顾府门前。
重睦长叹一声,面露钦羡又有些不服。
顾衍文武皆是上乘,而她文质不提,便连一向自诩高强的武学与之相比也逊色许多。
着实令人懊恼。
两人并肩行至后院,顾衍侧首,见她垂着脑袋嘟嘟囔囔,下意识抬手——
从她发间掠过,转而轻拍肩膀正色道:“公主巾帼不让须眉,可马上□□,又岂是下官可比。”
重睦还未来得及回应,便被后院房中众侍婢来来往往吸引了注意,原是灿戎正叫她们将早已备好之晚膳端上桌:“大人,依照吩咐,全部重新做过。”
“这味道一闻便知是‘烟久斋’烤鸭,”美食当前,重睦瞬间将小小失落抛之脑后:“他家唯每日晨间准备百只售卖,怎地竟瞧着如此新鲜。”
“公主有所不知,”灿戎惯是嘴快,当即笑道:“我家大人专程叮嘱小的,说公主离京前必然想食,但明日忙于整顿行装应无有空余,这才专程请了‘烟久斋’大厨亲自过府。”
重睦闻言怔忪半秒,难以置信:“顾卿本就无有多少俸禄,这般一掷千金,你们也该拦着他些。”
此刻倒轮到灿戎目瞪口呆,他竟是不知,这世上女子,还有遇着夫君讨她欢心时斤斤计较的。
虽说他家大人比起公主来自后宫与抚北营两份俸禄的确寒酸些,但:“公主放心,裘大厨与下官是旧识,请他过府,并未肆意挥霍。”
顾衍示意她先行入座,重睦这才洗过手看向满目珍馐:“顾卿来燕都不过两年,倒极熟悉市井民情,本宫看你不该入御史台,而是都察院。”
“为官为君者,俱知‘庶人者,水也’之理。”率先替她卷了份烤鸭递到手边,后又禀退左右:“水则载舟,水则覆舟。”
正如为将者守护一方山河,也是为身后百姓能够安居乐业而战。
若至民生凋敝,庞大帝国便成空壳,再无意义。
“顾卿所言甚是,”重睦放下手中面卷,复又舀碗莲藕排骨汤端至身前点了点头:“江山千里,须得君臣同心,方可昌盛。”
如此原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可惜村野之家无人能知。
握着汤匙柄的手指略一用力,与碗间“叮当”相撞。
“前些日子顾卿所荐,”重睦垂眸,复又食尽烤鸭,难掩满意神色:“本宫已有计较。”
顾衍筷著略滞,侧 首与她相视:“是因芙河夫人今日逾越。”
“也因阿旸心之所系,远比旁人更值得。”
她不可能将前世乱中所见说与顾衍,索性转移话题笑对桌上诸多佳肴:“顾卿辛苦,为表谢意,待到达平城,本宫也请你吃顿全羊宴。”
听得她意已决,心底原本略显不定之情倏地落稳,亦颔首答道:“公主所求,下官会竭力相助。”
重睦闻言,身形微顿,转瞬而逝恢复平静,话到唇边转了弯:“顾卿之恩,本宫时刻铭记。”
其实她原想询问,先前分明谈好共伐渊梯,为何他要趟进夺储这滩浑水。
可转念一想,知榆也是家人。
封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顾衍这般明智之人,如何看不透。
她倒不必自讨没趣,左右封知榆救命恩情,他当涌泉相报。
但也不知为何,喉间没由来升起闷气,挑了块鱼肉折腾半晌也没入口,重睦眼底浮现不耐,正待囫囵吞下随便它去,却见顾衍不动声色将整盘推至她眼前:“鱼刺已除,公主慢用。”
自父亲离世,母亲改嫁后,除偶逢应酬外,顾衍已有数年不曾与人同桌用膳。
有时从山庄结束一日习武后返家,恰逢夕阳西下,冠嘴村中家家户户炊烟尽起,独他一屋冷灶,随意裹腹后便又开始读书,倒也并无多余时间伤怀。
直至重睦入府,新婚那夜见她食之有味,欢欣雀跃,他才知那些年村中人家,原是过着这般惬意温馨日子。
重新抬著将鱼肉递入口中,重睦暗自闷气登时消散无影,还不忘相邀身边人:“顾卿辛苦,一道用罢。”
见她开怀,顾衍亦缓缓展开笑意,于灯影摇曳间,平白增添不少烟火气。
重睦鬼使神差般放下筷著,两指分别擒住顾衍双侧唇角,眉眼弯弯:“顾卿合该多笑笑,看上去就不似从前那般拒人千里了。”
指尖触及皮肤,甚是冰冷。
顾衍剑眉微蹙,覆上她的手重新执住汤碗:“交情甚浅者,无需靠近。”
话音未落,重睦已然摇头否认道:“顾卿与本宫从前亦交情甚浅,如今不也可称同袍战友。”
未待一丝犹豫,顾衍只道:“公主与旁人,自是不同。”
暖意仿佛火燎般从相携处直达心底,重睦试探般抽出手,压住恍惚,端起汤碗一饮而尽,不再多言。
热汤已空,自也无法暖手。
顾衍正欲再盛,重睦连忙摇首拒绝:“顾卿不必,本宫今日已在母妃处饮过三盏豆羹薏米甜汤。”
二者皆是寒凉之物,他不由放下汤碗,无奈侧首:“公主体内虚寒,断不可多食豆羹薏米。”
重睦对膳食寒温从不在意,捏捏手心发现比起平日极寒还要严重些,方才恍然大悟:“本宫原是为着取暖,谁知越饮越冷。”
自觉好笑,移步炭火旁伸出双手:“以后记住便是,顾卿无需太过在意。”见他不语,遂而又道:“顾卿放心,之后去到平 城,成日牛羊滋补,不会再有京内这些寒凉膳食。”
“过热过寒皆于身体无益,调和为重。”
两人不多时便结束用膳,顾衍随即起身前往书房。
重睦忆起他分明说过京中公务早已完成交接,自是好奇跟了过去。
成婚半月有余,她其实仅来过顾衍书房一次,虽不算大,但贵在整洁齐整,更有典籍珍藏无数,饶是无法媲美宫中藏书阁,却也强过京中诸多官宦人家。
重睦打心底觉着自己这等粗人从来与书不合,所以眼下也不过静静立于主厅内,未敢肆意走动。
只瞧着顾衍从屏风之后搬出数箱陈旧藏物,有些甚至并非印刷而成,仅由竹简捆覆。
他仔细寻觅许久,终是挑出三本药经,置于即将带去平城的那几箱书卷之中。
重睦眨了眨眼,皱起眉心,显然看不明白如此行止。
简牍比之印刷版本珍贵太多,顾衍把它们捂得如此严实,也是看中其收藏价值。按理说应不会随意搬动,她还以为他有何重要之事,结果:“顾卿翻出这颤颤巍巍的竹简们,就为了几本药经?”
“前朝西泉散人乃不世出之名医,”顾衍重新理好衣襟,行至重睦身前,应声作答:“由他所书《典经三册》,比今世诸多药经,更为详尽妥帖。”
重睦隐约有些印象:“但当时西泉散人为雍武帝治疗头风不力,斩首示众后,《典经三册》早已不再公开发行。到我朝,更是绝迹。”
顾衍不置可否:“因是孤本,所以藏得深些。”
“孤本?!”
重睦震惊之余,慌忙劝阻他道:“那还是收起来罢,跟着大军一路奔波,万一损毁——”
顾衍不禁哑然失笑,挡下重睦疾步:“药经价值所在,即为人所用。”
即便损毁,也远比束之高阁,无人问津来得珍贵。
道理虽是这个道理,但重睦仍旧认为不至如此夸张:“这些俱是顾卿收藏,本宫年纪轻轻,身子骨硬朗得很。等到解甲归田时再行医治也不晚。”
“公主误会。”
“嗯?”
重睦正疑惑,蓦然腰间一紧,她竟直直跌进顾衍怀中。
“以故纸收藏换公主感念,”整个人动弹不得,他的低语声亦穿过骨骼入耳,比平素听上去更为低沉:“下官另有所图而已。”
第17章 重睦确实觉得稀奇,华匀县主……
重睦下意识探出鼻尖嗅了嗅,呢喃自语:“也没喝多啊。”
顾衍怔住半秒,忽地放声而笑,连带怀中人都能感受到他骨骼震动。
缓缓从他身前挣脱,重睦理好裙角,端正神色道:“顾卿所图为何,好好言说便是。”
“下官唐突,”顾衍亦收敛笑意,礼数周全:“还请公主恕罪。”
重睦垂眸抿唇,暗道他还是没告诉她所图究竟为何,不免腹诽顾卿也跟那大多数文人般总不愿将话讲得清楚明白,非要让对方猜来猜去才开心。
而她自是不乐得耗费心力继续猜 测,只摇了摇头主动告辞:“无妨,天色已晚,顾卿也早些休憩罢。”
这些日子以来,两人依旧并未宿在一处,于是重睦起身返回后院,顾衍则留居书房。
慈衿见状,不由向院内张望不解:“怎地驸马还有公务处理不成?后日便要出发了。”
“正因如此,才更需好好整理书房。”
重睦已然哈欠连天,遮住唇边倒吸口气道:“况且顾卿事务繁多,咱们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他们将于后日离开燕都,若脚程快些,还能在途中驿站偶遇今日已然启程的长孙义众人。
长孙义回城,一为商讨与周朝结盟抵抗渊梯,二则为筹备婚事。有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送别宴上再相逢,重睦第一次觉着他看起来比从前顺眼得多。
那天宴上重昭亦荣光满面,她本就姿色出众,加之气质爽利,更引人注目。
遇着重睦时还专程向她询问了不少关外风物,看得出对婚事充满期待,除却提及方德妃时略感失落,其余时候满心满眼无一不是雀跃自在。
“对了,”提起重昭,重睦不免忆及昨日在八碗巷杂货铺子提前付下的定金,又托付慈衿道:“明日去取货时别忘记叫人入宫,给母妃也送去一份楚地吃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