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被他带回客栈的女子名为贺兰茹真,本是贺呼部落贵女,贺呼为渊梯所破后流离辗转至库孙,没入坊间。
因着才貌俱非绝色,从来都只在旁人身后负责奏乐伴舞,如此隐蔽都能被程况发现并且为之赎身,也算缘分。
贺兰茹真便如大多数草原女子般,与中原姑娘相貌全然不同。生得一头栗色浓密卷发,双目亦是同色,额间挂着草原女子常用的宝石挂坠,泛起窃蓝色光芒。
款款而来行至屋内正中,只会行库孙礼节:“奴家见过大将军,驸 马大人。”
上一世重睦便见过眼前女子,只不过那时她并非身在图鹿城中,而是被人卖去平城为奴,总之始终是位苦命人。
分明也曾贵为贺呼部贵族,金尊玉贵时必定想不到有朝一日竟会落入这般田地。
每每看见贺兰茹真,重睦总会想起抚北营身后所守护的大周,可惜那时她拼尽全力还是未能阻止燕都城破,更不知在那之后又有多少尚未来得及南下避难的无辜妇孺会如贺兰氏般惨遭横祸。
置于袖中交叠的双手不自觉收紧,重睦终是勉强露出笑意:“不必多礼。随程将军入座便好。”
程况此番专程带了贺兰茹真前来拜见重睦,说到底还是心底发怵,想请她拿个主意。
“按理,妾室入宗祠,上族谱本也无错,但贺兰氏毕竟来自外邦,又是——”
重睦略显迟疑,并未将贺兰茹真身份点破,只劝他道:“即使你已在燕都独自立府,入的也还是程氏的宗祠和族谱,你家齐州诸多族老必定不允。”
“我也知道,但茹真多年飘零无归,好不容易与我一见如故,彼此属意,”程况刻意压低声音,不愿将如此烦恼被外间静立的贺兰茹真听去:“我如何能这般无名无分与她相守。”
犹记程况上辈子从不曾痴情至此,只在平城置了处宅子与贺兰茹真同进同出,压根没想过要将她带回燕都,更不必提什么入宗祠,上族谱。
今时今日倒变了副模样。
“公主。”
没有抚北营旁人在场时,顾衍始终唤她“公主”。
重睦正冥思苦想当如何是好,此刻立即应声:“顾卿可是有好办法。”
顾衍颔首,目光由重睦落在程况身前,与他对视道:“贺兰氏出自贺呼高门,若被库孙王认为义妹,为报抚北营恩情,许给营中大将为妾,并无不妥。”
至于其余过往,也无需令燕都与齐州中人详知。
程况闻言愣了半秒,登时面露喜色,只差没“哈哈”大笑出声:“驸马说得有理,但若得库孙王许配,为妾始终怠慢了些。”
重睦难以置信般皱起双眉:“你莫不是还要叫她与你家中夫人做平妻不成,当心她连夜赶至图鹿城大闹,得不偿失。”
哽在原地的程况求助般看向顾衍,却见他亦赞同重睦道:“贪心不足,弄巧成拙。”
无奈之下,只得妥协:“末将明白,谢大将军与驸马指教。”
知错就改的态度很是令人满意,重睦因此也许给他一粒定心丸:“眼下库孙王尚在老汗王丧痛之中,待雪融离城前,本将定会亲去与他提及此事。”
“末将谢过大将军!”
瞧着程况得了承诺乘兴而去的模样,重睦不由失笑,侧首看向顾衍:“他家中那位夫人亦是出身高门大户,容貌才学未尝比不上贺兰茹真,或许更胜一筹也说不准。”
成婚五年以来,从没听过他们夫妻和睦,因此程况至今无后,众人竟也没觉得 稀奇。
恍惚间,她忽地想起上一世因为程况与贺兰茹真在平城厮守的消息传回燕都,气得程夫人旧疾复发,引起郁结而去之事。
还未来得及出口的话顿在喉间,始终有些于心不忍:“其实除却善妒外,程夫人也并非十恶不赦。”
因着重睦曾受程夫人欺辱,顾衍对此女并无好感,闻声只摇头道:“程夫人与程将军少年结发,本该两小无猜,情谊深重。”
但那时程况尚未在军中建功扬名,程夫人对此自是诸多抱怨。后来总算闯出番天地,却又错失许多夫妻相伴时光,引得程夫人更加不满。
两人磕磕绊绊数年,程况不知想要和离多少次,却都被程夫人请来阖族耆老相逼,不了了之。
“顾卿放心,”重睦面露凝重之色,与顾衍郑重道:“待伐渊大业结束,本宫定不会像程夫人死拽着程况这般不放手,偏要做一对全燕都无人不知的怨偶才乐意。”
顾衍覆在桌案之上的手略略停滞,端起茶盏并未打算睬她。
重睦却是以为自己心意剖白还不够诚恳,起身行至顾衍对面十分认真道:“本宫绝非戏言,顾卿信我。”
“公主,”顾衍无奈放回茶盏,双臂置于椅侧,抬首与她对视:“下官与你之间,为何定是怨偶。”
重睦眨眼,扬起下巴指向屋外程况离开处:“程夫人与程况若非迫于家族压力,绝无可能成婚,加之个性相左,根本不合。”
见顾衍还是无甚反应,她只得继续耐心解释道:“而顾卿与本宫也不过合作伐渊,彼此并无男女之情。成日绑在一起相互折磨,岂不是成了怨偶。”
言之凿凿,有理有据,没理由顾衍听后眸底会闪过笑意。
重睦双眉微蹙,倏地感到脑后一紧,原是他伸出手臂揽至自己面前。
眼下两人距离不到半尺,顾衍覆在她发间的手只要略一用力,便可唇齿相接。
“公主曾言,喜爱拼尽全力护卫故土家国之名将。”
他顺势扯开她束着马尾的发带,攥在手心:“下官不知,有何处不符公主所求。”
重睦手足无措间,哪里还记得自己曾与他说起过这些,早已紧张得全身绷紧,仅剩下唯一理智附和道:“顾卿不掩将才,大破段权灏精兵,确实堪称名将。”
“既如此,”顾衍唇角微颤,与她四目相对:“公主对下官,为何并无男女之情。还是说——”他停顿片刻,思及那日程况于营外相劝,始终不减手中力道:“公主所言,另有其人。”
重睦明显被戳中了心事,眉间微动,别开双眼,顾左右而言他:“本宫当时定只是随口笑谈,做不得数。”
顾衍骤然松手,黑发散落,衬得重睦越发不知所措。
“甚好,”他面上难得浮现笑意,温和自在:“下官本还忧心,公主心系风遁将军,致使旁人再无机会。”
顾衍仿若不知自己所言有何问题般起身告退,独 留她石化一般怔在房内,连续数日都未再打扰。
只听闻这些日子他不是与程况外出狩猎,便是前去库孙王宫与须卜哲议论典籍,每每回到客栈倒头入眠,根本不给重睦寻他说话的机会。
临近腊月末时,积雪愈发严重,眼看此行越拖越久,每隔几个时辰便有风雪突如其来,重睦索性不再继续等待,于腊月二十决意两日后无论天气如何都要启程返回平城。
出发前最后一晚总算逮到顾衍回来得早,她正待上楼去寻他问个明白,没成想竟被匆忙进入客栈的须卜哲疾步向前拦住身形:“臣下见过大将军。”
重睦无奈笑道:“须卜大人不必多礼。”
须卜哲遁声立直身形,环视整个一楼大厅,确认此地除却重睦之外已无旁人后方才小心翼翼将手中之物递出:“世子殿下感念大将军与驸马大人恩情,特以此物相赠。”
下意识想起顾府院中木犀牛,重睦有些犹疑,试探般接过那圆筒木匣。
其内物件似乎无甚重量,想来并非长孙义平日所擅之木制机巧。
心中不解,但重睦也不好对对方用以报恩之物肆意品评,只颔首灿然:“两国邦交本是彼此相助,世子殿下大可不必如此客气。谢意他日定会再表,还请须卜大人代为转告。”
却见须卜哲摇头,肃然相拒:“大将军与驸马大人于库孙有恩,何须言谢。是我等大恩难报,唯有薄礼相赠。”
话毕也不等重睦反应,生怕她会退回此物般以事务繁重为由匆匆告辞。
被他卖关子卖得心痒,重睦早将要寻顾衍之事抛却脑后,只摸索着拧开木筒侧面机巧,“唰”地一声,倒出其内物什。
第27章 虽在沙场摸爬滚打多年,但重……
推开牛皮纸, 重睦于油灯之下落座,难掩眼底错愕。
她知长孙义向来义气,却不料他竟如此两肋插刀,直接将高洛峰内数条密道地图拱手相送, 其中甚至不乏通往图鹿城之径。
未免此图落入旁人手中伤及库孙, 重睦立即寻来店小二拿了笔墨, 回到屋内便将黑墨尽数泼在那几条路径之上, 仅留下通往渊梯诸城的密道。
恰好顾衍端了热水回屋准备洗漱, 方一落锁便见她满面春风, 好不欢喜:“顾卿快坐。”
将那地图移至顾衍眼前, 重睦毫不吝啬与他分享:“原本想从赫轮城继续北上, 现下得了这张新图, 咱们可以改道由库孙昌鹤城直取曾经的贺呼部王帐, 攻下乌坎城,再往西走便是渊梯王都天犁。”
同时也可继续派程况与封知桓分率两军压境筑特城, 调虎离山。
必会打得渊梯人措手不及。
密道在地图背面皆有标识,为长孙义这数年以来利用木制机巧探得。其间山势险峻, 有些路径如今或许已被落石掩埋, 正式出征前,还需重新查探为好。
可惜顾衍并不似重睦这般雀跃,只合上牛皮纸,颔首附和: “公主计划缜密,下官佩服。”接着兀自起身洗漱,合衣卧于榻间闭眼假寐,逼得重睦连那句“顾卿谬赞”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总之以后有的是机会,重睦倒也不着急。收好地图,洗漱入睡, 显然又将先前疑惑抛之脑后。
第二日清晨,重睦专程携程况前去库孙王宫,亲自拜谢长孙义愿收贺兰茹真为义妹,为他解围一事。同时也向长孙义保证,以后无论库孙有何困难,抚北营定会及时相助。
不过区区半月,长孙义本就瘦削的身形越发皮包骨,神色间亦不复过去随性恣意状。
听闻重睦所言,他努力露出笑容应声:“大将军不必客气,抚北营力挽狂澜为本王登基扫清障碍,库孙又与大周已结秦晋之好,本该不分彼此,时刻相助。”
他虽病了有段时日,依旧执意将抚北营大军亲自送至图鹿城外,约定年后再相商作战计划。
重睦不免失笑:“汗王糊涂,年后还是先相商迎亲之计得好。”
众人听得此语皆不掩调侃神色,唯贺兰茹真不解与重睦道:“大将军,可是库孙王年后将会娶亲?”
程况率领三百兵士先行开路,早他们半个时辰拔营,只能将贺兰茹真交给整个营中唯一女子,也就是重睦看顾照料。
重睦身负重任,自也足够耐心解释:“库孙王与本将十二皇妹冬月里在燕都定了亲,年后便会出嫁。”
贺兰茹真恍然大悟,却不似身边那些个大老粗般傻乐呵,微微蹙眉:“妾身听闻燕都四季分明,即便冬日也不会雪盖半里长街,与渊梯草原环境全然不同。十二公主想必不像大将军已经习惯关外生活,应会十分思念家乡才是。”
“两国邦交,若要事事周全,恐怕不易。”
剩下两百兵士此刻也正式拜别长孙义,直往平城而去。
重睦为首,顾衍负责殿后。两人分立队伍两端,相隔甚远。
贺兰茹真身为贺呼部贵女,马上功夫了得,始终与重睦并驾齐驱。
积雪泥泞路段,为防马蹄受损,重睦立刻攥紧缰绳放缓脚步:“而且当时十二皇妹主动请缨出嫁库孙,应是早有准备。”
言及此处,她不免好奇:“说来燕都与草原环境不同,夫人将来若是随程况回城,大抵也会不习惯罢。”
贺兰茹真闻言明显身形略僵,垂眸并未言语,思索半刻方才苦笑道:“大将军莫非真以为妾身会随将军进京不成?”
“有何不可,如今夫人已贵为库孙王义妹,即使是在燕都,也无人敢轻易怠慢。”
重睦话音未落,贺兰茹真却只轻轻摇了摇头:“名义上并无不妥,但妾身终究出自外邦异族,在燕都仅能仰仗将军一人。”
她其实早已翻来覆去想过数次,也劝过程况:“程家不会容我,将军或许可以为了妾身背叛家族,但大将军可曾想过,将军今日年轻有为,靠一己之力便能立足。若十年二十 年后解甲归田需要家族相助之时,他又该如何是好。”
重睦自小生长皇都,心知王公贵胄,世家大族间向来同气连枝,荣辱与共,身在其中者永远难逃纠葛。
正如贺兰茹真所言,一年两年可以,十年二十年,无人敢赌。
只怕到了那时,终是会将过往情分生生断送干净:“况且妾身也不愿在那四方宅院中看人脸色过活,能陪将军一程,已足够妾身感念余生。”
……
因着远方天边再起风雪,未免夜里雪势骤急拦阻去路,大军决意扎营高洛山谷。
原本仅需两日的路程因着极寒缘故足足拖沓五日之久才得以正式踏入平城地界,待回到抚北营时已至深夜,重睦掀起毡毯还未及反应,便被侯在其中之人迎面而来,接下结结实实一个耳光。
“保护大将军!”
先行兵登时掣肘住袭击重睦之人,扬高声音引来其余兵士,顾衍疾步入营向重睦而来,程况则吞了苍蝇般面色黑沉,定在原地。
他示意先行兵放开那女子,抬步走近她道:“你来此处胡闹什么?”
程夫人娘家姓崔,名为瑾安,同样也是高门大户出身,举手投足间盛气凌人,被先行兵放开后只死死剜了程况一眼,并不作声。
她那一巴掌来得突然,重睦压根想不到闪避,这会儿左脸已然浮肿,只听得耳边顾衍正嘱咐先行兵道:“准备热水和手帕。”
程况闻言,眉间不满愈重,攥住崔瑾安手臂厉声斥道:“去向大将军道歉,给老子滚回燕都。”
“为何要向她道歉?”
崔瑾安冷笑,抬起另一只手指向帐外:“别以为我不知道是谁给了你胆子敢在关外养些乱七八糟的狐狸精,”她怒目与重睦相视,毫不客气啐了一口:“大将军倒是好兴致,自己新婚燕尔好不快活,也没忘了给旁人拉扯红线。可惜未免太不要脸了些,莫非是忘了程况他早已成亲,我才是他三书六礼娶回家的正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