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番交锋,如今他与她各自的心思,差不多也是摆在明面上,文晚晚觉得,与其再躲躲闪闪,还不如,明明白白说出来,省得花力气去打哑谜。
叶淮听她竟然没有否认,心里越发酸了,一翻身盘膝坐下,冷笑一声:“不妨告诉你,小皇帝中午就已经到了,如今就住在县衙里。”
文晚晚只觉得心脏咚地一跳,慌乱窘急,半晌也没说出话来。
皇帝竟然,真的来了?
她对他,有那么重要吗?
她记忆中那个男人,那个跟她一起剥栗子,一起吃茶,叫她阿晚的男人,是不是皇帝?
叶淮的酸意越来越浓:“怎么,一听说小皇帝来了,高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是不是觉得他来了,你就能走了?”
灰黑的夜色里,她一言不发地躺着,头发堆在枕边,被子齐着下巴围着,胳膊并不像以前那样压在被子外头,而是严严实实地缩在被子里,整个人像是入定了一般,连呼吸声都细的几乎听不见。
叶淮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本能地猜测都跟小皇帝有关,心里的恶劣情绪怎么也压不住:“怎了,小皇帝一来,连话都没得跟我说吗?”
却突然听见她咯咯一笑,问道:“南舟,过两天就是中秋了,你爱吃什么馅的月饼?到时候我给你做呀。”
叶淮再没想到她竟然说了这么一句,一时间竟有点无语,半晌才转过了脸,道:“真不明白你一天到晚,到底在想什么。”
“我也不懂你在想什么。”文晚晚很快答道,“你一直盯着我不放,到底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难道我知道什么秘密?”
叶淮反问道:“你想知道?”
他的语气突然就郑重起来,文晚晚本能地觉得这个问题大约很重要,大约是不能告诉她的,犹豫了一下还没说话,只听见极轻的脚步声,叶淮慢慢地向她走来,站在她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重复了一遍:“你想知道?”
“我……”文晚晚越发迟疑起来,本能地摇头,“算了,你还是别告诉我了。”
可他现在,并不想再瞒着她了。叶淮慢慢地,挨着她身边坐下,文晚晚紧张起来,连忙往床里挪,叶淮伸出手,挡住了她的退路,身子俯得很低,声音淡淡的,擦着她的耳廓:“我中的毒,活不过几年。”
文晚晚身子一颤,说不出是惊讶,还是难过,满脑子纷纷乱乱中,突然抓到一丝灵光:“难道,我?”
“也许吧。”叶淮的脸蹭着她的脸颊,嘴唇拂着她的耳朵,“你大约知道,那个下毒人的消息。”
文晚晚整个人都僵住了,一动不敢动,心乱如麻。
窗外枝叶微微一动,像是猫儿在树上蹦跳似的,叶淮不动声色地向着她又俯低一点,直到两个人之间近得没有一丝距离,这才低声在她耳边说道:“睡吧。”
县衙中。
淮浦县令胡铨双膝跪地,恭敬说道:“时辰不早了,微臣恭请陛下安歇。”
皇帝叶允让坐在榻上看书,淡淡说道:“退下吧。”
胡铨走后,叶允让放下书看着窗外,心神不宁。
派去哨探的人始终没有回来,难道,没找到她?
“陛下,”贴身太监走过来,轻声回禀,“文夫人做了宵夜过来,要不要让她进来?”
叶允让眼睛瞧着窗外,心不在焉说道:“拿进来。”
少停,文柚提着食盒走进来,怯生生地上前行礼:“陛下,民妇做了点醪糟汤圆,请陛下用夜宵。”
叶允让回头看她一眼,随口说道:“我记得先前她曾说过,深夜之时,不合吃甜腻难克化的东西,不然只怕要睡不好了。”
文柚一听这话,顿时手足无措起来,低着头咬着嘴唇,手里的食盒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一张脸臊得通红。
叶允让很快留意到了,脸上的神色温和了点,道:“无妨,你不惯常做这种事,不懂也没什么,放下吧。”
文柚听他说话的语气和平常差不多,便知道他并没有怪罪,心里这才好了点,忍着眼泪说道:“妹妹她从小就聪明伶俐,不管什么东西都是拿起来就会,不像我,笨手笨脚的,什么事也做不好。”
“是啊,”叶允让的神色温柔起来,“她的确是事事都妥帖周全,那时候朕的衣食住行都是她照料,若不是她,朕在英华殿的日子还不知道怎么难过。”
文柚偷眼看着他,原本不曾掉下的眼泪,这时候反倒有些忍不住,正在煎熬的时候,太监走上前来回禀道:“陛下,钟统领回来了。”
“快让他进来!”叶允让脸上一喜,坐直了身子。
少顷,禁卫军左统领钟琦大步流星地走进来,上前单膝跪下,沉声道:“微臣参加陛下!”
叶允让不自觉地又向榻前倾了身,急急问道:“见到文局正了?”
“镇南王一直守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微臣虽然看见了文局正,但是没有机会跟她递上话。”钟琦微微抬头看着叶允让,眉心中的川字纹清晰可见。
叶允让失望地向后退了下,却又不甘心,立刻又倾身向前,追问道:“为何不等她睡下后进去递话?”
“陛下,”钟琦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说道,“镇南王跟文局正,同居一室。”
叶允让低低了啊了一声,失魂落魄。
她竟然真的,跟了叶淮。
先前他想起此事,总觉得遥不可及,也总觉得并不像是真的,以他们的情分,以叶淮好男风的名声,就算她去了淮南,肯定也不会发生什么,可他们竟然,同居一室。
他只不过去了一趟离宫,再回来时,竟然就失去了她。叶允让颓然地向后坐倒,一种迟钝的疼慢慢地泛上来,瞬间就疼得不能忍耐。
“陛下,”钟琦又道,“淮浦城中虽然看不出异动,但镇南王一再用文局正激怒陛下,诱导陛下前来,必定居心叵测,陛下是否移驾附近的青州,再召镇南王前去见驾?那边兵马充足,镇南王必定不敢轻举妄动。”
“不必了。”叶允让定定神,恢复了平素的温和平淡,“他既然想在这里,那就在这里吧,你去安排妥当些,到时候请镇南王随朕到京中小住几日。”
钟琦退下后,文柚大着胆子上前说道:“陛下,这事怨不得妹妹,妹妹失忆后,把宫里的事情都忘了。”
“连朕,也忘了吗?”叶允让皱着眉头,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神色落寞,“也不知道镇南王待她好不好。”
“那天我在船上时,亲眼看见镇南王为了妹妹,一连杀了十几个人,”文柚想着那天船上的情形,打了个冷战,“后来轮到我时,妹妹求了他几句,他那样凶神恶煞的一个人,竟然真的放我走了。”
文柚窥探着叶允让的神色,声音越来越低:“我想着,镇南王对妹妹,应该也是很好的吧,毕竟我妹妹那样的人品相貌,有几个人会不喜欢呢?”
“退下吧!”叶允让突然抬高了声音。
文柚吓了一跳,连忙低着头出了门,走到廊下却又忍不住回头,看着屋里闭目不语的叶允让,叹了口气。
“陛下,”太监上前提醒叶允让,“时辰不早了,早些安歇吧。”
“把英华殿的布置图交给胡铨,”叶允让揉着眉心,道,“让他连夜布置好。”
“是。”太监答应着,匆匆离去。
叶允让躺在床上,嗅着安神香的气味,却怎么也无法合眼。
脑中来来回回的,只有那一句话,她跟叶淮,同居一室。
同居一室。她已经忘了他,可他却不能让她忘了他。
翌日一早,万安服侍叶淮洗脸时,小声说道:“主子,再过两天就是中秋了,是不是回府去?”
“不回。”叶淮擦了脸,把毛巾丢给他,道。
“主子,”万安硬着头皮提醒道,“就算不想着别的,好歹也该回去给大爷上个坟。”
大哥。叶淮心里一滞,下意识地看向文晚晚。
她正在菜园里捉虫子,像是感觉到了,抬头向他一笑:“南舟,快中秋了,我想待会儿去给我爹娘上个坟。”
原来那两座坟,是她爹娘的。叶淮看着她,慢慢说道:“我跟你一起去。”
第42章 故人
坟墓前些日子刚刚修整过, 新垒的青砖围子整洁牢固,文晚晚跪在坟前磕了头,起身收好祭品时,见叶淮站在不远处的柳树荫下出神, 便招呼道:“南舟, 走吧。”
叶淮点点头, 过去跟她并肩走着, 目光瞥见树丛里一抹灰色时,眯了眯凤眸。
今天这淮浦城里的人,可真是太多了。
“中秋节了,你要不要回淮南去扫墓?”文晚晚随口问道。
“等见过了小皇帝,就回去。”叶淮回过脸来看她, “你跟我一起回。”
文晚晚这两天总听他提起皇帝, 已经习惯了,笑着问道:“你今年多大?”
叶淮长眉一挑,问道:“怎么?”
“我看你最多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 怎么老管人家叫小皇帝?”文晚晚笑道, “就好像你年纪很大似的。”
人家?她叫小皇帝, 倒是叫得亲热。叶淮心里不痛快, 语气里就带出了几分酸意:“怎么,你知道小皇帝多大?”
“他是辛戌年二月初……”文晚晚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
她居然记得?
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起来, 她忘记了那么多的事情,可皇帝的生辰她却脱口而出,这个日子对她来说肯定很重要,即便她忘了别的,也没有忘记这个。
叶淮冷笑一声, 低下头直问到她脸上:“怎么不说了?”
“我……”文晚晚别开脸,低声道,“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最好,”叶淮冷哼一声,忽地站住步子,折下一根树枝掷向树丛,“没用的东西!”
树丛里一声闷哼,紧跟着又安静下来,文晚晚忍不住问道:“里面有人?”
叶淮横她一眼,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放心,不是小皇帝。”
文晚晚便不说话了,反正一提到皇帝,他的态度总会变得很恶劣,想要耳根清净的话,文晚晚觉得,最好不要再提。
叶淮见她不说话,心里越发不痛快起来,忽地拉住她,低头说道:“辛戌年八月二十一日。”
“什么?”文晚晚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懵懵地问道。
“我的生辰。”叶淮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神情有些不自然的紧张,“记住了没有?”
文晚晚嗤的一笑,道:“你可真是,明明是你年纪更小!”
“那又如何?俗话说拄拐的孙子,摇篮里的爷爷。”叶淮忽地向前一望,握住了她的手,“走,去街上逛逛。”
他不容分说,拉起她就走,像是有意显示他们的亲密似的,右手紧紧握着她的左手,十指相扣。
文晚晚手心里很快出了汗,想要挣脱,反而被他握得更紧了,在窘迫中只能小声说道:“你快放开我,这么多人看着呢。”
“正是要人看着才好。”叶淮微微抬头,看向了路边的一栋小楼。
文晚晚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见二楼的窗户后人影一闪,啪一声,窗户关紧了。
楼上。
叶允让闪身退到窗帘后面,闭了闭眼睛。
“胡铨,”他沉声吩咐道,“立刻请文局正去县衙!”
楼下。
文晚晚抿着嘴唇使着力气,努力想要挣脱,叶淮紧紧扣住她,瞧着她徒劳地努力,眼睛里流露出了笑意。
就凭她的气力,怎么可能挣脱他?她也真是自不量力,傻得可爱。
他看着她,声音里带出不自觉的爱意:“给你半柱香的时间,要是你能挣出一根手指来,我就……”
没等他想好要如何,文晚晚忽地伸出右手,向他腋下一挠。
叶淮素来禁不住痒,连忙向边上去躲,笑出了声。
“妹子!”郭张氏惊讶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跟他,你们?”
文晚晚连忙回身一看,郭张氏领着几个打扮的干净的小丫头,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你们……”
叶淮握紧文晚晚的手,看着她慢慢说道:“不错,我们。”
“可是他,你,”郭张氏看看叶淮,又看看文晚晚,百思不得其解,“哎,你们都把我搞糊涂了!”
道旁又传来一声高呼:“卑职参见文局正!”
县令胡铨从楼上飞跑下来,还没到跟前,先向着文晚晚打了一躬,恭敬说道:“卑职先前不知道文局正在淮浦,有失迎迓,恕罪恕罪!”
郭张氏惊讶地说不出话来,老半天才悄悄一扯文晚晚的衣襟,低声问道:“妹子,这是怎么回事?”
“好嫂子,待会儿我再跟你说。”文晚晚脸上若无其事的,心里却有点惆怅,在淮浦这段的平静日子,大约也是,走到头了。
胡铨又是一躬:“卑职已经在县衙里备了水酒,请文局正移驾光临。来人,请文局正上轿!”
两班捕快鱼贯而出,又有四名衙役抬来了轿子,领头的李青远远看着文晚晚,神色复杂。
“不坐轿,”叶淮拉着文晚晚,淡淡说道,“我们走过去。”
胡铨下意识地向楼上一望,待收到肯定的消息后,连忙躬身向前做了个请的姿势,道:“请!”
文晚晚的手依旧扣在叶淮手里,手心凉浸浸的,全都是汗。
皇帝来了。皇帝要见她了。
心里一时紧一时宽,乱糟糟的,理不出个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