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晚,晚!”叶淮咬着牙,一字一顿从牙缝里挤出她的名字。
文晚晚笑着拍了拍手,忽地从袖子上拈起一根棕灰色的猫毛,在他眼前晃了晃:“哎呀,还真是沾了好多猫毛呢!南舟,你最好还是去洗洗吧,毛团它每天东摸西摸的,什么地方都走,谁知道它身上沾了什么脏东西?没准儿有什么死虫子烂叶子,万一被你刚才吃进嘴里,生了病可怎么处?”
叶淮一向最是见不得脏东西,明知道她多半是在说鬼话,可还是不由自主地向嘴唇上抹了下,又去擦手,也许是心病,突然就觉得浑身上下痒痒起来。
“快去吧!”文晚晚趁机从他怀里钻出来,快步往船尾走,又扬声叫万安,“万安,快给你家王爷弄点水洗脸漱口!”
万安很快端来了水,叶淮接过来漱了口,噗一声吐在河里,眯起了凤眸。她在逃避,她这样戏弄他,无非是不想回答他的问题,她到底是不记得了,还是不想说?
文晚晚虽然背对着他,依旧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脸上笑着,心里却沉甸甸的,她该不该把自己能想起来的,全都告诉他?
淮浦县衙中。
曾经堆了一地的尸体都已拖走,血污也已经擦洗干净,屋里焚了沉水香,厚重的气味弥漫在各处,掩住了淡淡的血腥气味。
叶允让换上了天子衣冠,高坐公衙之上,目光扫过阶下分两列站着的官员,沉声道:“张佑和,严英。”
立刻有两人应声而出,躬身道:“臣在。”
“张佑和暂摄淮浦县令之职,严英暂摄司马之职。”叶允让道,“即刻清查淮浦全城,凡涉嫌与叶淮勾结的,无论官民,一律关押审问。”
“是!”张佑和、严英两人齐齐答应道。
叶允让的目光又看向阶下跪着的云州刺史,淡淡说道:“王刺史,淮浦是你的辖区,在你眼皮底下被叶淮策反了大半兵马,你竟毫无察觉,失职已甚。”
他的声音很温和,神色也是温和,似乎只是寻常闲话,可云州刺史自然是知道厉害的,额头上冷汗涔涔,连连叩头哀求道:“微臣知罪!微臣一定尽快追查境内反贼,将功赎罪!”
“不必了,”叶允让神色不变,道,“王刺史想必是年纪大了,头脑有些不清楚,云州刺史这个位置,还是留给有德者居之吧。”
他看向阶下,又点了一个名字:“元辉。”
云州通判元辉立刻站出来,躬身听令,就听叶允让说道:“元辉代摄云州刺史之职,即日起清查所辖州县,整顿军务,凡涉嫌与叶淮勾结的,立刻关押审问。”
元辉在云州十几年,虽然颇有能员之名,但王刺史是太后的嫡系,有他在上头压着,元辉往上走的路子却是不通,此时一听竟被皇帝亲口任命,顿时喜出望外,高声应道:“臣一定尽心竭力,不负圣上所托!”
云州刺史瘫倒在地,却又无话可说,心中只恨那个煞神叶淮,好死不死的,偏要到淮北闹事。
“陆刺史,”叶允让又点了青州刺史,“淮浦与青州相邻,朕早就命你率青州水军横江拦截叶淮,你却毫无能为,眼睁睁放走了叶淮,看来这个刺史的位置,你也是德不配位。”
“唐今笑暂代青州司马,杨古暂代青州司户,陈成之暂代青州通判,”叶允让一连又点了三个名字,道,“在朕任命新的青州刺史之前,州中一切事务由你三人按职权各自料理,若有犹疑不决之事,即刻上奏朕处置。”
三个人即刻跪拜领命,面露喜色。
叶允让又安置了几个职位,这才说道:“两州新任官员即刻之任,官民户籍、粮草兵卒,一应需要交接的,即刻交割处置。”
“臣遵旨!”阶下众人齐齐应道。
叶允让又道:“众卿到任后,首要便是整顿军务,叶淮今日意图弑君,反意已明,众卿当厉兵秣马,随时准备与叶淮一战!”
被免职的云州刺史和青州刺史跪在边上,渐渐有些回过味儿来了。
皇帝刚刚任命的人员,一半是今科新取中的进士、举人,天子门生,另一半是各州县经验老到却久不得提升的人,后者也就罢了,就地取材并没有什么,可是前者,这些人本应该在京中等候补缺,若不是天子见召,怎么会跟着来到淮浦?
除非是皇帝从一开始,就准备用自己的人,把附近州县的紧要职位全都换掉。
就连那些突然被提拔的旧官员,其实也十分可疑,皇帝远在京城,到淮浦才两天时间,怎么就能把这些人摸得清楚明白,任命得头头是道?
都说太后对皇帝有提携之恩,皇帝对太后事之如母,可皇帝这次罢免的,都是太后的人,而且有叶淮谋逆这个板上钉钉的事摆在眼前,即便罢免了他们,谁也挑不出半点错处……
云州刺史茫然地想到,难道就连叶淮谋逆,也在皇帝计划之中?不,不可能吧,皇帝有什么必要,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禁卫军左统领钟琦为了救朕,被逆贼叶淮残杀,东方明,”叶允让站起身来,“由你暂代禁卫军左统领之职,沿途护送朕回京!”
原本侍立在边上的侍卫东方明立刻双膝跪下,道:“臣领旨谢恩!”
云州刺史心中一凉,钟琦,也是太后的心腹。
众人簇拥着叶允让走出公堂,青州刺史低声向昔日同僚说道:“我听说陛下并不准备直接回京,还要去各地走上一遍。”
云州刺史低声道:“只怕还会有一批新的人员任命……不行,得立刻修书禀报太后!”
庭中,叶允让的目光慢慢扫过一众新任官员,声音温润:“你们或者是今科新取中的举子,朕的门生,或者是素有贤名的能员,朕破格提拔了你们,从今后你们就是朕的左膀右臂,只盼你们能做出点事迹,不要辜负朕的这番苦心。”
这些人或是年轻热血,或是久不得志,突然间得到提拔,皇帝又如此期待,顿时觉得自己被划进了帝王心腹之列,热血沸腾:“臣等一定不负陛下期望!”
叶允让微微一笑,道:“叶淮猖狂,尔等当尽心竭力,与朕共同御敌!”
“臣等遵旨!”喊声响彻云霄。
后院中。
文柚收拾好包袱,怔怔地坐着发呆,服侍她的邱宫人匆匆走来,道:“文夫人,陛下要见你。”
文柚心中一喜,连忙赶过去时,就见叶允让一身常服,含笑向说道:“文夫人,阿晚一个人在淮南,朕实在放心不下,阿晚她只相信你,文夫人,可否代朕去趟淮南,照顾好阿晚?”
文柚心中悲苦,看着他眼泪闪闪的,半晌才道:“可是妹妹她已经……”
叶允让微笑的眼中突然绽出一丝寒芒。
文柚咬着嘴唇低了头,道:“好,民妇愿意去。”
“有劳文夫人。”叶允让看向邱宫人,“让她陪你一道去,文夫人,一定要照顾好阿晚,告诉她,等着朕。”
第46章 别动
战船顺风顺水, 急急驶向码头,沿岸红锦铺地,青罗伞盖一字排开,十里垂杨之下, 一个红衣女子向着水面, 翘首凝望。
文晚晚手搭凉棚, 眺望许久, 回头向叶淮说道:“好像,是你表妹。”
叶淮早已经看见了,是林疏影。
她装束异样隆重,红衣似火,发髻上钿钗重叠, 压得粉颈低垂, 素日里清丽的容貌此时显得异样庄重,她边上站着裴勉,与丫鬟一起, 帮她撑着一把描金的纸伞。
叶淮转过目光, 淡淡说道:“不用理她。”
文晚晚笑道:“你大约可以不理, 不过我猜, 她应该会找我。”
“你跟我一道,”叶淮展臂将她揽进怀里,“自然, 也不用理她。”
文晚晚笑了下,将他的胳膊拿开了,道:“她怎么你了?每次你看见她时,就好像人家欠了你的钱没还似的。”
叶淮微哂一下,手臂伸出去又揽住她, 没再说话。
船行的速度渐渐慢下来,一点点向码头靠近,万安指挥着侍从装好下船的踏板,高声道:“王爷,该下船了!”
“走。”叶淮揽住文晚晚,向船头走去。
文晚晚知道他是一定要用这种方式带她下船的,劝也没用,便也没有挣扎,踩着铺了红毡的踏板往下走时,林疏影哀怨的目光立刻看了过来。
“她姓林,”叶淮看她一眼,低了头嘴唇蹭着文晚晚的耳廓,漫不经心地说道,“闺字疏影,是太妃的娘家侄女。”
文晚晚留意到了他的称呼。据她所知,太妃林氏是他的生母,可他此时提起来,不称呼母亲,却叫她太妃。
母子之间,应该是这么疏离的吗?
下一息,脚踩到了平地,林疏影迎了上来,先向她颔首致意,跟着转向叶淮,柔声说道:“表哥,姑母命我来接你回府。”
“我去别院,”叶淮将文晚晚搂得又紧了些,淡淡道,“不回王府。”
“表哥,姑妈一直盼着你回家,”林疏影已经习惯了他的冷淡,并没有灰心,依旧保持着温婉娴雅的姿态,“而且马上就到中秋了,姑妈和表嫂准备明天去大表哥份上祭扫,若是你这会子去了别院,诸事还要再另行通知你,况且表嫂看见了,心里也难过。”
叶淮听她提起了叶朔,心里便有些犹豫,林疏影看出他已经松动,便又说道:“就算表哥无所谓回不回府,但文姑娘初来乍到的,也该先去拜见姑母才好,不然这样不明不白的跟着你,是不是有些太委屈了文姑娘?”
叶淮看了眼文晚晚,她低着头在他怀里,额前的头发垂下来挡住了容颜,并看不出她的表情,叶淮心想,她这样不明不白地跟着他,是会委屈的吗?
叶淮心里想着,伸手拨开文晚晚额前的头发,她抬眼向他一笑,依旧是平日里从容温和的模样,也许是叶淮心里先入为主,总觉得她笑容里似乎有些惶恐。
叶淮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如今的她在淮南,真的是举目无亲了,也只有他一人可以依靠。
怜惜突然涌上来,叶淮低下头,眼睛看着她,柔声问道:“要么,我先带你回王府?”
文晚晚轻声答道:“我没什么,看你怎么方便吧。”
“那就回府吧,”叶淮抚了下她的脸,声音温存,“至少,去认认门。”
林疏影突然觉得喉头哽住了,有些喘不过气。她明明已经猜到了这种情形,然而心里猜测和亲眼看见,总归是两回事。脸上的微笑有点维持不住,林疏影偏过脸,低声道:“走吧。”
车马逶迤,向镇安王府行去,文晚晚与叶淮并肩坐在同一辆车辇里,从窗户里望着外面陌生的景致,有些忐忑,又有些好笑。兜兜转转一大圈,她到底,还是回到了这个地方。
叶淮拿着她的手在手心里把玩着,叮嘱道:“进府后要时刻不离地跟着我,除了我,不管别的什么人叫你做什么,都不要理会。”
他的手指凉凉的,指腹摩挲着她的手心,弄得文晚晚有些痒,不禁笑着向回抽手,道:“怎么听你说的,好像镇南王府跟龙潭虎穴似的?”
叶淮笑了下,幽幽说道:“倒也不至于,不过,你跟着我总归没错,其他的人心里到底想些什么,我也不敢说全知道。”
文晚晚想起方才林疏影那满眼落寞却又丝毫不肯露出来的模样,笑了一下。别的人她不敢说,至少这位生着一颗七巧玲珑心的林姑娘,应该不会让她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过下去。
天色渐渐暗下来,路边草丛里的秋虫高一声低一声地鸣叫着,有人家正在做晚饭,炊烟升起来,被晚风一吹,灰白的烟迹晕染开,衬在渐渐灰蓝的天幕上,安静得像山涧流水。
文晚晚靠着车壁,渐渐有些倦意上来,正闭着眼睛养神,就听叶淮叫她:“饿不饿?饿了就停下来弄点东西吃。”
“罢了,”她闭着眼睛摇了摇头,“离你府中应该还很远吧,再停下来耽搁一会儿,回去时天就很黑了。”
“你困了?”叶淮的声音突然近了很多,他揽过她在怀中,低声道,“睡吧。”
他的怀抱有些凉,文晚晚一个激灵,连忙睁开眼睛往边上躲,但他不容她躲,手上使力将她按在自己肩头,道:“睡。”
文晚晚也只能罢了。
起初有些不习惯,他身上凉沁沁的,肩膀很硬,怎么都觉得不舒服,但是很快,文晚晚发现,无论车子怎么摇晃,他都能找到平衡,让她稳稳地靠着他坐着,这种感觉让她安心,不知不觉的,文晚晚睡着了。
叶淮在暮色中垂目看着她,她的睡颜很安静,眉头舒展,嘴角微微翘起,颊上带着点浅浅的绯色,观音貌观音心,叶淮心中欢喜,低下头在她眉心间轻轻一吻,与她头对头靠着,也闭上了眼睛。
车外,林疏影推开窗,向边上乘马相从的裴勉说道:“裴长史,有劳你去问问王爷,是否要停下用饭?”
裴勉想起今日在船上那一幕,踟蹰着没敢上前。
“怎么了?”林疏影瞧出异样,问道,“裴长史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林姑娘,”裴勉控住缰绳探身弯腰,低声向她说道,“王爷和文局正在一起时,不喜欢别人去吵扰,要么还是再等等吧,王爷若是想要用饭,必定会吩咐下来的。”
林疏影慢慢地,慢慢地垂了眼皮,裴勉只看见她的睫毛抖了几下,等她再抬头时,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庄重模样,轻声道:“也好。”
裴勉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想要安慰,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半晌才道:“其实也未必全是坏事,王爷从前总没有个笑模样,有文局正陪着,王爷话多了也会笑了,至少这样对王爷的身体是大有裨益的。”
林疏影浅浅一笑,点了点头:“裴长史家学渊源,对医术一道自然也是精通的,裴长史说好,自然是好的。”
裴勉却突然想起她偷来的那包药,又想起她追去淮浦,送了药又不敢露面的苦衷,想到她今天不得不用文晚晚来劝叶淮回府的委屈,不觉叹了口气,还想再安慰几句,吱呀一声,窗户关上了,林疏影缩进车里,再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