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之檩脸色铁青了。
明谨转过脸,继续烧纸,声音比表情还淡,“别拿你与他的干系来找我麻烦,那是你们之间的事情,我不承担后果,而我与他之间的,谢家也没人能干涉,包括你。”
她的高傲跟冷漠,仿佛在这宗祠才露了冰山一角。
此前哪怕在主屋对峙冲突,她也向来不改端方气度。
“谢明谨!”谢之檩那俊俏小脸蛋气急之下才真正像他这个年纪的少年人,因克制,也不知用何等言语去攻讦明谨,只能森森看明谨一眼,带着厌憎气恼转身欲走。
“谢之檩。”
忽被唤住。
“明月是小姑娘,可以只看看表面规矩,引以为戒,但你不一样。”
“今天看到听到的,我希望你明白它真正的意义。”
谢之檩顿足,忍不住回身去看她,却只看到燃烧佛经书页飞灰而起的烟在她身旁萦绕,灰与白,笼罩眉眼,渲染皮囊轮廓,将她跟那大片仿若数不尽的森严牌位们交融在一起。
宗祠的森严庄重像是地狱里呼啸而出的刑场。
那一时,年纪轻轻的他竟无端觉得这位风华正茂的嫡姐身上有超脱于人间的暮气。
他蓦然有些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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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沥带着疲惫,也没回自己院休息,问了明谨所在,来了宗祠,只见到热气已灭但半盆满的火盆灰烬。
明谨在宗祠边上的茶亭。
看着阳光明堂,一身清净,让人望之悦目,洗去疲乏。
这才是我谢家嫡女该有的样子。
一见面,谢沥先喝茶,缓了心口积累的郁气,再朝不喝茶只替他煮茶的明谨看去,斟酌一二,还是将此前压着的疑问道出:“你父亲与你密信通知今日动手?”
“怎会。”
“那你今日怎忽然发作……”
毕十一真不是他能调配得动的,前者属于暗卫,暗卫只属于嫡脉。
“可能是了解他吧……”明谨叹气,“尚不知父亲大人放我出来作甚,但猜测主因在都城,要去的也该是都城,偏要我在乌灵逗留,要么是拿我给祖母寻开心,就是反过来拿她给我寻开心。”
谢沥总觉得自家侄女言语不是一般锐利深刻,总能入木三分。
就是听着膈应人。
是了,这位嫡女也就是对自己极厌憎极致之人,端方风仪才会有所损伤。
且她也不计较这点损伤,无所谓虚伪遮掩——之前老夫人巅峰时都不愿意遮掩,现在就更不必了。
不过他都怀疑四年前他大哥是因为被自己女儿给挤兑太伤了才怒而遣送别庄的。
明谨也没留意谢沥暗自腹诽,只保留面上的叹然,继续婉婉道:“他向来不做无谓之事,既放祖母派人害我,又放我回乌灵,早知道我脾气,来往向来公道,总会出手回敬。一边是女儿,一边是母亲,他总得控制局面,所以我猜想这边早有布局。而东家这些年行事过于轻狂,于谢家本无益,若是他远在都城无所知,三叔您也会上报的。既知晓,又不是没有能力管束,既真的不管,那就是刻意放纵,养肥他们的贪婪,放大东家的罪名,替代谢家承担东阳郡案,堵住政敌们的嘴,也将祖母摘出来,将案子结成铁案,保证谢家名望不至于亏损太重,于他官途也不会有太大影响,算来算去,那位表小姐的生辰礼是个动手的好日子。”
“至于我跟祖母的事,左右不会死人,谁胜负于他都不相干,不过只要我赢,于家族利益就不会有损伤。”
她好像笃定谢远会选择站在自己这边,也笃定谢远知道自己会赢。
父女之间太了解对方了。
“我若说错了,三叔指点就是,何必这般看我。”
谢沥表情有些沉重,似叹又感:“你若是儿郎……”
“我若是儿郎,父亲怕是早把我打死了。”
明谨偏头按揉眉心,低低道:“三叔,我更希望若我不是谢家人……”
眼前人曾给她年幼时当大马骑,她此刻说的话,便是真心的。
谢沥表情微僵,“这种话你对你父亲也说过?”
明谨一怔,回想了下,不是很确定。
“忘了。”
更严重的,她倒是记得。
谢沥扯扯嘴角,“我是否可以猜测更过分的话你应当也说了。”
明谨不应,只是回避了目光。
她理直气壮教训谢明月规矩,却从不提自己跟父亲之间的诸多无礼。
“当时还小,不是很懂事。”
她轻轻道,略带歉意。
谢沥也不掰扯他们父女间的事,因为随便扯扯就容易扯到那位生死不明的嫂子身上,动辄就是禁忌,他没那胆子。
“事情已解,你父亲为何招你回都城,我也无力去管,更不敢去管,你知三叔没用,生怕你父亲。”
“但我还是希望你……”
谢沥起身,叹着气,伸出手,才发觉从前那个小小个却聪敏更甚于妖孽大哥的侄女已长大,眉眼风华一时不知更肖父还是母,大抵再需些年岁就可知了。
左右心性手段跟气派是承继他谢氏女郎上乘家风的。
她从没让人失望过。
他有些迟疑,但顿了下,还是揉了揉明谨脑袋。
“希望你糊涂一点,像明月那丫头就挺好。”
明谨不由莞尔,眉眼微弯,却带着笑,很随意地问谢沥,“三叔有考虑抽个空分家么?”
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从她嘴里出来这般自然。
但肯定是密谋许久的。
“你!”谢沥惊了后却安静了一会,只低低道:“荣辱与共。”
明谨料到了这个结果,依旧像跟饭后闲聊一样,道:“为了黛妹妹跟岫哥哥也不行么?”
他这位三叔有一对嫡子嫡女,嫡子谢之岫在都城进学,但儿女不管在哪,为父的总是牵挂在心的。
谢沥面色微变,盯着明谨好一会,才沉沉道:“他们是我儿女,但你跟你父亲也是我至亲。”
“本是不可分割的一块血肉,除非利刃切割,否认它自己本身如何能分裂开来?”
这个道理,明谨怎会不明白。
她也不是不知道自己所言的天真,但也只是想试探一下。
其实不是不知道结果,但真正见到了,还是……
瞧见明谨眉眼间的无奈,谢沥有些不忍,想问问对方为何有这般大逆心思,是否察觉到家族有何隐忧,可他知道自己身份,也知道自己大哥避讳什么,对这种机密之事,可以容许自己女儿犯戒,其他人却不能。
于是他故意装作很随意地转移话题,“后院抓到的混小子,你处理?”
“嗯,我来吧,三叔你会吓到他的。”
两人都没再提刚刚的话题,已然达成默契。
第27章 信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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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什么!放肆!你们想……放我下来!!!啊!!”
偏僻柴房里,被倒吊起来的贵气公子哥鼻涕往额头倒流,吓哭得如同市井三岁小儿。
而刚进门没一会刚捧着热乎茶还没吹几口气的明谨差点被这破嗓子给惊得抖翻了茶水,撩了眼皮,“萧小公子,你可吓到我了。”
薄淡清凉,余味流长,偏偏她要无辜姿态,惹人心烦。
“谢明谨!!”萧禹杀猪哀嚎后,带着鼻音怒吼,“你放我下来!我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你……”
明谨放下茶杯,打量这厮衣服倒挂下来后隐露出的内衫肚腩跟腰身,有了判断,垂眸道:“挺胖的,分量也不轻啊,好不容易吊上去的,怎么能轻易放下来。”
“你才胖!小爷我轻健得很。”怒骂的萧禹惊恐得很,似对此有阴影,浑身颤抖,满头大汗淋漓,眼看着嘴唇都白了。
嗯?这情况怕是不妙。
芍药看向明谨,明谨却好像视若无睹,冷酷地很。
只喝了好几口的茶,喝到一大半了才将茶盏放边上,走过去,靠近了萧禹,纤长手指抚摸了下吊绑他的绳索,绳索粗糙,滑过柔软的皮肉有摩擦感。
好像她的声音。
“听说你特别贪玩,你说,这样好玩么?”
萧禹连尖叫的能力都没有了,如濒死的鱼,额头冷汗掉落地面,滴滴答答的,气若游丝。
“怕是不比翻墙入室,窗下偷听好玩吧?”
“尤其是听到的隐秘特别刺激之时……杀人灭族,朝廷争斗。”
明谨的手指从绳索滑到他的咽喉。
软软的,凉凉的,带着特别的馨香。
这些都不是他此时会联想的,萧禹吓得睁开眼,被泪水跟汗水蒙住的眼看不清人,何况倒过来了……
“你……啊!!”
他全身绷紧,吓得身体颤抖,因为纤细的手指忽然内缩捏住了他的咽喉。
也没怎么用力,就是那种触感让人四肢百骸都绷紧了。
他想到了自己偷听到的那一切。
他知道这个人有多可怕,比小时候可怕太多太多!
“你别杀我,我什么都没听到,我死也不会对外说的!!求你了!”
终于哭了。
明谨叹口气,颇为难似的:“又哭了啊,我以为你脾气比小时候见长,现在看来胆子却无甚进步。”
“有点可怜,快快把他放下吧。”
萧禹的确很可怜,哪有从前小霸王的神采,就跟脱毛的白斩鸡似的,整个人半条命都没了,对明谨也惧怕得很,此刻还在哆嗦:“我……我真的不会说的,你……你放我走吧。”
他怕她,是真的怕,幼年的内心阴影被无限放大了似的。
刚刚他真的以为她会杀了自己。
收手的明谨恍然轻叹:“所以你果然还是听到了。”
萧禹一惊,吓坏了,正想否认,却见明谨笑了下。
“知道就知道,左右你也不敢说。”
时常混脑子的萧禹莫名不服气,五官都皱一起,真被放开了,他却有些惊疑不定。
“怎么,不走?还想留下喝茶吗?”
明谨看他在门口左顾右盼的,问了。
萧禹面颊一抽,红了脸,“我才不会……可你真不怕我说出去啊?”
他这人胆子两极端,一会怕极了,一会稍脱离危险就恢复点小霸王脾气。
竟还敢问。
明谨瞥他,淡笑了下。
“你以为外人为何说乌灵是谢家的天下?”
已成定局的破事,还怕人知道?
有些意兴阑珊的明谨反问,小霸王懵懂,走出去老远,再次在护卫的押送注视下重新翻墙出去才醒悟过来。
该死!他爹也是谢远的人!!
小霸王还是有几分小机灵的,把自己收拾干净了才回家,且也不敢暴露什么,等了两天,却愣是没从谢东两家听出什么风声,当然了,东家人被抓被控告都是满城皆知的事情,若说与谢家有干系的,也都是那些谢家愿意让人听到的。
旁的都没有。
尤其是关于谢明谨的,丁点都没有。
谢家他还可以理解,可是东家那边……那张氏等人竟没吭声。
半点没牵扯到谢明谨。
小霸王似懂非懂,但也知道得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
世家手段么?
这就是世家。
可他不明白那个谢明谨为什么对自己毫无管束,好像笃定了自己不敢吭声似的,也容忍自己的一再冒犯。
如同小时候。
小霸王很憋屈,却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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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东两家之变故,终究是为人设计过的结果,后续影响力也在控制之中。
是起是浮都在他人掌握的规程里。
它很快就被郡城人抛之脑后,而明谨在谢家的日子也恢复了清净。
谢家人都以为她接下来会主掌中馈,把乌灵谢氏本家的权力拿在手中,替换掉老夫人的存在,却不想……她并未。
权力全然给了林氏,明谨跟此前无差,还是常窝在云潜楼里,也少走动,有人觉得她一开始出别庄是因为主君传召,乌灵也并非她真正归途,接下来她会去哪,谢家人都默默在等着一纸传召。
“你真的要走吗?”
“去哪?都城?还是哪儿?”
“什么时候啊……”
这几日天气极好,书屋里的书得拿到院子里晾晒,免得日久起潮,在一群仆役来去时,明谨也权当走动练体,捧着书走到院子的时候,边上跟着的小尾巴就一股脑出了许多问题。
明谨将书一本本放开,小心翻开,也回了谢明月,“你问题这般多,让我怎么回?”
“你一个个回不就行了。”
记吃不记打的谢明月压根忘记了前些日子对明谨的惧怕,眼下又有些刁蛮无礼起来了,但在芍药看来,更像是一种撒娇。
明谨也只一句话回答了所有问题。
“任由传召。”
谢明月嘟嘴,嘟囔:“那还是要走啊……”
她表情不太好看,但似想起了什么,“那你还整日待在宅子里干甚,都不出去玩玩?不闷得慌?”
“玩?”明谨微怔,后失笑,“习惯了,也不闷。”
“倒也是,你在庄子里被关了四年,不也……”谢明月嘴快,但还没说完就捂住了自己的嘴,小心看明谨,看后者好像没听到,也不在意,这才松一口气,“我不管,你陪我出去玩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