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后来……十八年前她怀孕了。”
明谨眉心一跳,忽见斐无贼站起,提刀而立。
寒风冷煞,长发零乱飘飞。
此人言行散漫,诡辩非常,性情变换无端,她不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但她现在只能听。
因为……她不敢想。
“十八年前,仲冬,大雪封山,但一封家书匆匆送入山门,是她的笔迹,提及有孕,但经脉根基受损,疑似毒症,忧心胎儿恳请相助。”
“门中弟子都很担心,尤其是师母,既高兴她有孕,又担心非常,跟师傅还有师兄弟们匆匆打点了下山,不过走之前,她还特地花了不少时间去绣虎头帽,她说不管出生的孩子是男是女,都属虎,左右男女都可以戴,其实也的确没什么区别,她是武林第三剑客,一手剑术可百步剑气穿杨,可她做不来女红,出品十分不如何,她还洋洋得意,非要来问我们师兄弟是不是很好看,我们总不能说她做的那个像草鸡帽,师父更不敢说丑,只偷偷跑去山下杂货小店那儿买了一个好看的当自己送的,还偷偷叮嘱我们几个不要说出去。”
“然后,我们于淮水岸浅白石滩遇伏击。”
“炮石,箭阵,奇门遁甲,一波之后,五千兵甲远攻渡浅滩围杀,还有暗卫从林中设伏而出,对,就是你们这样的暗卫,还有其他一些不知道什么人,我从不知道除我武林之外还有这么多高手。真是好多人啊,围住了那片淮水岸,足足扑杀了一天,我们下山来二十五人,只堪堪逃出了我一人。”
“后来才知道山门那边所有人也都被杀绝了,师弟妹们,我们所有人的家眷,孩子,亲人,尸体都不知道埋在哪里,我找了好几天,才在后院偏门空地上发现了烧烬的一大块灰堆。”
“再后来,我也才知道那日她生下了一个女儿。”
斐无贼目光囊括整个雪庐,像是也把谢家人都看了进去,最终看着明谨。
“八年后,最疼你母亲,甚至为了她断根基而亲自渡海远走为她寻秘药的大师兄终于渡海而归,调查后说书信确实是你母亲所写,但她并不知此事。”
“她不知……她尚不知自己已被灭族。”
斐无贼一笑。
“那一夜,新年夜,你们阖府欢庆,我们提刀剑至都城。在屋外看到你的祖父,这么一个老头,看起来瘦不拉几的,竟能领兵封江围战,真是好气魄,我们也看到他带着你放炮仗,你母亲站在廊下唤你回屋放衣服,可你贪玩,却十分孱弱,只在你姐姐的带领下绕着那些小孩玩,眼里满是艳羡,一点都不像你母亲,她小时候特别顽皮,明明年纪比我大,很贪玩,上山下海比谁厉害,一放炮仗,能把山里的熊瞎子炸哭了,还非要拽着我,每次拿我顶缸,师傅每次也都一并罚,可师母每次都走后门给我们塞好吃的填肚子。”
“可你母亲再也不是以前的第二剑心了,大师姐再不是大师姐,她不会穿着规规整整的衣服只站在那看着别人玩,也不会让剑离身。”
“她成了莫非与。”
“我几次欲提刀杀入,都被大师兄拦住了。”
“他说蝶恋花的屠刀若是拿起就不能放下,必要杀绝,谢家的人可杀,可灭门,那杀不杀莫非与,杀不杀谢远,杀不杀你?”
斐无贼对明谨重复一遍,“他问我三遍,杀不杀你!”
杀她,等于杀莫非与,等于杀第二剑心。
等于杀他师傅师母唯一的后代。
怎么杀!
他没有一遍是能回答的。
明谨看着他,袖子下的手拧紧,问:“然后呢?”
“我们在外面站了一夜,凌晨离开。”
明谨那一刹怔了。
她当然知道他们放弃了,否则谢家上下也不会站在这
她也不会活着站在这。
可她还是问了。
“那你今日,要来杀我?”明谨问他。
斐无贼歪歪脑袋,看着她。
听了这么久,这个当年看着很孱弱的小女孩风采超过想像,但也隐晦得像是这一夜的夜色。
像极了擅隐忍伪装的谢家人。
他眯起眼,而明谨神色波澜不动,明明另一边明月等人都红了眼眶,又惊恐又为难,又为了明谨难过。
当事人却坚冷如磐石,反淡淡问他,“要杀我,今日非最好时机,因你知道白衣剑雪楼的人在雪庐附近,以你这般武功,随便挑个时辰都能让谢家为我起几座坟头了吧。”
“那就是想告诉我这些事的,可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了,你始终没有告诉我一开始你就提了要告诉我的事。”
“我母亲到底是怎么死的,死在哪里。”
冷静到令人发指,甚至比一开始还要冷静。
庄无血从地上站起身来,看着雪庐那边,无端敬畏起这个女人来,哪怕他从来都不敢小瞧她。
当然,他们也依旧不敢靠近那边,因为越到这个时候,越容易爆发激斗。
这个斐无贼跟白衣剑雪楼的一旦全力厮杀,哪怕后者可以击溃击杀对方,也不知要先被对方杀多少人。
而这泉山有许多人是决不能死的。
“如果你一开始就认定这个诱饵能把我钓出来,可偏偏不提了,要么是下面你还有话说,要么就是你的目的已达成,余下的,关于我母亲的死,你自己本身也很避讳。”
“怎么,跟你有关?”
第133章 斩首
若说斐无贼是无常的海浪,谁也不知道何时惊涛拍浪,那明谨就是过林的山风,树欲静而风不止,她在反客为主,主动激斐无贼。
至于是否有效……
斐无贼手中溜转的刀气就是证明。
“戒备!!”毕二跟千机这些人已经蓄势待发了。
明谨却紧着道了一句,“都这般恼怒了,还是没有出手,又不往下说,那就是已达成目的了,今夜来,今夜所说,只为让我听到而已。“
“我已听到了。”她面色光洁如雪月融化,眉眼丹殊,偏偏没有该有的痛苦跟震动。
“你为何还不走?”
她竟这样说?
这是谢明谨吗?好像是她,又好像是另一个她。
也许一直都是这样的她,只是他们未曾能看见。
明容有些恍惚,却听那斐无贼错愕之后,笑了,“看来,我大师兄当年白放下屠刀了,你终究是谢家的孩子。”
“我是谁家孩子也不影响我在听与说之后再决定做什么,我以为这个道理,你们这样顶天立地的男人应该比我更懂。”
斐无贼冷笑,“你这话什么意思?”
明谨与他对视,延续了此前的平静,道:“若你所说的属实,那接下来哪怕你不说,我也知道跟武林浩劫有关,你既提你是蝶恋花之人,而蝶恋花是我昭国武道之始,哪怕我未曾得见,也不知自己是否真的与它有所渊源,但想着它也该是武道精神的源头。”
“所谓武,无非练气血,锻筋骨,凝精神,然后百家兵器十里纵横。”
“所谓道,以武杀,以武止杀,以武却不杀,最后拿起放下皆是从容。”
“若你所说仇恨属实,不论你是要今日来杀我,杀他,还是一并杀了,都该是私怨。既是私,以武林规矩,你挑个时辰上门来就是了。以谢家规矩,关起门户来彼此料理。”
“你是挑了时辰,却是一个最公然不过的地方跟时间,非要如此,把事情闹大,招惹多人,朝廷,武林,一并被你牵扯而入。”
“你明知曾有武林浩劫,明知武林断代重启殊为艰难,何必如此?”
“除非……”
明谨盯着他,“除非你今夜目的本来就不止我父女二人,你要的本就是武林跟朝廷再起纷争。”
斐无贼握紧了刀,眼中目光闪烁,情绪有些不稳。
白衣女子垂眸,纤白如雪的手指抚过剑柄上的梨花纹。
“我还是那句话,若你所言属实,你是蝶恋花之人,那你这样的目的从根本上违背了你的身份该有的道义。”
“无非三种可能。”
“其一,你根本不是蝶恋花之人。”
“其二,你是,但你背后的人不是,且他希望你闹这样一场,满足他所愿。”
“其三,他今夜也在这里。”
说完,她轻抬手,那手势……
刷,全场暗卫箭士全部做箭射准备。
“你退,还是不退?”
风雪,无端更大了。
但明容知道,不管明谨听到了什么,内心如何风雪成灾,她始终冷静,始终要把这个变故拢在一定范围内。
这个范围,不能超出他们大房一脉跟蝶恋花。
若是超出去了,必然大动干戈,血流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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斐无贼的刀缓缓重新出鞘,白衣女子的剑也如此。
明月揪住了明黛的手腕,攥得后者生疼,可后者也没出声。
然后……
“我们都想杀谢远,灭谢家。”
他说。
明谨:“不止,杀人诛心,以我为棋子。”
唇齿吞吐冷冽。
斐无贼笑,“看来我们得失望了,你果然真的一点也不像我们蝶恋花的人。”
“你退吧。”
斐无贼的笑意淡去,看着她。
“在我提到会牵连其他人的时候,你就已经动摇了。”
明谨:“我信你是蝶恋花之人,远道而来,亦请踏雪而归,今夜并不宜杀人。”
她的语气艰涩,但始终坚定。
站在墙头的斐无贼微仰面,任由雪花落在脸上,似默认了她的话,面色似苦非苦。
“蝶恋花啊,小破山,翻山买菜,师母的宵夜……大师兄……师姐……这些都回不去了。”
他闭了眼,远方似有声来。
隐隐约约,淡淡的,像喝了酒。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
白衣女子耳力最好,面色明显变化,剑出鞘。
“他还是来了……可我,已非蝶恋花之人。”
那一刹,斐无贼微仰的脑袋下放,睁开眼,刀出鞘,跳起……朝着明谨一个昭然凌冽非常的跳斩。
那一刹,白衣女子手中剑路行路纵横飘雪。
斐无贼的目标是明谨。
白衣女子的目标是……只有她能在那时察觉到的人。
踏雪无痕,来时无声。
见影时,折空抽背上之刀。
见人时,刀已染血之温热。
斐无贼的断刀是跟着他的断头一起落下来的,热血喷溅,但仅在明谨跟前一寸停住,那距离刚刚好,既雪中染梅,天地冬夜秀妩媚,又不染衣着,今日今夜今时她无言以对,只能看着滚到了跟前的人头,呼吸若素,眼底似有落雪。
但一抬头,她看到了一个男子。
一个很高的男子,长刀之霸道,须眉之大丈夫,他端是站在那,就让见惯了世家绵柔娇贵之气的明谨鼻端嗅到了血跟苍松的味道。
她倏然想到了温泉池外悬崖峭壁上悬挂的那一株雪松。
刚冷坚韧,又写意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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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莫……”
他一刀斩断了斐无贼的刀跟人头,已然落在了院子里,收刀时,仿佛将刀气用这首诗收放自如。
院子里的人简直惶然惊恐,如沸水如油池。
庄无血等人更是吓得全数欲冲进院中。
哪怕此时白衣女子也已经在院中。
白衣上染血,手中剑微颤抖,她此前一剑,败了。
轻伤。
但她知道对方手下留情了。
指尖微微用劲,剑尖在雪层上留了痕迹,她问:“踏雪斩刀术,三十年前江湖纵横刀道第一人第二唯我,你是他的传人,也是蝶恋花之人。”
这是肯定句。
男子看了她一眼,“蝶恋花的刀术,每一代都不一样,不管学的是谁的。”
“不过你也不算说错,我师傅简无崖渡海而归,十年前战死,我为他人另外教导,但记在简无崖名下,修习他传下的刀术一脉。”
“那么,第二唯我便是我师祖。”
明谨垂眸,第二,这个姓氏……
第134章 秘密
白衣女子恍然,但也再问:“那你便与斐无贼同出一宗,为何杀他?”
武道之人,擅执着,求索而必解,烦忧不留心中。
尤其是剑道之人。
她不理解。
“为何?”他是一个不会笑的人,但又不古板,是一个很随性平和的刀客,这种随性很稳,不像斐无贼带着一种狂逆疯魔。
诵诗踏雪而来,提刀见血,站在院子里,对着内外密密麻麻战战兢兢的禁军兵将跟朝廷高手,他全然不看,只道:“违背门规,违背我师傅嘱托,十年前犯禁违规,十年后勾结仇敌,我为何不能杀?”
勾结?
所以真的有人指使他今夜所为。
白衣女子不问了,只在思索这个背后的人是谁。
她已然察觉到背后有一盘大棋,不止涉及谢家,蝶恋花,更……事关朝堂与皇族。
忽然,她察觉到这个男子目光顿了下,似乎看到了什么,他步子一迈。
她一惊,没有任何犹豫再次提剑,剑横于空,俨然要一战。
哪怕不是对手。
刷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