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獍听闻主人口中唤出自己的名字,不由得骄傲地仰天长鸣,温离慢却愣住了,她不明白为何会有人给自己的马儿取这样的名字,真是奇怪。
但放在魏帝身上的话,似乎又能说得通,他手刃生父生母,又诛杀十几名兄弟,若非如此,暴君之名也不会人尽皆知。人人都怕他,都将他当作杀人不眨眼的怪物,厌恶他,又打从骨子里畏惧他。
魏帝语气淡淡,他平日说话便是如此,很难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他心情是好还是不好,毕竟他连把人拉出去砍头时都很随意,只有那双微微泛着血红的眼眸,能从中窥见些许真实的情绪。
温离慢的手在枭獍耳朵上揉了揉,随后松开手主动走到魏帝身边,他大刀金马的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温离慢刚进入他的包围圈,便被捉住了手腕,扯到他大腿上坐着。
“怕了?”
温离慢摇头,“太硬了,坐着不舒服。”
她不是很喜欢坐他腿上,硬邦邦的,浑身的肉都跟石头似的。
魏帝哦了一声,道:“那你恐怕要一直不舒服下去了。”
两人靠在一起说话,这回陆恺可不敢作死靠近去听,他知官家耳力过人,又实在是八卦天性复发,偏偏身边只有个严谨到刻板的薛承望,害得他不得不跟薛承望聊起来:“你说咱官家知道怎么哄女郎么?”
薛敏瞥他一眼,陆恺这人在外头装得是一本正经,只有熟悉的人才知道他的本性,“宏志兄,慎言。”
“我小声说,不叫官家听到。”陆恺压低了嗓音,“你说官家哄女郎的时候,悄悄话都说些什么内容呢?难道也像是我哄那些红粉知己,许以金玉绫罗等好处来买笑?”
薛敏:“……你拿温娘娘与红粉知己类比?”
陆恺连忙捂嘴:“大意了大意了,温娘娘自然不是那些庸脂俗粉能比得上的,只是跟了官家这些年,从未见过官家带个女郎在身边,因此觉得稀奇。”
薛敏觉得迟早有一天,陆宏志要因为这旺盛的八卦欲出事。
他摇头道:“那是官家与温娘娘的事,你且老老实实待着吧,趁着官家这些日子没有头疼,脾气还算好,少作点死,否则日后翻起旧账,大罗神仙都救不了你!”
他们俩窃窃私语,声音虽然压得很小,但神态便瞧出几分异样,好在魏帝并未关注这边,枭獍也四处溜达着啃了几口草,这路边的野草长得十分旺盛,官道不知多少年不曾打理整顿,凌乱无比,啃了几口发觉不如自己日常的草料好吃,枭獍便对这些草失了兴致。
因为是行军途中,自然也没有多么精细的食物可以吃,温离慢是个例外。薛敏那辆马车上不仅有药,还有早早在熬的鸡汤,撕一点白面饼子沾一沾,十分饱腹,这面饼子做得十分瓷实,外面一圈微黄有些发硬,里头却还是软绵的,泡软了鸡汤别有一股风味。
魏帝撕开自己手中的饼子,将略硬的皮留下,里头撕下来一块递给温离慢。她若是不吃也行,马车上还有一些糕点,每过几日便会有人去最近的城镇进行补给,总之不会委屈着她。
温离慢实则并不娇气,毕竟她没人疼没人爱,先天不足还能活到现在纯属运气好,过去的十七年里一日三餐都是奢望,哪里还能挑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山珍海味她能吃,粗茶淡饭她照样下咽,只要不是馊的臭的,都能填肚子。
不过她吃得不多,接过来的这一小块饼,再加上一碗汤便饱了。
用过一顿饭,稍作休憩便再度启程,这回枭獍没有不愿让温离慢拿它当坐骑,也没有再吓唬她,可见那几块糖确实是快速建立起了一人一马之间的友谊,且在启程时,温离慢又问魏帝要了一块喂给枭獍,枭獍咴儿咴儿叫了两声,用牙齿咬住温离慢的衣袖,试图把她从地上叼起放到背上。
魏帝敲了下它的脑壳,它委屈地哼唧着,老老实实站在原地不动,温离慢并不排斥骑马,这回魏帝没有让她侧坐,而是让她跨坐在身前,仍旧是单手勾住她的细腰,轻夹马腹,枭獍便迈起了步子。
它在旁人眼里是脾气大又难搞的宝马,到了主人面前却乖得如小猫一般,原本一路风平浪静,却在路过一个山谷前,枭獍突然长鸣一声!
一根利箭破空而来!直奔魏帝!
“官家小心!”
“护驾!护驾!”
那箭矢极为锐利,肉眼几乎无法追寻它的踪迹,魏帝却连眼都没有眨,只是将温离慢拢在怀中,眉宇间戾气横生,尽是杀意。
陆恺先一步将利箭斩断,“官家,请官家到马车——”
话音消失在魏帝抽出的长剑上,长剑一出鞘,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鲜血肃杀的味道,温离慢被他搂着,小脸紧贴他胸口,看不见外面到底是什么样,却隐约听到了喊打喊杀声。
“暴君还我父王命来!”
“今日便要你血债血偿!”
这声音听着有几分耳熟,一时半会也想不起在哪里听过,魏帝驱马到了马车边,单手便将温离慢从马背上放了下去,随口对她道:“进去待着,不许出来。”
她看他一眼,乖乖进去了,放下车帘的一瞬间,温离慢瞧见陆恺双手奉上了她曾见过的,将赵帝一击爆头的那把镶嵌着许多宝石的弩|弓。
望着自两边冲出来的,不知埋伏了多久的残兵败将,魏帝嗤笑道:“不知死活的东西。”
此番回兰京,大军虽先行一步,但与魏帝同行的乌衣卫,个个都是以一敌百的好手,他们轻装简行上路,图的是方便快捷,可不代表愚蠢。就赵国的士兵,有数十万人时尚且不堪一击,更何况如今这一批乌合之众?领头的穿着一身银色铠甲,满是恨意,想必是赵王那逃出去的几个儿子之一,至于是谁魏帝也没兴趣,横竖来了,今儿便是要将命留下来的。
温离慢在马车里看不见外面发生了什么,但她潜意识中便觉得魏帝不会有事,她悄悄挑开车帘一角往外看,车帘一挑开,便传来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十分难闻,还有刀剑砍杀入肉的闷响,杀声震天,但马车周围始终固若金汤,魏帝留了人将马车整个围起来,那些人连半步都无法靠近。
这是温离慢第一次真正看见魏帝杀人,与他平日里那副漫不经心、喜怒无常的模样截然不同,眼眸血红尽是杀气,磅礴可怖的气势宛如自地狱里爬出来的鬼修罗,居然有人看到便吓得从马上翻了下去,枭獍马蹄一抬,便将一人踏为肉泥,凶神恶煞,在战场上驰骋让它十分兴奋,难怪不乐意被人骑着慢慢走。
“你别怕。”
突然有人说话,温离慢不由得向对方看去,奇怪道:“我不怕。”
齐朗也不知自己怎地鬼使神差就说出这三个字,她怕不怕,又哪里是他有资格去管的?他只能守在马车周围,做最忠诚的降臣。
温离慢松开手,齐朗心中生出无尽失落,再往马车看去,却也瞧不见温离慢的脸。
从这群人出现,到被尽数诛杀,顶多用了半柱香的功夫,地面上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而领头的那个,也被魏帝一弩穿透心口,竟是一个活口都没剩下!叫亲眼看见这一场厮杀的齐朗,都禁不住心下骇然。
这哪里是交战,根本就是单方面的虐杀!与乌衣卫相比,这群追随赵国王子的兵将脆弱的纸糊一般,真不知这王子是哪里来的自信,以为能够仗着人多杀了暴君复辟赵国王室!
而当魏帝向马车走近,齐朗甚至察觉到自己的双手在不受控制的轻微颤抖!
那是面对强大的帝王时,自心底油然而生的畏惧。
魏帝掀开车帘,他身上沾了许多血,手指上也有,一双眼眸格外凶蛮:“过来。”
他好战嗜杀,又因为某些原因常年头疼难忍,尤其是在杀人后,此时正急需女郎抚慰。
温离慢坐在马车里,静静地看向朝自己伸手的帝王。
他很强壮、很凶恶,很冷酷也很绝情,但同时又有着致命的魅力,连那只朝她伸出的手,都跟别人不一样。比起他容貌上的俊美,这恐怖的气势才叫人腿软,连男人都不能幸免,更何况是柔弱的女郎?
但温离慢当真不怕他,而是将自己的手搭在了他手心,瞬间便被扯了过去,又被带上了马,魏帝不让她看地上横尸,手一松任由枭獍自己走,单手将温离慢揽在了胸前。
她鼻子动了动,忍不住说:“好难闻。”
说着挣扎了两下,捉住魏帝的手,将自己的帕子塞给了他。
第20章 (发热。)
*
魏帝杀完人后身上那股恐怖到令人头皮发麻的气息,在温离慢塞给他一方帕子后渐渐变淡,使得边上噤若寒蝉的陆恺大大松了口气,连忙吩咐乌衣卫将现场处理干净,温离慢见魏帝拿了帕子却不用,她只好又把帕子拿回来,捏着他修长的手指,将上头沾染的血迹一点一点擦掉,不过即便擦去了碍眼的鲜红,还是有一股淡淡的铁锈味在鼻息弥漫。
柔若无骨的小手捧着帝王蒲扇般的大掌,不见惧怕之色,只有眉头微微拧着,良久,魏帝问她:“当真不怕?”
温离慢嗯了一声才反应过来:“怕什么?”
帝王轻笑出声,将她摁在了他胸膛。
她觉着有些喘不过气来了,微弱地挣扎两下,那沾染过刀剑鲜血的手掌轻触她柔嫩的脸颊,坚硬的胸膛硌的她脸儿疼,头顶传来似喟叹似感慨的话:“你很不错。”
温离慢挣扎无果,但仍旧很嫌弃他沾了血的手来碰自己,躲不开,干脆把整张小脸都朝魏帝怀中埋去,全藏起来他便摸不到了。
擦过血的帕子她舍不得丢,毕竟她穷惯了,一年到头也就那么两身衣服来回换洗,帕子若是丢了,去哪儿找第二张呀!
魏帝却嫌弃这帕子上沾了旁人的血,从她手里拿出来,温离慢连忙来抢,他便将手举高,远远看着,竟如半大的青涩郎君逗弄爱慕的女郎,看得陆恺咋舌。
他在统率的乌衣卫面前向来严肃正经,惟独亲近之人才知晓他的真面目,满打满算,这偌大的行军队伍中,也仅有官家与薛敏知道。官家他是不敢靠近的,于是只能去找薛敏,薛敏方才也享受了一把被保护的滋味,此时正在攻读医书,希望能找到一些好的方子治疗温娘娘的病,结果突然出现个大嘴巴的陆宏志,连官家的热闹都敢看,真是一日不作死,心里都不畅快。
薛敏重重叹气:“宏志兄,你就不怕我跟官家告状?”
“怕啥。”陆大人此时笑得一脸嘚瑟,“你要是告了状,少不得也要挨一顿板子,谁叫咱官家不讲理?”
薛敏寻思着这人确实是活腻味了,都敢背地里编排官家,“我这里忙得很,可没闲工夫跟你说废话。”
“怎么能叫废话呢?”陆恺言辞凿凿,“官家铁树开花,老房子着火,咱们作为官家近臣,怎能不为官家操心?”
薛敏:……真敢说啊,是真的敢说。
陆恺也是知道薛敏口风紧,他实在是憋得难受,“诶,老薛,你难道不觉得很稀奇吗?温娘娘虽然生得貌美无双,可咱官家岂是那种为美色所迷之人?你说她到底有哪里特殊,能叫官家另眼相看?”
要说美人,只要官家想,全天下的美人都是他的,所有近臣大将中,属薛敏跟随官家最久,算算时间,大约有二十年了,见陆恺大惊小怪,薛敏道:“这有什么奇怪的,你以为官家是你,红粉知己遍天下?打从十八年前起,官家便对美人没了兴趣。”
陆恺不敢置信:“没兴趣……是何意?那宫里那些娘娘……”
“那些娘娘都是十八年前入的宫,难道你没发现?几位殿下与帝姬年龄尽皆相仿,今年都是一十八岁。”
陆恺白他一眼:“这个我自然知晓,可这又是为何?难不成这十八年来,官家连一位娘娘都不曾幸过?”
薛敏:你还真敢问啊……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又不是敬事房的,你若要知道,当问寿力夫去,他才是那个成日伴着官家的人。”
陆恺嘀咕道:“寿大伴最忌讳他人不敬官家,我要去问这个,能被他拿着拂尘扫出去你信不?”
“知道你还问?”
陆恺悻悻然,他知道轻重,官家的私事他顶多就是好奇好奇,别的也不敢再想了,又探头去看前面不远处共骑的官家与温娘娘,要说温娘娘除却美貌外还有什么地方特殊,倒也有,她不怕官家。
作为魏帝近臣,又是乌衣卫统领,这十几年陆恺不知见过多少诸侯向官家献上绝色美人,环肥燕瘦国色天香比比皆是,可即便是调|教的再好的美人,到了官家面前也难掩畏惧之色,其实这也能理解,甭说是柔弱的女郎,便是随着官家征战沙场多年的大将们,亦从不敢抬头直视官家,光是这份胆识,温娘娘便与众不同。
不能问官家私事,陆恺还有别的好奇:“老薛,那你说,官家当真是要温娘娘做咱们大魏的皇后么?”
薛敏是当真不想理他,可不理这人便在你耳边嗡嗡嗡嗡个没完,有时他真想跟陆恺做个陌生人,若是做多年朋友的代价便是一刻不停听他叭叭个没完,他宁可选择没朋友。
“官家说的话,可有哪句没有兑现?”
“这倒也是。”
薛敏心想,到底自己比陆恺多跟了官家几年,对官家还是有那么一丁点了解的。自打官家吩咐他给温娘娘诊脉开始,薛敏便兢兢业业呕心沥血日夜钻研,为的便是为温娘娘延续寿命,看,官家最近对他多么和颜悦色啊!总之对温娘娘好准没错,希望陆恺不要不识抬举。
陆恺能坐到乌衣卫统领这位子上,自然也不是缺心眼,很快便懂了薛敏话中未竟之意,于是接下来,温离慢明显感觉到魏帝身边那位不苟言笑的大将,似乎是在……讨好她?
魏帝察觉到她的疑惑,瞥了陆恺一眼,只一眼便看得陆恺屁股发毛,恭恭敬敬,嗤道:“不必理会他。”
温离慢隐约觉得这位陆大人,仿佛并不像外表看起来这般沉稳,真是白瞎了那张方正的一看便大公无私的脸。
刺杀的小插曲后,一路风平浪静,可惜的是温离慢的身体并不能支撑这样的长途跋涉,即便有医术专精的薛敏随侍,在行程第二日,温离慢便烧了起来。
晚上魏帝陪她在马车中睡,半夜了察觉不妙,怀里的女郎突然浑身滚烫,连呼吸都变得焦灼快速,他虽知晓她身体不好,却也不知坏成这个样子,明明白日里还好好的,吃饭能吃一些,与他共乘一骑也不曾害怕,他始终控制着枭獍的速度,又因她不曾骑过马,没让她在马背上待太久,马车的帘幔始终放得好好的,还盯着她喝了药——这样的情况下,她还是会生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