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了这么一个宫女,温离慢并不失落,魏帝牵着她的手走入内殿,缓声道:“再过几日,朕便启程回兰京,你也同去。”
温离慢早知去留不在自己,也不说话,安静地跟在他身边,两人落座,魏帝问:“你不好奇朕怎样处置你阿父?”
温离慢还真不好奇,但她还是比较捧场,许是对她而言,魏帝与旁人也是不同的。“怎样?”
“朕让人打断了他的腿。”魏帝轻描淡写,“那狗洞他钻不过去,显然是下|半|身的问题,打断了就好了。”
也省得日后再找什么门路进宫来。
温离慢点点头表示知道,温俭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原以为见了长女,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不说换取富贵荣华,至少也能过得好一些,结果什么都没捞到不说,还叫人打断了腿。
事到如今他也不敢心里怨恨,总归人还活着,断了腿总比断脖子强。
只是没人送他回去,他身无分文又断了腿,只能自个儿往住的地方爬,这一回去,又是一顿吵闹。
温家二房三房早就不愿再与大房挤着住,尤其是温夫人,从前她是国公夫人,是长嫂,任她管教也还罢了,如今温国公府败落,日子紧巴巴,再跟大房走得近,怕是自家都要遭殃!
温俭忍着剧痛爬回家时,里头险些大打出手。
温夫人舌灿莲花,生就一双好唇舌,最会说好听话,温老太君还在时,也爱听这儿媳妇捧自己。可现在没了舌头,凭什么去跟二房三房的吵?
家里上上下下几十口人,能用的银钱就那么点儿,二房三房还要吵着分家,眼下的温家,还有什么能分?!
岂知二房三房不仅是要分家,也是意识到了温家大房怕是要不得善终,外人兴许不知,但作为温国公府的人,他们难道还不知道,慢娘在家时,虽为原配所出长女,过得却连普通婢子都不如?
虽说是老太太觉着慢娘不祥,性子古怪又带了晦气,才要她在佛堂静思抄经,但温夫人若是要善待原配之女,慢娘又岂会吃不饱穿不暖?
软刀子割人那才叫疼呢!
没见大殿上,慢娘根本不管他们温家死活么?!所以趁着捡回一条命,赶紧把家分了,只盼着慢娘若要报仇,找大房去便是!
其实分家早该提出,只是二房的夫人长了个心眼,总觉得以大嫂那脾性,定然是狡兔三窟,手头还有点东西。这几日她与三房夫人观察许久,她们果然没猜错!大嫂手上有钱!即便不多,分成三份,也够他们两家再赁个院子来住!
各人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
第16章 (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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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温俭还是国公爷,二房三房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可他现在不是了啊!非但不是了,居然还断了两条腿爬回来的!这一路上连个伸手拉他一把的人都没有,简直不能更滑稽!那一路爬回来,身上的衣服脏污的不能看,两条腿软绵绵地耷拉着,若不是温夫人没了舌头叫不出来,此时屋顶已叫她喊破。
眼下唯一还能依靠的只有温若瑾,只可惜温若瑾也是泥菩萨过河,齐朗一心闯出个名堂,几乎不着家,对她也仅剩一点道义,两人之间又无情分,还有个虎视眈眈想要将自己赶走的婆母,打死温若瑾她都不愿离开齐家门半步,更别说是回来为她阿父阿娘撑腰。
二房三房再不济,手脚健全又不瞎不哑的,打起来也不至于输,温夫人气得浑身都在发抖,却也无可奈何。
她的出身与当时如日中天的钟氏女比起来自然不如,娘家只算是普通,奈何虽身份平庸,却是温俭真爱,于是钟氏一族刚刚败落,温俭便迫不及待将她迎入门做平妻,待到钟氏发疯被关起来,时间一长,府里只知有她,不知有钟氏。
温老太君执掌府中中馈,一直牢牢把持,即便温夫人百般逢迎侍奉,也仅得到了一小部分权力。她为人谨慎,又想要贴补娘家,多年下来的确累积了一笔不小的财富,但这笔钱的大头全送娘家去了,剩下的并不多,赁了个房子,又要吃喝拉撒,还要抓药看病,早已所剩无几。
偏偏二房三房要在这时候闹,温夫人口不能言,眼见他们撕破了脸面居然冲进自己屋内翻找,扑上去想阻止,却被二夫人狠狠推开,怒斥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装相!我们可不想跟你们一起死!你这心思歹毒容不得人的妇人!”
温离慢在温国公府像个被忽视的幽灵,大家都知道她过得什么样,却没人会插手,谁叫温国公夫人不乐意呢?
她做梦都没想到吧?原以为送入宫中任由昏君糟蹋的原配之女,居然能有这样的造化,国破家亡之下,还能被大魏皇帝看中,据说还要带回去做皇后的!
“无知妇人!眼皮子浅的东西!”温家二爷一边翻找银钱一边跟着痛骂,“我们温家的富贵便是毁在你这女人手上!若非你目光短浅,苛刻原配长女,今日我温家岂会保不住荣华?像你这样的女人就该休了赶回娘家去!”
温夫人目眦欲裂,她自被割了舌头后,再说不出蜜语甜言,听到他人羞辱自己,心中如何能忍?当即扑上去要跟二房三房的拼命,可她一个人哪里打得过?好在她还有儿女,可人二房三房也有啊!
一时间,转身都难的小房子里挤满了人,大打出手之下,连温俭那双刚被打断没得到及时治疗的腿,也又被无情踩踏——这回,怕是真的一辈子甭想站起来了。
按说如温氏这样的大家族,分家也要按章程来,要有族老见证,兄弟们各自同意,开了祖祠禀告先人……可现在成日战战兢兢不知道脑袋何时会从脖子上掉下来,谁还有心情管这些?分分分,赶紧分,分完之后老死不相往来!
温夫人为温俭育有两女一子,长女温若瑾,嫁了齐国公府世子齐朗,次女温若华才十四,待字闺中,幼子温善今年将将十岁,还在读书,只是温家一败落,什么都没了。
温若华记忆中,二房三房的叔叔婶婶见了自己向来是慈爱有加笑容满面,何曾见过他们这般撕下脸皮?小小年纪的女郎整个人都不好了,她自幼便在万千宠爱中长大,不曾受过这般屈辱,不由得咬紧牙关:“今日之辱,来自必定千百倍偿还!”
小女郎骄傲的宣言终止于三房夫人的讥笑中:“华娘,你不会当真以为你很讨人喜爱吧?”
温若华一愣。
三夫人早有不满,二房三房都有女儿,既然没分家,那便该一视同仁,可每回出门去,旁人只夸赞大房的两个女儿生得花容月貌又有气度,大嫂对两个女儿也舍得花银子,他们二房三房的女郎跟着一起出去,活似是做婢子,被衬托的灰头土脸!哪有这样的道理?
不满并不是一朝生成的,而是日积月累,从前忍气吞声,是因为还要在大房手下讨生活,如今大房自身难保,谁又在意这些?
“性子刁蛮又记仇,旁人不小心惹了你不开心,不是帝姬,脾气倒是比帝姬还大,你以为你是谁?普天之下谁都是你爹妈要惯着你捧着你!”
三夫人越想越气,她仅有一个女儿,平时也是疼得要命,数年前府中女郎们在一起玩,明明是温若华弄伤了她家女郎,温老太君与温国公夫人却和稀泥,硬是要责怪是她家女郎太好动才受了伤。
温老太君偏爱大哥一家,他们无话可说,但不代表这事儿就忘了,如今温国公府败落,还当自己是高高在上的温二姑娘,人人都得舔她?!
温若华被三夫人劈头盖脸一顿话骂得呆若木鸡,反应过来后一张小脸涨得通红,三夫人一把挥开她!
她尖叫道:“我长姐在宫中做了娘娘!她不会不管我们的!”
大房夫妇做过什么,除却当年的知情人以外瞒的严实,自然不会跟自己儿女说,二夫人听了,不由得发出一声嗤笑:“华娘,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分不清形势,你长姐慢娘若是当真在意你们,会叫你们祖母人头落地?会任由天家割了你阿娘的舌头,挖了瑾娘的眼珠?会对你们不管不顾?!她不报复你们,已是你们的造化了!”
三夫人想起也是恨极,想当年钟氏还是大嫂时,虽然人傲慢又娇气,但出手却大方,不似现在这位,嘴巴倒是会说好听话,可惜叫她出两个铜板都比登天要难!
温若华隐隐也觉得自家与长姐关系不好,却不知到底有什么恩怨,她咬牙道:“再是如何,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也是一家人,我不信长姐真的不管我们!”
温俭此时已经被扶到了床上,家里没什么闲钱给他看腿,刚才一顿混战又叫人给踩了,真是苦不堪言,他嘴唇动了动,到底还是没开口。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实打实说自己也如幼女这样想,结果却被狠狠打了脸,没求到恩典不说,还被打断了腿,简直贻笑大方。
温二爷听了,都有些怜悯这小侄女的天真:“你们与慢娘,说是血海深仇也不为过,华娘,你若聪明,便别去招惹她。”
温若华却不信,温二爷便道:“你可以问问你阿父阿娘,当初都做了些什么,再想想,倘若你是慢娘,要不要原谅。”
总之话不多说,先分家最要紧,他们可不想再跟大房住一起了,免得哪日慢娘想起来要报复,沾不了大房的光,可不想再被大房牵连!
温夫人统共也就那么点钱,全叫翻了出来,连着几套半新不旧的首饰,被瓜分一空,随后,二房三房便举家搬走,这原本全部温家人住一起显得拥挤的小宅子,没了二房三房,竟是瞬间冷清了下来。
温若华不明白二叔二婶他们说了些什么,在她记忆中,长姐在府中几乎像个幽灵,没有丝毫存在感,逢年过节也见不着,如果不是有人提起,她简直都要将温离慢忘记了。
“阿父,阿娘,二叔是什么意思啊?长姐为什么不帮我们?”
温夫人说不得话,只冲她摆手,意思是叫她莫要再问,温俭也无颜诉说,于是温若华愈发疑惑,只是爹娘都不肯多言,她也无可奈何,眼见面前一片狼藉,又不知要收拾多久,她养尊处优,何曾做过这些活?只是温国公府被抄之后,府中下人也没了,许多事都要亲自来做,温若华不曾吃过苦,愈发委屈,一边收拾,便一边落泪。
不知怎地就陷入这般境地。
比起温家的愁云惨雾,温离慢也不好过。
她现在看到药碗都害怕。
偏偏魏帝还亲自端着要喂她,甚至亲昵唤她杳杳,叫她喝药。
温离慢躲在床榻最里面,试图蒙混过关,她用细弱的声音道:“我从前也不喝药。”
魏帝纹丝不动:“所以你身子才这样差,走两步都要喘。”
他是见识了这女郎有多娇弱,别说是走两步,话说多了都小脸煞白,弱柳扶风虽有弱柳扶风之美,可他并不想她现在便死了,多喝药才能活得久一些,至少在他厌弃她之前,她的命在他手上。
温离慢重复道:“我从前也不喝药。”
魏帝仍旧稳若磐石:“从前是没人管你,如今不是。”
她看着那碗黑漆漆的药都害怕,眉头微微蹙了起来,如果不是魏帝挡住了逃走的路,温离慢简直想要夺门而出,她又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为何要为了活下去喝这样苦的药?活着也好死了也好,她都顺其自然,从不强求。
第17章 (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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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因为喝药与否陷入僵直,温离慢道:“那你也不要管我好了。”
魏帝瞥她一眼:“现在才说让朕别管,已经晚了。”
温离慢不知道哪里晚了,只知道那药乌漆抹黑,看一眼舌根子就不觉发麻,她想了又想,最终举起双手对魏帝拜拜,这个姿势是她跟温老太君,还有佛堂里的嬷嬷学来的,她们平时虽然不怎么诵经念佛,但有求于佛祖时,总是双手合十,温离慢便学了来:“别让我喝了,这个实在是太苦了。”
魏帝见她如此,眉头不由跳了一跳,他很想拒绝她的请求,因为他从不听旁人的话,旁人越不想做的事,他越是喜欢逼迫他们做,可现在,斥责的话到了嘴边,却不知为何说不出口。
他试了几次,仍旧说不出来,这实在奇怪,他的唇舌不听他的,话出了口,却从斥责拐了个弯儿:“把药喝了,给你糖果子吃。”
说完他自己都觉着离谱,居然对着一个女郎说出这样的话,难不成是撞了邪?
温离慢抬眼看他,在糖果子与喝药之间来回摇摆,她觉得死不死的都行,但她又很想吃糖果子,最终,捧起了药碗,还与魏帝打商量:“我想多吃一些。”
魏帝因着自己说出不满意的话正有几分恼怒,他素日里发脾气可不管对方是谁,直接拖出去砍了的比比皆是,现下却鬼迷心窍一般,上一个敢跟他讨价还价的人坟头草都有七尺高,“……随便你吃。”
温离慢满意了,似乎看到许许多多的糖果子在朝自己招手,她忍了忍,一手端着药碗,发现这药碗有些重,她手抖得厉害捧不起来,便换作两只手,同时要求魏帝:“捏我鼻子。”
魏帝觉得她要求忒多忒烦人,可对着她又什么话都说不出,只得手一伸,把她小巧的鼻子捏紧,温离慢捧着药碗,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以视死如归的气势凑近了嘴巴。
咕嘟咕嘟……虽然鼻子被捏住闻不到什么气味,但舌头开始发麻是不争的事实,伴随而来的还有一股强烈的呕吐感,温离慢急急忙忙放下药碗,自己捂住嘴。
见她这样,原本打算冷眼旁观她被苦成什么样的魏帝,终究拈起一块糖,塞入她口中。
温离慢苦的眼里都泛起了泪花,虽然喘不过气的时候也很痛苦,但喝药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为了治疗痛苦而选择另一种痛苦……意义是什么呢?
不过她没有忘记魏帝的承诺:“我的糖果子。”
魏帝嘲弄道:“谁说一定要给你?”
女郎愣了下:“……你说的。”
“是说了,那又如何?”
这么说完,魏帝顿觉神清气爽,没错,要的就是这种感觉,给人希望再叫她狠狠落空,让她明白她付出再多其实也什么都得不到,口头上的承诺怎么能当真?瞧,那张漂亮的脸蛋儿上露出的惊愕、不解,看了是多么令人愉悦呀!
温离慢见讨不成糖果子,短暂的遗憾过后,便又接受了,她嘴里还含着魏帝给的那块糖,以前她是很难吃上糖的,在温国公府不用说,进了宫后,被关进金凤宫,别说是糖,就是一日三餐都难,能有个热乎的饭菜吃便是奢望,谁还敢求别的?
她眨了眨眼睛,也不生气也不失落,更没有指着魏帝的鼻子大骂他说话不算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