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离慢没说话。
温俭还以为长女被自己说动,其实温离慢压根儿就没听明白,她心里没有与娘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概念,这些场面话,早在她入宫时,温老太君便对她命令过,当时她没往心里去,现在自然也不会。
她想了想,却道:“为何要别人瞧得起?从没有人瞧得起我。”
实诚地差点儿叫温俭一口老血从喉头喷出,他干涩地想解释,可又发觉无从解释起,毕竟温离慢还在温国公府时,全家人对她都太差了,基本上当她不存在。
温离慢觉得奇怪,从前所谓的娘家人便不曾瞧得起她,为何现在她还要帮助他们东山再起?难道温国公府恢复往日荣光,他们就会对她感恩戴德?温离慢觉得,他们兴许只会觉得她傻,好拿捏,耳根子软。
她摇摇头:“你走吧,别来烦我了。”
虽然这几日总是被魏帝拥着洗脑,温离慢心中仍然没有“孝”的念头,她现在过得很好,为何要替阿父做打算?
“可是、可是家中如今颇为艰难……”
“是吃不上饭,还是没有衣服穿,没有地方睡?”温离慢问,“若是都没有,那便不算难。”
温俭哑口无言,又听温离慢道,“即便没有吃穿,又与我何干?”
她不是在报复,也不是在炫耀,她真的是很认真在问温俭——你吃不饱穿不暖,你没了富贵荣华,与我有什么关系?
温俭喃喃道:“我是你阿父……”
事已至此,他只剩下这句话来回说,因为温离慢是他能捉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没有考虑过,以魏帝那喜怒无常的性子,温离慢若是真为温家求恩典会有什么后果,他只知道,他的长女有了大造化,被魏帝看中,那么温家便不该倒,便不能倒!
“你去找别人吧,我不管你的事。”
温俭听她拒绝的如此无情,忍不住生出几分怨怼,“慢娘——”
“我不叫慢娘。”
温俭一愣。
温离慢屡次三番想看书都被打断,只好看向温俭,很认真地纠正他:“慢娘是你们叫的,我有小名,是阿娘还活着时为我取的,阿父,你连我叫什么都不知道,又何必在这里与我演一出父女情深?”
口口声声说是她阿父的人只想从她身上得到利益,跟两年前将她送给赵帝时一模一样。
“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我们大家为何不能彼此相安无事?你为何一定要来寻我的麻烦?”
温离慢很满足现在的生活,每日都有好吃的膳食,还有书可以看,不认识的字,也有人教,除了要喝苦药几乎没有瑕疵,她不希望这样的生活被改变。
温俭在家中向来只有被儿女奉承讨好的份儿,惟独这个长女,直截了当说不喜欢他,他登时有些被撕破脸面的羞耻,又有些父权被挑战的恼怒,听到温离慢提起她阿娘,心里又难免想起那个被他遗忘多年的发妻,一时间,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属实好看不到哪里去。
最终,任凭温俭磨破了嘴皮子,温离慢也不肯帮他说情,眼看时间差不多了,魏帝差不多要回来,温俭也不能多做停留,那个宫女匆匆进来,又将温俭领出去,全程都不曾与温离慢打过招呼,显然是见她性情柔和温顺,不爱说话不会告状,因此觉得能够糊弄过去。
温俭进宫时乔装打扮的十分轻易,顺利的甚至有些过头,宫门口盘查的侍卫看一眼就让他进了,宫女也顺顺当当引他入了金凤宫,这王宫看似固若金汤,实则就是个花花架子。
然而就在他准备按照原路返回时,却发现一切都变了!
首先是路上的盘查十分严谨,每个出入的宫人都必须提供名字与腰牌,核实无误后,还要有上峰的批条,才能出宫!
而温俭这身衣服还是那采买內监的,他没有腰牌,而且他年近四十,又不曾净身,根本不像是声细面白的內监,这看守宫门的都是上阵杀过敌的将士,一个个目光如炬,想糊弄过去?没门!
温俭隐隐游踪今日自己出不去的预感,他哆嗦着道:“这、这可如何是好?他们怎地突然排查的这样严?!”
送他出来的宫女面色也有些发白,她与那采买內监关系好,才想着帮对方一把,又因为温娘娘好相处,而从引人入宫,到带温俭去见温娘娘,一路过于顺风顺水,以至于她开始得意忘形了!
这不是可以随意敷衍的昏庸赵帝,而是嗜血好杀的大魏帝王!
她登时便后悔不迭,能活命,还能被选中去服侍温娘娘,本是天大的造化,只要她好好跟着温娘娘,不愁飞黄腾达,可眼下她一念之差,助温俭入宫,若是被查出来,别说是飞黄腾达,就是能保住小命便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宫女压低了声音道:“我也不知,明明之前都没有这样……”
就是因为这些将士松懈,她才跟答应那內监的请求,原本胜券在握的事突然出现纰漏,若是被人得知她窝藏外男在宫中……宫女白了脸,温俭此时便如同那瓮中之鳖,进来容易得很,想出去?
无疑是做梦!
他还当是自己倒霉,哪里知道一举一动都逃不过魏帝耳目,见他这般丧家之犬的姿态,却也有趣,因此魏帝特意叫人留了个狗洞,想瞧瞧这位出身高贵的前温国公,会不会为了活命,连狗洞都钻!
到时候带着女郎一同观赏,一定十分有趣。
宫女带着温俭去了许多个出口,都有重兵把守,她急得额头都要冒汗!可别以为入了夜会轻松,入夜后只会巡逻的更紧,若是天黑前不能将温俭送出去,天黑后更是没有机会!
她生得五官秀丽,又因为是在温娘娘身边服侍,穿着打扮也都精致,便试图与侍卫们搭话,想看看能不能通融,结果那往日嘻嘻哈哈的将士们一瞬都变得十分严谨,无论宫女如何诉说,他们都不肯放行,甚至因她话多了两句,他们还怀疑起她来!
吓得宫女连忙离开,温俭也是脸色发白,他深知自己不能被发现,否则小命不保!
“我须得快些回去,娘娘身边离不得人,到了我当值人若不到……”想到官家眼都不眨的杀人,宫女便狠狠抖了起来。
她带着温俭,也不敢大剌剌四处行走,许多出口都有人看管,能去的地方有限,而且不能重复到同一地点,否则很容易被抓住把柄,就在两人急如热锅上的蚂蚁时,魏帝回了金凤宫,很熟练地将温离慢抱到自己腿上,问她今天做了什么。
温离慢回答道:“见了阿父。”
教了她好几天的孝道,这女郎却是一点都没学会,不得不说,还挺叫魏帝中意,因他本身也是欺师灭祖大逆不道之人,温离慢若是真听话的做个孝女,他反倒要对她倒胃口。“哦?你阿父?他来做什么?”
温离慢想了想,道:“失去富贵荣华,叫他做个普通人,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其实她今日与温俭的对话,一字一句都瞒不过魏帝,只是他仍旧想听她说,温离慢也不隐瞒,比起阿父,给她食物教她念书还不打骂她的魏帝,其实更得她信任。
说到名字时,魏帝问:“你的名字,又是何意?”
温离慢:“阿娘不发疯的时候,总是惦念阿父,她希望时光走得慢一些,与阿父再恩爱一些,与他在一起,怎么都过不够,因此为我取名离慢。”
她记忆中,阿娘的音容笑貌已很是模糊,永远不会忘记的,是阿娘的疯,阿娘的痛,还有恨。
她出生时,阿娘母族已经败落,阿父早已另有所爱,只是阿娘不信,还怀着幻想,以为能够回到过去,琴瑟和鸣夫妻恩爱,正是因为这份脆弱的恩爱被打碎,她无法承受,才发了疯。
爱会让人变得可怜又可悲,所以阿娘会紧紧抓住还小的温离慢,神经质地盯着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不要爱上任何人,不要爱上任何人!不要因为别人笑因为别人哭!
“她这样教我,自己却做不到。”
提及逝去的阿娘,温离慢仍旧语气平和淡漠,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阿娘癫狂发疯的模样,一开始她还会吓得哭,后来便习惯了,以至于阿娘终于上了吊,她也能安安静静继续活下来。
第15章 (分家。)
*
魏帝嘴角微微勾起,似乎从温离慢平淡的诉说中,又看见了自己的生母。
与温离慢的母亲钟氏一样,偏执自私,因着自己求不得,便将罪过归咎于自己生下的孩子——魏帝最厌恶女子为爱痴狂,他捏着温离慢的小手把玩,她生得纤细,身上没什么肉,脸蛋也是尖尖的,惟独一双柔荑,娇软雪白,捏起来柔若无骨。
“你阿娘为你取的乳名叫什么?”
温离慢毫不奇怪他会知道自己跟阿父之间的谈话,她答道:“杳杳。”
“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
一个母亲,为自己的女儿取这样的名字?这可算不得什么吉祥的词。
温离慢摇头:“阿娘闺名一个楚字,赵国习惯取家中女郎名讳的最后一个字,但阿父娶了阿娘后,却叫她楚楚。取的是楚楚动人,杳杳在耳这一句,阿娘不发疯的时候,常念这句话。”
“杳杳。”魏帝将这二字在唇齿间来回走了一遭,“倒也配你。”
“那你呢?”温离慢歪着头问,“你叫什么名字,又为何叫这个名字?”
魏帝目光顿时变得幽远起来,“朕与你一样,名字皆为生母所起。”
温离慢的大名与乳名,都寄托了她生母对于夫君的狂热爱意,而他的名字,只有无尽的怨恨。
那个女人被他亲手扼死时,还瞪大双眼,悔恨不该将他生下来,可那又如何?如今他坐拥天下,四海之内皆为臣民,谁会在意早就死去的人?至于她临死前咒他一生孤寂永失所爱的话,更是可笑,倘若咒骂有用,她也不至于在冷宫中蹉跎多年,还要死在他手上。
温离慢虽在深宫,却也听过有关魏帝的传闻,所有人都将他说成是嗜血好杀的暴君,活似他是天底下最可怕的大恶人,然而当见到他时,那些说他是暴君的人,却又不得不匍匐在地向他叩拜。
戾者,罪也。
为他取名字的人,一定是恨极了他。
温离慢不知在想什么,原本是魏帝捏着她的小手,她却反过来,握住了他的一根手指,对他说:“名字只是一个称号,没有意义。”
魏帝嘴角扯了下,牵着她起身:“走,带你去瞧一场好戏。”
温离慢:?
他所谓的好戏,正是观赏曾经的温国公,勋贵世家的家主,开国名臣的后代温俭,是如何狗急跳墙,出不了宫,只能钻狗洞的——温离慢觉着这人真是性格恶劣,那狗洞一看便是刚打不久,洞口并不大,若是她这样的女郎,身形纤细瘦弱,自然畅通无阻,可温俭……虽说他保养得宜,容貌仍旧俊秀好看,身上却没什么肌肉,软塌塌的,温离慢总觉着,若是阿父真的钻了,怕是要被卡住。
片刻后……果然。
上半身倒是很成功地过去了,腰部以下自屁股却卡在了洞中,以至于整个人分成两半,瞧起来格外滑稽。
宫女憋足了吃奶的劲儿把人往外推,两人还都不敢出声,生怕被来往巡逻的将士们捉住,却不知道不远处,魏帝正带着女郎在看戏。
温俭真是悔不当初!
早知今日无功而返,他不如不进宫!哪里会像现在这样胆战心惊,还卡在狗洞上进退两难?往前拽不出去,往后又怕被捉,真是焦头烂额!
那一念之差便趟了这趟浑水的宫女更是悔恨!眼看当值时间到了,她却还在这里与前温国公纠缠!
“国公爷,奴婢失礼了。”
温俭一听这句话,心头一凛,顿时有种不祥之感,下一秒,只觉得臀部剧痛,原来先前为了推他出去,这宫女不知该从何下手,男女之防比天高,只抓着温俭的小腿往前推指定不成,时间紧迫,她只能一咬牙,抬脚踹在温俭屁股上,这样更用力些,希望能把他踹出去。
魏帝看得津津有味,只遗憾瞧不清楚温俭的脸,温离慢则面无表情,她一点不觉得好笑,也不觉得有趣,更不觉得羞耻。
她觉得很无聊,倒不如回去再多认两个字,念几句诗。
小手又被捉住把玩,那边温俭也在宫女的“帮助”下成功钻出去,他松了口气,宫女不敢久留,与他说了两句话,便立刻往金凤宫而去,魏帝也对温离慢道:“瞧够了,咱们也该回去了。”
却说历经千辛万苦终于钻出狗洞的温俭,尚未来得及轻松,便有削铁如泥的刀刃横亘在了眼前,他哆哆嗦嗦一抬头,瞧见了邱吉那张凶神恶煞的脸,登时眼一翻脸一白,人往后一仰——晕了。
而宫女慌张赶回金凤宫,却发觉温娘娘不在,与自己换班的宫人则垂手侍立,她连忙道:“我来了,你先去休息吧,等到你当值的时间,再来换我。”
与她轮流当值的宫人是个进宫好些年的老宫女,因为不会来事儿又木讷,直到魏帝踏平王城,留下了温娘娘,才有她出头之日。
平日里这老宫女也不大爱说话,总是老老实实做自己的事,很好欺负,旁人若是差使她做事她也不推辞。
然而今日,老宫女却像是没听到一般,仍旧垂手侍立。
宫女心里有点发毛,“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已经到我当值的时辰了,不用你……”
她话未说完,便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扭头一瞧,正是官家仪驾,因着温离慢身体不好,不能走太久的路,连看前温国公钻狗洞,都是带着她乘辇去。
金凤宫的宫人內监立时跪了一地,这心中有鬼的宫女尤其忐忑。
她匍匐在地头也不敢抬,只觉得来自魏帝的煞气几乎能将魂儿都压碎,片刻后,一双黑色履鞋停在她跟前,头顶传来官家带着冰碴子的声音:“把她拖下去。”
她心中大惊,连忙抬头,却不敢向魏帝求饶,而是看向黑色履鞋旁,那双白色绣鞋的主人:“娘娘!娘娘救命!娘娘救命!奴婢——”
话未说完已被堵住了嘴,从她喊救命到被拖下去,仅在眨眼之间,全程温离慢目光淡漠,像是不曾听到,被拖走的宫女吓得竟是失了禁,内心俱是悔恨,恨自己不该生出贪念,又悔自己平时侍奉的不尽心,不得温娘娘喜爱。
可惜一切都晚了,自她胆大包天敢与內监联系,又私自带温俭入宫,将其送至温离慢跟前,便注定了这样背主的奴才留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