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悔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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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朗心中百感交集,他不大敢直视温离慢,怕为她带来麻烦,温离慢则是根本不认得他,更别提遗憾。
显然是襄王有梦神女无情,魏帝心头那点子恼怒也因温离慢这不经意的态度而烟消云散,“你不认识?”
温离慢摇头,“没见过。”
齐朗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他因好奇偷偷去过温国公府,隔得远远的见过她一面,看管她的嬷嬷是个面相刻薄看起来很难相处的人,不管那位嬷嬷对她说什么,她都安安静静不回答,他那时候见她,就觉得她很可怜,想要快些娶她过门,呵护她、怜惜她——原来她的声音这么好听,就像是温润的玉珠。
他不由得抬起头,两人再次四目相对,温离慢只看了两眼便失了兴趣,她望着被魏帝拿走的勺子,细细的指头动了动,很想要拿回来。魏帝用她的勺子舀了一勺粥,她便也跟着看过去,随后他将粥喂到她嘴边,从未被人喂过的温离慢有点懵。
她想了想,张嘴吃掉,早上煮的是小米南瓜粥,放了糖,她很喜欢。
魏帝亦是头一回喂人,觉得颇为有趣,女郎唇红齿白,不点而朱,嘴巴很小巧,张开时能够看到她粉色的小舌,以至于对甜食没兴趣的魏帝,都生出一种“这粥兴许真的非常美味”的错觉。
两人一个喂一个吃,真就将一小碗粥吃得干干净净,之后魏帝才将小勺子还给温离慢,她接过后,继续吃自己的,吃得很慢,细嚼慢咽,年纪不大,却有种老僧入定之感。
怎么说呢,叫魏帝这种对美人无感的暴君,都觉得她有些可亲可爱。
“想死还是想活?”
齐朗一凛,不明白魏帝这话什么意思,世人皆知魏帝喜怒无常,如今却问他想死还是想活……
邱吉大嗓门道:“我们官家是问你,要肝脑涂地为他效忠,还是要为赵国守节?是要荣华富贵,还是要人头落地?”
抛开齐朗是温离慢前未婚夫的身份不谈,少年将军确实是意气风发,是个可造之材,且魏帝有种恶趣味在里头,他想见齐朗后悔,想见一人抓心挠肺却求而不得的样子,旁人的痛苦会使他感到愉悦。
他淡淡道:“是一家子活,还是一家子死,你考虑清楚。”
齐朗喃喃道:“你、你不怕我诈降?”
这回不用魏帝开口,边上的邱吉与陆恺都哈哈大笑起来,看着这个年纪不大的少年郎:“你他娘的在说哪门子的屁话,就你这点花花架子,官家送你十万兵马,你也只有被摁着打的份儿!”
陆恺要委婉一点,不过也带着笑:“齐小将不会当真以为自己有纵马驰骋挥斥方遒的本事吧?若真有,怎地会被活捉?”
齐朗登时脸色涨得通红,与这群老狐狸比起来,他着实青涩稚嫩,虽然本事是有,武艺也好,但纸上谈兵与真枪实剑的干仗完全不同,陆恺笑完了,道:“我们官家向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若是肯降,焉知不能闯出一番天下?何至于这样年纪轻轻便囫囵死了,岂不可惜?赵国有什么值得你守护的东西?这满目疮痍的国家,我们官家打了下来,还要为之头疼哩。”
齐朗想了又想,不由得看向温离慢,想知道在她心中,自己是否该降,结果温离慢压根儿就没看他,她忙着吃饭呢!
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好东西的温家女郎,只觉得这个好吃,那个也好吃,所以都想尝尝。
魏帝漫不经心地捏了一个小馒头,这小馒头做得十分精致可爱,捏起来软软的,还有股奶香,但御膳类多量少,一碟子也仅有四个,方才温离慢已经吃了两个,魏帝见她吃得津津有味,也吃了一个,最后一个叫他捏在手中,温离慢心知一人该得两个,但她仍旧没忍住朝魏帝手中的小馒头看。
他倒是不觉得这馒头美味,是温离慢喜爱,他才拿走,见她眼巴巴的,从中撕开一条,喂到她嘴边。
温离慢刚被喂了一碗粥,对此并不十分抗拒,张嘴吃掉。
吃完这个小馒头,她是真的吃饱了,不过还是遗憾地在桌子上看了一圈,还有好些她没尝过呢。
魏帝再喂过来时,她两只小手便抱住他的大掌往下压,“我吃不下了。”
魏帝便将手里那块点心自己吃掉,他皱着眉灌了半杯茶,才压住那腻人的甜。
齐朗最终心甘情愿在魏帝面前跪下,宣告了他的投诚,魏帝没什么反应,挥手让邱吉带出去,给他找个职位,看看他的本事,魏帝不留无用之人在身边,想要富贵前程,就得靠自己去争取。
他大约要在赵国都城停留半个月左右才会启程回兰京,赵帝那两个潜逃在外的儿子成不了什么气候,赵国的臣子,除却那些个想要温离慢殉情结果却被拖出去砍了脑袋的老臣外,其他的全被捋了官职,包括勋贵世家,一个不留。
一夕之间,无数人跌落云端,曾经无论多么高高在上,如今都是平民百姓。
而赵国的老百姓,在大魏的安抚下,也渐渐恢复了往日平静的生活,甚至于他们发现,赵国亡了之后,他们的日子比过去要好多了!
不用战战兢兢地活着,生怕哪天自己的摊子被纵马狂奔的贵族打翻;不用担心家里生得貌美的女儿会被权贵抢走,破草席一包再丢出来;不用晚上睡觉都不敢点灯,天一黑便要家门紧闭……更不用为了赵帝一时兴起想要建行宫便得缴翻了十倍甚至数十倍的税,家里的男人不会被抓去当壮丁,女人也能安安心心过日子……
赵帝死了,居然落得个人人拍手称快的下场,没一个人愿意为他收尸,愿意为他说一句好话,人们提起他,都要狠狠地啐上一口,骂一句活该!这祸害!早该死了!
相比起过得比从前更好的百姓,被驱逐的勋贵世家们就没那么舒服了,魏帝手下的大将率领兵士将他们一股脑儿全抄了,一文钱没落下不说,连个暂时的落脚处都找不着,此时又传出魏帝将赵帝王后留在身边,据说还要封她做大魏皇后的消息——被抄家抄的除了身上那套衣服啥也不剩的勋贵们看见温家惨状,瞬间心满意足。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虽然他们不再是贵族世家,但至少他们还活着,也没得罪魏帝与温娘娘,温家就不一样了,谁不知道呀,温国公府能与齐国公府定亲,靠得是温俭?
不,他们靠的,是当时温俭的岳家,还没有败落的钟氏一族。
钟氏一族当年得罪赵帝,被赵帝抄了家不说,连带着一家人都被流放至苦寒之地,那些娇贵的女眷及孱弱的老人稚童哪里经受得起这样的颠簸,路上便死了大半,早已没了消息,当时已经嫁入温国公府的钟氏女虽因外嫁躲过一劫,然而母族败落,温俭立时便移情别恋,将自己真正的心上人接入府中,娶为平妻。
也就是如今的温国公——不,是如今的温夫人,温娘娘的继母。
据说钟氏很快便发了疯,没几年便死了,温俭与心爱的妻子终于得以长相厮守,又生下爱的结晶,也就是他的次女温若瑾。他将温若瑾视为掌上明珠,自然要为爱女寻一门好的亲事,因此在得知温若瑾爱慕齐国公世子后,半推半就,便将原本属于温娘娘的婚约,嫁接到了温若瑾身上。
钟氏败落,温娘娘又不得温俭及温老太君喜爱,齐国公府那边,也顺水推舟,成就了这桩好事。
只是万万没想到啊!这偌大的赵国说亡就亡,曾经的权贵都被打落云端踩进泥里,大魏吞并了赵国,一统天下,谁管你家祖上出过什么元勋,那与大魏有何关系?难不成要留这群蛀虫吃干饭?
谁能想到呢?那被生父与祖母无视,又被继母妹妹打压的温娘娘,竟有这般造化!
觉得自家凄惨无比的人,只要一想到温家现状,立时便觉得是不幸中的万幸。
他们虽也不招魏帝待见,可魏帝并没有把他们全都摁死,反倒是每吞并一国,魏帝便会开一次恩科,只要家中有上进的少年郎,家族便不会败落,温家就不一样了,他家就是全家才子,怕也没用!
据说那温老太君被天家命人一刀砍了脑袋,温夫人与温若瑾也都没落得好,一个没了舌头一个瞎了招子,报应、都是报应啊!
侥幸捡回性命的温俭,听闻温离慢要做大魏皇后,简直不敢置信!
若是、若是当初他善待这个女儿,如今他又怎会落得这般下场?全家人挤在这样一个小宅子里,连温饱都是问题,抄家时,他们温家最惨,那来抄家的将士似是受了什么嘱托,其他人家被抄,身上还会藏些金银首饰,将士们大多轻轻放过,可到了温家,那是有一个算一个,上上下下都搜刮的一干二净!
第12章 (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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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倒也不能怪魏帝,他并不会怎么在意如温俭这样的小人物,又怎会特意去叫人抄温国公府时仔细小心?他若是看谁不顺眼,那是二话不说拖出去便砍头的。
是邱吉,这人虽看着五大三粗,活似一副有勇无谋没长脑子的模样,可真若是只有力气没有脑子,又如何能在魏帝身边留用,做魏帝心腹?此人最是胆大心细,也敢拼敢干,人又豪爽,鬼点子不少,抄家时他眼珠一转,跟陆恺多说了两句,那陆恺也是个妙人儿,因此才有了温国公府连个铜板都没能带出去的惨事。
可温俭不知道呀!
他往日里风花雪月,那是建立在身为国公的基础上,现在温国公府已没了,府中上上下下几十口的人要张嘴吃饭,既然是抄家,自然也不会将奴仆给他留着,还有被割了舌头的温夫人,柴米油盐一旦浸润进诗词歌赋里,浪漫的人生瞬间便沾上了油腥气,粗俗难闻。
温俭一开始也不大敢露头,觉着自己刚捡了条命,免得又惹魏帝厌烦,过了几日,见无风无浪,这才悄悄舒了口气。
日子实在是太难熬了,温若瑾那边还好些,她毕竟已经嫁入齐国公府——哦不,现在齐国公府也不再是齐国公府,应当叫做齐府。虽然国公的爵位没了,齐朗却凭借自己的能力入了魏帝的眼,被授予了一个武官职位,不说大富大贵,养活一家老小是绰绰有余。
齐老爷与齐夫人死里逃生,回来就要休了温若瑾,以保全自家,却被齐朗拦住。
见儿子冥顽不灵,齐夫人恨恨地瞪了眼儿媳:“早知今日,当初便不该纳这丧门星过门!”
这话说得委实诛心,要知道当初齐夫人可是瞧不上母家败落,在温国公府毫无存在感的温离慢,而是对温若瑾喜爱有加,后来更换婚约也是顺水推舟,齐国公府若是不乐意,难不成温国公夫人还能逼着他们这样做?那是结亲还是结仇?
可眼下,这叫她千般万般满意的儿媳妇,不过转瞬,便成了丧门星。
温若瑾是瞎了眼,又不是聋了耳,自然将婆母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若她有几分骨气,旁人这样瞧不上自己,又是如此捧高踩低的嘴脸,转身也转身了,可如今温家破败,温饱都难,她瞎了眼,没人照看怎么能行?齐家虽没了往日富贵,却有宅子住有热乎的饭菜吃,还有仆人伺候,温若瑾不肯走。
齐老爷也不懂儿子为何还要留着这温若瑾,他不客气道:“我儿,你那日也见到了,天家对温娘娘是何等态度,若是不想家中遭逢大祸,还是快快与温若瑾休了,将她送回温家去,从此后齐温两家恩断义绝,老死不相往来!”
温若瑾不敢出声,她心中恨极,一双被白布包裹的眼睛几乎要瞪出血!
只她又不敢指责公婆势利,齐朗是个孝子,否则当初也不会在齐夫人的逼迫下娶她过门,如今看来,竟是一直不喜自己,不愿与自己圆房的郎君,最不会抛弃她。
齐朗虽被爹娘指责,态度却很坚决:“当初是阿父阿娘逼我娶她,如今她未曾犯什么大错,却因身为温氏女要被休弃,儿子做不出这种事。”
齐夫人怒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这些?那暴君——”
这个词一出来,齐朗瞬间冷斥:“阿娘,当心祸从口出!”
齐夫人也是一时情急,她现在巴不得儿子听自己的立马休了温若瑾这丧门星,脱口而出一句暴君,吓得她立刻双手捂嘴,左右看看,见屋子里只有自家人,这才略微松了口气,“天家,是天家……天家给了你恩典,咱们一家才能活命,何苦还要与温氏女有纠葛?温,温娘娘过去在温家受过多少罪,焉知天家不会哪一日又要算起旧账?”
现在跟温家沾亲带故,那就跟找死没什么分别!
齐朗道:“温氏已嫁入齐家,便是齐家妇,与温家没什么干系,阿娘不用担心。天家若真是要我的命,便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我。”
齐夫人只知自己儿子性格正直,却不曾想正直到几近迂腐了!这温若瑾难不成给他下了蛊,他竟一条道走到底,不愿休了她!
齐老爷悔不当初:“早知如此,便不该顺了温俭的意,若是不曾换人,也没有今日这祸端!”
温若瑾听到这句话,心头大恸!想当初她作为温国公爱女,无论容貌才情都在贵女中独一无二,可那样多的郎君她都看不上,惟独对与嫡姐有婚约的齐国公世子一见倾心,爱慕不已。
她费尽心思与手段,终于将嫡姐送入宫中,自己则占了这婚约的名义嫁入齐国公府,齐国公夫人很喜欢她,齐国公对她态度也极好,谁知不过一朝变天,他们便变了脸!这好日子只过了两年,她不甘心,她真的不甘心!
齐朗道:“阿父也无需恼恨,若非你利欲熏心,也不会如此。”
他是不愿娶温若瑾的,哪怕温离慢入了宫,他也不愿娶温若瑾,虽然只见过那女郎一面,可齐朗心中已有了她。只是母亲以死相逼,两家结亲之事又宣扬的人尽皆知,除非他要做个不孝子,否则便必须娶温若瑾为妻。
他听话的娶了,却做不到与温若瑾生儿育女,直到现在他都还在书房里睡,也是被抄家,搬到了这小宅子后,夫妻俩才睡在一间屋子,但也是分榻而眠,从未有越雷池半步。
齐老爷:……
齐朗说完,起身道:“我今日还要去当差,先出门了。”
齐夫人当真是悔不当初,跟温家将婚约人选换人时,她还颇为得意,钟氏一族败落,温离慢又不得温国公与温老太君喜爱,在府中举步维艰,这样的儿媳妇娶回家来又有什么用?更别提温离慢连大字都不识得几个,她的朗哥儿是百里挑一的好郎君,温离慢怎么配得上?
谁知造化弄人,温离慢摇身一变,从被赵帝厌弃的王后,变成了大魏皇后,虽说还未正式册封,可即便不做皇后,做个嫔妃,想要摁死他们一家也是绰绰有余!
那日大殿上,温老太君的脑袋骨碌碌滚了一圈,温离慢都不曾丝毫动容,要知道那可是她嫡亲的祖母!温俭是她的亲生阿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