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虚礼就免了罢。”唐九宁抬眼看了过来,嘴角带笑,“戚护法,好久不见。”
“尊主一句‘好久不见’,倒叫人惶恐。”戚明山站直,捋了一把胡子,笑道,“当日若不是江少阁主挡下那一掌,老夫就成了万魔窟的罪人了。”
听到江珣的名字,唐九宁的笑容僵了一瞬,但很快恢复如常。这只老狐狸笑眯眯的,丝毫看不出惶恐的样子。
戚明山:“对了,说起江少阁主,听闻他——”
唐九宁皱了皱眉头,将手中的文书随意丢在桌上,正眼看向戚明山:“有什么话直说,戚护法三句不离江珣,是想问我和仙家断干净了没有?”
戚明山没想到,这位新尊主倒是个直来直往的性子,他客套话说习惯了,当下心绪转了又转,斟酌了片刻后才道:“其实这是尊主的私事,我本不该多问——”
“不该多问,那就退下。”唐九宁继续低头翻看桌上的文书。
“……”戚明山一时语塞,心道唐九宁不仅直来直往,还牙尖嘴利,将他准备好的长篇大论全塞了回去。他只好开门见山道,“尊主,如今教中门徒,对你的争议颇大。”
“唔,那是自然。”唐九宁头也不抬,“一个从仙家来的人突然做了魔门尊主,换做我,也不免议论上两句。”
见唐九宁毫不在意的样子,戚明山皱了皱眉,心想果然还是小姑娘,不懂其中利害,开口便要说教:“尊主,要想经营好一个门派,需得攘外安内——”
“戚护法。”唐九宁打断他,手指捻过纸边,视线扫过上面的一个个名字,是万魔窟的花名册,“在攻打敌人之前呢,首先要观察他们,熟悉他们,在他们蹦跶到最高的时候再一击击落,如此,才能保证摔得粉身碎骨。”
唐九宁话毕,戚明山眼眸微动,觉得自己看轻了她。唐九宁是个有耐心的,虽然样子不够凶狠,说话也是不紧不慢,却将万事都掌握在手中。
这倒不像前尊主,仗着力量强大无人能敌,终日一副闲散的样子,疏于管理万魔窟,曾叫戚明山日日愁掉头发。
戚明山颇为满意,拱手告退。不久后,萧鸷便寻了进来,直接凑到唐九宁耳边说了个名字。
唐九宁目光一瞥纸面,指了一处,问:“就是这个李大山?”
萧鸷颔首。
“枭五门门主。”唐九宁捏着下巴若有所思,“职位还不小……”
萧鸷:“他在门内散布谣言,煽动教众,导致眼下万魔窟内对尊主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
唐九宁一下一下地敲着桌子,思考了片刻,看向萧鸷:“安排一下,挑个日子,我要与各位门主见个面。”
唐九宁吩咐完了事,按理说萧鸷应马上退下,但他立了半天就是不走。
“还有事?”唐九宁抬头。
萧鸷原本盯着她白得几近透明的脸看,对上视线后立马垂下眼:“尊主之前吐血,是身体衰竭之兆。”
“这个我知道。宣护法已经和我谈过这件事了,只是灵元珠被师父取走,我一时也想不出他会把东西藏在哪里。”唐九宁一顿,笑了笑,“此事不急,我的身体还可以撑个几年,萧护法不必过于担心。”
她将生死之事说得轻巧,萧鸷也无从劝说,只好退下。
唐九宁一人静坐在书案前,支着下巴,视线盯着案上的花名册,心思却到了别处。
灵元珠在哪里,她并不是毫无头绪。师父见过江珣,将她交给了他,那么灵元珠也必定托付给了江珣。
按照自己的身体情况,灵元珠若是在江珣手中,他肯定第一时间拿了出来,但他没有,这样看来,灵元珠应该在江珣暂时无法取得的地方……
唐九宁揉了揉额角,只觉越想越累,这就跟一段斩不断的孽缘似的,想起来就添堵。可以的话,她真不想见江珣。
“轰隆隆——”
天空中,一片乌云笼罩在玄天阁主殿前,闪电在云间游走,滋滋作响。
江珣跪在殿前,偌大的空地只有他一人,身影像一棵折断了的松。
江铭风站在高阶之上,盯着不远处那跪着的身影,冷冷道:“行刑。”
边上施法引雷阵的两位玄天阁长老相互对视一眼,眼神里皆是犹豫。这雷阵虽然没有太清山的紫霄雷阵那般威力,但一道劈下来,也能皮开肉绽去半条命。
江以莲在一旁拼命扯江凯风的衣角,江凯风被扯得烦了,瞅瞅自家大哥,犹豫再三,还是开口劝道:“大哥,他虽犯了错,但也没必要用雷刑罢?那都是惩处大罪的刑罚……”
“藏匿包庇魔尊之女,泄露猎妖会信息,威胁孙长老关秘境大门放跑魔门数人。”江铭风一字一顿说完,压着怒火冷笑了一声,“二弟你跟我说说,这罪名,是大是小?”
“……”江铭风不说话了,将踏出去的半步又收了回去,沉默了片刻又忍不住说道,“这都怪我,我帮着打理玄天阁,却没有看好贤侄。”
潘宗茂打断道:“此言差矣,掌教大人已经尽心尽职了,要说这个责任,还是在于我。我早就察觉到端倪,却没加以劝阻。”
程非弱弱地插了一句:“我日日跟在公子身边,却知情不报。老阁主要罚,就罚我吧……”
江以莲:“我——”
“够了!还要一个一个轮番上来不成?”江铭风火气更盛,“谁再给他求一句情,雷刑多加一道!”
没人说话了,唯有雷电的声音压抑而沉闷,像在每个人心尖上滚过。
至始至终,江珣一言不发地跪着,精明如他,却对江铭风列出的罪名无一字辩解。
江铭风:“行刑。”
两个长老对视一眼,心下一叹,掐诀的手终于变了个姿势。
轰隆的声音剧烈了起来,黑云越来越近,电闪雷鸣之间,一道光猛地劈下。
江珣挺直的腰背瞬间被压弯,一口血喷溅在玉石砖上,火花闪过,血一点点染透白衣,远远可见,背上已经一片血肉模糊。
三道雷刑劈下,将脊背越压越弯,而江珣闭着眼睛,紧紧咬着牙,一声不吭。
程非和潘宗茂等人默默地别开了眼睛,不忍再看。
行刑完毕,江铭风一甩袖袍走了。
程非连忙跑到江珣身边,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公子……”
江珣面色惨白,冷汗直流,几近昏迷。
众人扶的扶,背的背,慌忙把人送回屋扎针上药。
背上的血肉与衣服黏连在一起,程非抖着手不敢碰,潘宗茂拉开他:“我来罢。”
狠了狠心一把撕下,江珣在昏迷中闷哼了一声,潘宗茂看了一眼,确认了还有气,吩咐程非:“赶紧上药。”
“是。”程非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地给江珣背上狰狞的伤口抹药膏,看着一道道深可见骨的裂口,眼泪就自己掉了下来。
公子长这么大,何曾受过这等罪啊,这怕是要留疤了……
忙活到晚上,程非才敢擦擦汗退下休息。半夜里江珣又发起了高烧,众人又一番灌药扎针,等到江珣彻底恢复意识,已经是三日之后的事了。
他趴在榻上,睁开眼睛,迷迷糊糊间,看见一杯水递到自己面前。
“醒啦?喝杯水吧,嘴唇都干得起皮了。”顾子言端着水杯,笑得一脸灿烂。
江珣抬眼一看,又老老实实趴了回去,背上疼得厉害,他懒得说话。
“你昏迷的这几日,外面发生了很多事。”顾子言倒是很有兴致,“想不想听?”
江珣干脆把眼睛闭上了,毕竟聒噪精上门了,耳朵不能清静,那就眼不见为净。
“我把我爹搞下台了。”
顾子言说罢,江珣倏地睁开了眼。
第87章 杀人立威
顾子言此人,做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说是把他爹搞下台,无非是那日和顾泽堂大吵一架之后,连夜上太清山告状去了。
顾泽堂毫无防备,还在屋子里摸着那块来自西泽幽冥的灵石,被当场抓个正着。
先有金紫门王元洲谋反,后有玄天阁藏匿魔尊之女,这时候再来个长乐山庄,仙盟怕是要倒。考虑到对修真界的影响,仙盟对外宣称顾泽堂只是“告老还乡”,回深山老林清修去了。
此事虽然蹊跷,但外界也无处可查,只道一声仙门没落,魔门崛起之日不远矣。
顾子言絮絮叨叨说了一堆,也没说到重点上。
“所以你们长乐山庄的掌门之位落到谁手里了?”江珣皱着眉坐起身,背上是一抽一抽地疼,他一手扶腰一手撑榻,勉强坐直。
“我。”
“什么?”
面对江珣脸上的不可思议,顾子言挺了挺胸,重复道:“没错,就是我。”
“……”江珣盯着顾子言看,确定他不是在开玩笑,“旁系分支的数量要属你们顾家最多,内门长老怎么就同意把掌门之位交到你手上。”
“自然是我毛遂自荐……”顾子言撇撇嘴,扬低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其实是此次告发我爹之举,算是大义灭亲,有太清山支持,他们只能勉强同意把位子交我手里。只是不当掌门不知道,这位置真是如坐针毡,背后多少双眼睛盯着,就等着揪我辫子。”
江珣扯了扯嘴角,不知是痛得如此还是对顾子言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行为感到无语。
顾子言上下扫了江珣一眼,啧啧道:“我这都当掌门了,阿珣你倒是越混越回去了,听说江叔收回了你所有的职权,这是什么意思,不让你当少阁主了?”
“查不多。”背上的疼痛难忍,江珣皱了皱眉,“就差一句逐出家门了。”
“唉,你这次也是犯糊涂,藏匿之罪还可以圆回去,打死不承认就行。你居然还跑去猎妖会放跑——”顾子言一顿,将一个名字在舌尖压下,“让孙长老封门此举,不是挖坑给自己跳吗?”
江珣沉默,苍白的脸上滑落一滴冷汗。
顾子言虽骂骂咧咧,见状到底还是有些心疼,毕竟这雷刑不是常人所能承受的,想必是疼得狠了,于是嘟囔了句:“江叔也真下的去手……”
“我爹不先出手,难道要等其他门派口诛笔伐,上玄天阁兴师问罪?”江珣手指一抬,指向桌面。
顾子言自觉地给他端过茶来,嘴里附和道:“那倒也是,挨一顿打,又撤了你少阁主之位,倒也堵了众人的口,这样处理对玄天阁的损失最小。”
江珣一口饮尽,将杯子递回去,看着顾子言揶揄道:“不愧是当掌门的人,居然开始长脑子了。”
“什么叫长脑子?”顾子言接过杯子放下,站起身点了点脑袋,“看见没?我脑子一直长着呢,只是疏于思考罢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顾子言话多,将话题从仙家门派聊到哪哪的酒铺酒最香,江珣随意应和,像是如多年前一样,旧友相聚,饮酒喝茶,只是时过境迁,总有些不能明说的变化。
两人不约而同地避开了一人,顾子言想提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只能漫无目的地东拉西扯,最后聊到无话可说。
江珣见他欲言又止,就知道他想说什么。但顾子言不说,他只好自己开了个头。
“顾二,你大哥的事——”
“我其实不怪她。”顾子言打断江珣,仿佛是早就准备好的一样,他一口气将心里压着的话讲完。
“阿珣,这几日我想了很久,其实小表妹她也是受害者,一报还一报罢了。我若是怨她恨她,这仇恨又不知道要延续到哪一代去……”顾子言说着说着,头就垂了下去。“我就是觉得有点突然,大哥他不算个好人,手上沾了不少人命,我隐约觉得他会不得善终,但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
江珣听着,眼睛瞥向屋外,阳光澄澈,鸟鸣花香。他一时有些恍惚:“如果有机会,你应该当面和她说,而不是对着我嗟叹。”
顾子言一怔,问:“还、还有机会吗?”
江珣回头看他,顾子言此刻的表情很奇特,像是渺小的期待被点燃,不确定中掺杂了一丝喜悦。
浪子为什么会回头,是因为他意识到那些不喜欢的东西握在手里,才有机会争取到自己想要的。
江珣在顾子言期盼的目光下直了下腰。背上的伤口在渗血,火辣辣地发热,但血浸染了绷带后又冰凉无比,“有没有机会我也不知道。”难耐的折磨推着他开口,声音在疼痛中低哑,“我原本以为,她只想借着猎妖会救詹鸿,没想到她早就盯上了顾子翌。”
他敛下眼眸叹了一声:“所以,她下一步会做什么,我已猜不到了。”
阿肆扫了一眼平日里空旷无比,眼下却有些热闹的石窟,紧张地搓了搓手。
那位听说身体不怎么好,一回来便静养了数日的新尊主,今日在万魔窟第一次公开露面。原本是只召见四大护法与九位门主,但万魔窟众人对新尊主十分好奇,都贴着洞门挤作一团,踮着脚尖想一睹尊主容颜。
阿肆作为萧鸷的小跟班,自然占得了一个好位子。萧鸷坐着,他就立在萧鸷身后,视线毫无遮挡,一览无遗。
护法和门主的桌案自两排摆开,中间隔了一条长道,道路的尽头是一把青石宝座,上无雕纹,只覆了一块厚厚的毯子,海浪击石的花纹堪堪垂到地面。
“哎,老周,你不是见过尊主吗?如何?”有人拿手肘击了下老周。
好奇者的视线“唰唰唰”地聚集在老周身上,等着他开口。
老周摸了摸下巴,想了片刻:“我是个粗人,不知道要如何形容,怎么说呢,反正第一眼看去不会觉得她是魔门尊主,尊主拔刀前后完全是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