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薇快言快语地道:“朱砂能有什么毒,人人皆知能安神,若是有毒岂不是安神汤也不能用了?”
王大夫想想也是,道观也用朱砂来炼丹丸服用,也未见什么中毒之事。他改了方子加重了剂量,却也暗自关注着明令仪服用后的效果。
不知不觉过了年,李老夫人走亲访友忙个不停,连着两个姨娘也回了娘家,没有功夫来找明令仪的麻烦,她倒清净地过了一段安生日子。
李老夫人上了年纪,白天太劳累,晚上愈发睡不好。王大夫见明令仪服用了大量朱砂之后非但无事,晚上睡得香甜,人也精神了许多,便也给李老夫人的方子里,加重了朱砂剂量。
她喝完药之后,晚上果真睡得好了些,王大夫松了口气,等过一段时日,她晚上又睡不好时,又再加重了朱砂用量。
来来回回,直到了春末夏初,曾退之总算快到京城时,李老夫人晚上睡前,已经离不开了安神汤。
第27章 . 疯了 无
虽才初初入夏,鸣蝉已经迫不及待钻了出来,打破了青松院的寂静。
汪嬷嬷神情憔悴,好不容易伺候李老夫人用完安神汤睡着了,靠在塌上刚闭上眼,就听到外面的蝉鸣声。
她惊得直翻身爬起来,差点没滚落下去,着急忙慌打着手势,让同样被吓得不轻的丫鬟放低声音,自己蹑手蹑脚走到了床榻前。
果不其然,李老夫人已经睁开了眼,眼里红血丝密布,眼睑指尖不时颤抖,神色狰狞如同要吃人的恶鬼。
“打死,全部打死!”她枯瘦的双手在空中乱抓乱挥,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然翻身下床揪住汪嬷嬷的头发往外拖,喉咙嚯嚯作响,低吼道:“打死你这个贱人,让你乱叫,让你乱叫!”
汪嬷嬷痛得眼泪汪汪,却不敢挣扎,歪着脑袋手护着头发,脚步踉跄跟着李老夫人走。
慌乱之下急中生智,她放柔了声音像是以前李老夫人还未出嫁时那般道:“姑娘,是我啊,我是阿翠啊。”
“阿翠?”李老夫人听到这个似乎有些熟悉的名字,停下脚步手一顿,浑浊的双眼打量了汪嬷嬷好一会,终于慢慢松开了手。
汪嬷嬷来不及去理自己散乱的发髻,忙搀扶着李老夫人坐下来,丫鬟已经机灵地送上了安神汤,她接过去温声道:“老夫人,再喝些吧,喝了就能好好睡一觉了。”
李老夫人闻到再熟悉不过的气味,突然又怒从心起,猛地抬手掀翻了碗,尖声道:“都是些没有用的蠢货,喝喝喝,每天如牛饮水,喝完一点用都没有!”
她嫌骂得不够解气,起身窜过去对着碗又踢又踩,像是疯子般抓住多宝阁一推,上面的摆件哗啦啦往下掉落,滚得满屋都是。
“来人,快来人!”汪嬷嬷顾不得其他,转头往外喊完,上前去紧紧箍住李老夫人的腰身不让她动,以免她被地上的碎片伤到。
丫鬟领着粗壮的婆子跑进屋,几人围上去将的李老夫人架起来抬到榻上去,她手脚不停挣扎,乱打乱踢挣脱开身,嘴里叽里咕噜说着听不懂的胡话在屋子里乱冲。
这时门帘被掀开,一个身着细布青衫的清癯老者在前,徐延年与王大夫在后,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汪嬷嬷一见愣了下,慌忙胡乱理了下头发,恭敬屈膝施礼:“小的见过杜相。”
杜相摆了摆手,眼神锐利,扫视了一圈四下的混乱,微微皱起了眉头道:“竟病得如此厉害?”
屋子里的人都忙垂下了头不敢吭声。
杜相微叹了口气,无奈地道:“无需管我,先给她看看吧。”
徐延年见李老夫人对着丫鬟婆子又是抓又是挠,她们不敢近身怕伤着她,只得道:“先别管其他的,制止住她的手脚别乱动再说。”
丫鬟婆子得令,一拥而上将李老夫人抱住抬起来放在了榻上。王大夫拿着银针也跟了上去,李老夫人此时力大如牛,像是砧板上的鱼还在不断蹦腾。
汪嬷嬷扑上去抓着她的手,含泪柔声道:“老夫人,国公爷明日就要进城啦,国公爷打了胜仗,圣上与老百姓都要前去迎接,到时候多威风啊。
你说过要带小的去看呢,老夫人,你若是现在不好好歇息,明日起不来错过了怎么办?”
李老夫人乱动的眼珠子渐渐停住,手脚停止了挣扎,泪水溢出眼角,喃喃地道:“我儿回来啦,我儿终于回来啦!”
王大夫抓紧时机,手下飞快连连扎了几针,缓慢地,李老夫人呼吸逐渐平稳,半眯半睁着眼睛,形容枯槁像是濒死之人。
杜相背着手站在旁边,神色平静看不出表情。徐延年仔细打量着李老夫人,这些时日她的精神愈发不好,经常会无缘无故发怒打骂下人,青松院伺候的下人已经换了好几批,唯有陪嫁汪嬷嬷还在。
赵姨娘与许姨娘难得一致联合起来,生怕李老夫人出什么事情,商量后去请了太医院的太医正前来瞧病,却也没有看出个什么名堂来,她还是难以入眠,躁郁难安。
后来实在无法,将太医院与京城有名的大夫全请来给她诊治,仍然对她的病症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天天疯狂下去。
王大夫取出银针,瞧见李老夫人瘦得皮包骨的脸,几乎已经全白枯干的乱发,叹了口气道:“趁着她能吃进去东西的时候,多给她补补吧。”
汪嬷嬷点头应下,还是有些不死心地问道:“王大夫,真就没有什么法子了么?”
“在下才疏学浅,实在是无能为力。”王大夫面容惭愧,偷瞄了一眼杜相,他已一言不发背着手往外走,忙也收拾好药箱与徐延年跟了上去。
杜相看了看两人,边走边说道:“明日国公爷进城,街上人多嘈杂,老夫人前去只怕会受到惊吓,实在不宜前去观礼,有托徐先生看住她。”
“是。”徐延年忙躬身应下。
“国公爷乃是大齐功臣,他在前方打仗,我们却没能替他守好这个家,老夫有罪,着实有愧于他。”
杜相长叹一声,语气温和:“外面对府里传言颇多,对老夫的传言亦更多,都骂老夫是司马昭之心,打压铲除异己,迫害忠良。”
徐延年与王大夫垂首噤声哪敢搭话,杜相不在意地摇头轻笑道:“这些骂声老夫听多了,自不会放在心上。但定国公府总还是要在意一二,府里最近死的死,病的病,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
明日让明家那丫头也去吧,就让那些酸文人看看,明修德的女儿可还好好活着呢。”
送走杜相之后,徐延年忙差小厮去给明令仪递消息。王大夫看着小厮的背影,喃喃地道:“老徐,你说府里是不是真的是有邪祟,外面的传言李家人是德行不修......”
徐延年知道王大夫没有说出来的话,传言说李家坏事做绝,所以才绝了后。杜相独揽大权逼得许多官员家破人亡,以后也会如李家一样遭到报应。
他斜了一眼王大夫,嫌弃地道:“你这厮,子不语怪力乱神,□□朗朗乾坤,哪里来的鬼?”
“是是是,是我胡说八道。”王大夫从不信这些鬼神之说,他也觉得自己魔怔了,干笑着道:“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不懂朝堂大事,平头百姓只管着能吃饱穿暖,还真不在乎谁是王侯将相,窃不窃国且放一边,杜相还真是少见的聪明之人,气度更是一流。”
徐延年慢慢沿着小径往前走,半晌后方道:“成王败寇,胜利者自然要讲风度。”
王大夫白了他一眼,又笑起来:“不过夫人那样子怯弱的,她在这府里谁都可以踩上一脚,哪用得上杜相出手对付。
唉,国公爷可不愿意见到她,若是明天她去了,惹眼倒是惹眼,只怕以后在这府里的日子,就更难过喽……”
第28章 . 合章 无
外面的天际还是青灰色, 秦嬷嬷就起了床,先出门看了下天气,虽然一大早开始闷热, 还好没有下雨,不然今日的典仪就难进行了。
晚上夏薇值夜, 年纪轻的人觉多, 昨夜秦嬷嬷已嘱咐过她要早起, 还是有些不放心,轻手轻脚进了屋,见她已经穿好了衣衫坐在榻上正在打哈欠。
她走过去点了一下夏薇的头, 好笑地道:“去洗洗就清醒了, 今日可出不得差错。”
夏薇头随着秦嬷嬷的动作晃来晃去, 又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抱怨道:“知道啦, 夫人说了越是大事前,越要平心静气稳住阵脚。”
秦嬷嬷抬手作势要打她,夏薇机灵地一闪身跑去洗簌,她又开始双手合十祈祷各路菩萨保佑今日定要诸事顺利。
从昨天徐延年派小厮来传了消息起,秦嬷嬷先是难以置信, 接着就开始紧张亢奋,忙着准备要穿的衣衫鞋袜,头面珠宝。
可翻遍了箱笼,里面除了已褪色蛀了虫的大礼之服,其余都是些旧衣衫, 头面珠宝更是连根银钗都拿不出来,最后一根银钗绞了去让绿菊买草乌炖肉,余下来的去买了炭冬日取暖。
明令仪送走小厮就一直拄着下巴沉思, 根本没将穿戴小事放在心上,最后实在是被秦嬷嬷晃得眼晕,才出声制止了她:“嬷嬷,先别担忧这些,现在做也来不及呀,穿旧衫就好。”
秦嬷嬷看着手上已经洗得泛白的衣衫,难过得都快哭了,“夫人,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穿这些出去怎么好见人?可是好不容易才走到人前去一次。”
明令仪叹了口气,她们受气太久,秦嬷嬷还盼着这次能扬眉吐气,至少在两个姨娘面前能扳回一城。
现在已不是面子不面子的问题,杜相的心思昭然若揭,他将她推出来,一是要让世人看看,他并不是睚眦必报赶尽杀绝的小人;二是也算是震慑那些骂他的对家,与他作对的都没有好下场。
最重要的一点是,他要趁机看看她是否安分,定国公府里接连发生这么多事,他肯定起了疑心。
李老夫人平时虽然根本不会入杜相的眼,但在现今这个节骨眼死掉,真应了世人骂李家的话,顺带着也骂了他,是老天看不过眼得了报应。
曾退之好不容易捞得了军功凯旋归来,若是李老夫人没了,他势必要丁忧,这一守就是三年,以着杜相的权势,夺情谅也没几人敢有疑义。
可大齐以孝治国,虽说朝纲败坏,流传了千百年的孝道规矩,杜相会不会改,就得看曾退之对他来说有多重要了。
她起身走过去,拿过秦嬷嬷手里的衣衫放回箱笼,推着她坐下来,笑道:“嬷嬷啊,我穿什么不重要,活生生站在人前的明令仪才最重要。再说我就算穿金缕衣,京城人就不知道我的处境了吗,所以用不着掩耳盗铃。”
秦嬷嬷一听也是,府里的姨娘当家这么久,对外说是明令仪不管事一心向佛,大家又不是傻子,明家一败落,明家女儿就没有再出现在世人眼前,内里的关窍谁又看不明白。
明令仪又叫来夏薇,仔细叮嘱她们道:“明日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们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要谨慎小心,不能强出头,也不要跟着去看热闹。”
几人又说了一会,秦嬷嬷先回去歇息了,明令仪正准备要找乾一,他倒先来来了,拿出叠纸递了过来。
她接过来打开一看,纸上画着两个小童,男童咧嘴笑得牙不见眼,牵着女童的手跳跃,女童抿着嘴没有笑,头上的小揪揪却已飞了起来。
她忍不住也跟着抿嘴一笑,霍让从过年时起,不再写吃饭穿衣的琐碎小事,而是改画画,虽然只寥寥勾勒几笔,画上的人却活灵活现。
过年他的画是男童将手里的麦芽糖塞进女童的嘴里,女童笑得眉眼弯弯合不拢嘴,一串口水流出了嘴角。
元宵节是男童与女童手上各自提着一个狸猫灯笼,互相对视乐得开怀大笑。
寒食节是男童手上捏着一只面做的燕子,递到女童面前,女童手上提着一串面枣子与他交换。
明令仪收起纸,嫣然一笑道:“乾一,我们送件大礼给圣上,就当谢谢他的这些画。”
乾一抬头有些惊喜地看过来,明令仪轻声细细吩咐了几句,他不住点头应下,躬身施礼后消失在了夜色里。
明令仪晚上睡下时,又将事情从头到尾细细理了一遍,睡着时辰已晚。秦嬷嬷进屋虽放轻了脚步,她还是醒了过来,起床洗漱用完早饭,天已大亮。
外面天气仍然阴沉沉,又闷又热。明令仪瞧了瞧天,自娱自乐笑了起来。
若是下雨,自己这样的打扮被淋雨后,至少脸上不会像被打翻了颜料盘。
她身着半旧衫裙,素净的脸不施脂粉,全身上下更无半点饰物,走到二门处,等在那里的徐延年见到她先是愣了一下,顿时又懊恼又歉疚。
不禁暗骂自己真的是昏了头,明明知道偏院一穷二白,居然忘了备好衣衫头面,只进城吉时已定,此刻断来不及去准备,他也没法子,只能先将就对付过去。
赵姨娘与许姨娘也提早来到了二门处,两人暗自比较拼了命的盛装打扮,都盼着能压下对方一头,身着京城最时兴的宽幅裙,戴着珠冠头面,光彩耀人。见到明令仪一身的寒酸,两人皆是愣住了。
“夫人,你这是.....”赵姨娘满肚子的火气,今日不但是府里的大事,她娘家的兄弟跟着打了胜仗归来,要与曾退之一起进京,也是娘家的大喜,她脸上也跟着有光,喜得连许姨娘平时的挑衅都懒得理会。
她脸上的笑再也挂不住,干脆冷下脸道:“夫人这般打扮,知道的是前去观礼,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要剃度出家呢。”
许姨娘冷眼打量着明令仪,嗤笑道:“夫人是要诚心打国公府的脸呢,还是要让世人看到你的委屈?”
明令仪垂着头不答话,绕过她们径直上了马车。徐延年咳了一声道:“两位姨娘赶紧上车吧,外面街上人多,到时候马车不好走,耽误了时辰可不好。”
两人一看天色,无法只得先上了马车。车夫驾着车往御街走去,果真虽然时辰尚早,街头巷尾已人潮涌动,出来看热闹的人络绎不绝。小贩在人群中穿梭,扯着嗓子叫卖,马车走走停停,花费了比寻常多几倍的功夫才赶到。
御街两旁搭满了彩棚,杜相家的自然最靠前,紧挨着圣上驻跸的彩楼,定国公府紧挨着杜相家,依次排下去都是些勋贵实权之家。
明令仪一下马车,就觉得有无数道视线投了过来,她低着头佯装不见,快步走进定国公府里的彩楼坐下来,眼观鼻鼻观心万事不管。
赵姨娘与许姨娘跟在她身后,听着人们的小声议论,开始还绷得住,到了彩楼里后才拉下脸,想要坐下来,又碍着规矩咬牙切齿站在了她身后。